他慢慢醒來,感覺自己像是鬼魂,從黑暗的深淵中緩緩浮起。周圍一片黑暗,他渾身劇痛,眼前天旋地轉,腦子有些迷糊,記憶支離破碎。他眨眨眼,艱難而緩慢地回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懶得回想自己受過多少次傷。沒有哪次像現在這樣,渾身上下每一處地方都在痛,就像心跳一般永不止歇。他知道自己一生中從來沒有這麼痛過,但奇怪的是,身上的疼痛似乎非常……遙遠。有一部分自我的確感到疼痛,但另一部分的自我被眩暈感隔開了,隔在小小的一步開外。“你醒了,我的史蒂芬。”他意識到,這是一個肯定句,而非疑問句。雖然說話的聲音似乎是在向他求證。他試圖轉頭,但頭好像不是自己的,感覺花了一輩子的時間,米爾恰·巴薩拉布的臉才終於浮現在他眼前。他又眨了眨眼,試圖聚焦,卻沒能辦到。他發現自己躺在某個洞裡,外麵是一片山地,天黑了。他的眼睛似乎出了點問題,所有東西看起來都不太協調,夜幕裡不斷有閃光劃過,就像灼熱的閃電一般。“米爾恰。”他幾乎聽不出自己的聲音,這聲音微弱而纖細。“是我,”巴薩拉布回答,“我知道現在說這個你也許不信,但你會好起來的。”“你……說的……我就信。”“明智的決定。”雖然眼前的一切還是模模糊糊,但布切夫斯基沒錯過巴薩拉布臉上一閃即逝的微笑,他艱難地試圖張嘴回答,但一陣新的疼痛席卷而來。“我……搞砸了。”他強忍疼痛,“對不起……真對不起。孩子們……”他忍住淚水,眼睛如灼燒般地痛,然後他感覺到巴薩拉布握住了自己的右手。羅馬尼亞人舉起這隻手,放在自己胸口,然後朝布切夫斯基俯身,他的臉更近了。“不,我的史蒂芬,”他緩緩地說,“失敗的不是你,是我,都是我的錯,我的朋友。”“不。 ”布切夫斯基虛弱地搖頭, “不。就算……你在這兒……也擋不住……他們。”“你這麼覺得?”這次輪到巴薩拉布搖頭了,“那你就錯了。如果我覺醒了,那些生物——那些鬆蓋利人——根本彆想碰我的人一根指頭。我花了太多時間試圖去做一個不是我自己的人,試圖去遺忘。你讓我羞愧,我的史蒂芬。你填補了我的空缺,承擔起我的責任,為我的失敗而流血。”布切夫斯基皺起眉頭,腦子裡天旋地轉,但他還是努力理解巴薩拉布的話。最後他決定,既然現在感覺這麼糟糕,還是不要……或者也不該……表現得太過驚訝。“還有多少——?”他問。“恐怕隻剩下幾個,”巴薩拉布輕輕說,“你的槍炮軍士邁耶斯在這兒,雖然他傷得比你還重。那些害蟲估計覺得你倆必死無疑。賈斯敏和二等兵洛佩斯也在,但其他人……在我和特克回來之前就死了。”這情況布切夫斯基早已料到,但在巴薩拉布確認這一切時,他還是感覺自己的胃抽緊了。“還有……村民呢?”“瓊斯庫中士救出十多個孩子,”巴薩拉布說,“孩子和他們的母親逃走時,瓊斯庫帶著兄弟們死守小路,他陣亡了,兄弟們也沒剩下幾個,他們——”他聳聳肩,挪開視線,然後又轉頭望著布切夫斯基。“他們不在這兒,史蒂芬。出於某種原因,那些害蟲把他們帶走了,我見到了他們的新基地,我覺得,大概我倆都不會喜歡那個原因。”“上帝啊。”布切夫斯基再次閉上眼睛,“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他再次說。“彆老說蠢話,不然我要發火了,”巴薩拉布斷然道,“也不要放棄援救的希望。他們是我的人,我發誓要保護他們,我絕不會讓自己的諾言落空。”布切夫斯基的世界再次旋轉起來,但他勉力睜開眼睛,不敢相信地向上看去。他的視線變得清晰起來,雖然隻有一小會兒,但當他看見米爾恰·巴薩拉布的臉龐,所有的懷疑都煙消雲散。當然,對方的話還是很荒謬,布切夫斯基對此心知肚明。隻是不知為什麼,當他看見巴薩拉布花崗岩般堅定的表情,他知道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就是,他覺得……布切夫斯基又墜入無限的黑暗中,與此同時,他腦子裡掠過幾乎微不可見的一點靈光。他幾乎開始同情起鬆蓋利人來。二等兵庫梅爾覺得自己的頭開始往前低了,他趕緊挺直脊背,端端正正地坐回椅子裡。這把椅子舒服得要命,要在半夜保持警覺的人需要的可不是這樣的玩意兒。他搖搖頭,覺得自己最好找點事做,他可不想讓巡視的軍官發現自己在當班時打瞌睡,然後揪下他的腦袋。找點兒能讓他看起來勤快又正大光明的事情來做吧。他愉快地抖抖耳朵,輸入命令,讓安保係統執行一次標準的全防線掃描程序。他沒指望真能發現什麼問題,整個基地是全新的,不到三天前所有係統剛剛圓滿完成了最後一次檢查。不過,能讓上麵從係統日誌裡看見他的勤勉總是好的。計算機有條不紊地執行程序,彙總報告,他一邊看一邊輕聲哼歌兒。他特彆關注了一下實驗室區。既然現在有實驗對象了,實驗室應該馬上就會開始真正的實驗。到那時候——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紅色圖標,歌聲戛然而止,庫梅爾的耳朵豎了起來。肯定出錯了……不是嗎?他輸入一個更嚴密的掃描程序,屏幕上閃爍的圖標更多了。豎起的耳朵倏地攤平下來,庫梅爾緊盯著一片紅色的屏幕,猛地按下通訊鍵。“一號防線!”他大喊,“請接一號防線,總機。緊急狀況!”對麵沒有回答,他感覺似乎有上百隻冰冷的小腳在自己背上竄來竄去。“二號防線! ”他狂吠著試圖接通另一條線路, “二號防線——緊急狀況!”還是沒有回答,這不可能。每條防線上有整整50個人——總有一個能聽見他的警報吧!“所有崗哨!”庫梅爾聽見自己聲音裡的絕望,他一邊砸著“所有單位”的按鍵,一邊試圖克製情緒,“所有崗哨,紅色警報!”沒有任何回音,他胡亂拍打著台子上的按鍵,然後一把抓起顯示屏。畫麵從圖標變成了實時畫麵……他驚呆了。不可能,庫梅爾盯著屏幕上的慘烈景象,腦海深處一個小小的聲音堅定地說。畫麵上,他的戰友們被撕開了喉嚨,鬆蓋利人的鮮血滲入異星乾燥的泥土,有人被擰斷了脖子,腦袋可笑地望著自己的後背,殘缺的肢體散落一地,像是某個瘋子的血腥創作。不可能,不可能連警報都沒發出一個。不——庫梅爾聽見一聲輕響,他的右手閃電般地伸向佩槍,可就在他摸到武器的瞬間,控製室的門轟然大開,無邊的黑暗擊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