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子航空勤務飛行隊(簡稱“黃蜂”)這種部隊裡,大家彼此都很熟悉,消息總會不脛而走。艾瑪一走進紐卡斯爾的訓練營,就聽說了這個消息。她甚至沒來得及放下背包,脫下外套,三個女孩就從大廳跑了過來,圍著她說話。簡妮緊緊抓住她的胳膊,仿佛掉進了水裡生怕被淹死似的,艾瑪隻得把背包暫時放在地上。“你聽說了嗎?”簡妮問,她雙眼已經哭紅了。苔絲也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帕蒂則臉色發白。艾瑪胃裡一陣痙攣,因為她已經知道她們要說什麼。“聽說什麼?”她問。她知道事實無法回避,但還是不願麵對,好像隻要拖延得足夠久,消息就不會成真一樣。“羅慕路斯發生墜機事故了。”帕蒂回答。艾瑪和所有人一樣,問出了最先想到的那個問題:“是誰?”“瑪麗·基恩。”艾瑪眼前天旋地轉,心裡一陣狂跳,大腦感到有些缺氧。不,肯定是弄錯了,不可能是瑪麗。謠言比什麼傳得都快。她發現帕蒂看起來並非因為墜機事故本身,倒更像是在擔心艾瑪。“怎麼回事?”這通常是人們想到的第二個問題。“我也不清楚,隻知道發生了墜機事故。”“瑪麗,她還——?”簡妮流下眼淚,聲音哽咽了起來,抓著艾瑪胳膊的手握得越來越緊:“哦,艾瑪!我真抱歉。我知道你們是好朋友——真抱歉。”艾瑪覺得,如果現在不立刻離開這裡的話,自己就會忍不住抱著她們,和她們一起大哭。她必須想想該如何應對,接下來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她不得不勇敢地麵對謠言,然後查清事故真相。於是她從三個女孩中間擠了出去,就連帕蒂拉著她的胳膊不想讓她離開,也沒有理會。她理應帶上地上那個裝滿臟衣服的背包,可她頭也沒回就離開了。或許有人想叫住她,可她隻想一個人靜一靜。艾瑪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床鋪上,凝視著對麵牆邊那張空鋪。她和瑪麗同睡一張床,這裡是她們曾朝夕相處的宿舍。在“複仇者”軍用機場,她們同樣也是室友。她蜷縮著身體,把臉埋進膝蓋間,一邊抱著自己,一邊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辦?這種事故並不太常見,沒人想到它會發生在自己,甚至是自己認識的人身上。女孩們駕駛軍機飛行已經一年了,發生墜機事故的次數還保持在個位。事故中不幸遇難的人屈指可數,雖然這些人中沒有艾瑪的朋友,可她也認識其中幾個,要麼在訓練時打過照麵,要麼在從一項飛行任務趕往另一項的路上打過招呼之類的。雖說算不上頻發事故,但部隊裡對此還是有一套固定的處理方案。艾瑪敲開營地裡最後一扇門,從露絲和莉斯手中接過了錢。她不必解釋什麼,隻需向她們伸出手中裝錢的茶杯。每敲開一扇門,大家都會重複同一個動作。這種時候,飛行隊的十二個女孩都會待在營地裡。艾瑪收下了姐妹們湊齊的一百二十美元,再加上從斯威特沃特和休斯敦的女飛行隊那裡收到的約一百美元,有了這些錢,她就能把瑪麗的遺體送回俄亥俄州的代頓市,那是瑪麗的家鄉。所有湊錢的女孩都不屬於正規軍,因此山姆大叔不會為她們的葬禮買單。這似乎算不上什麼值得抱怨的事,尤其是和無數戰死在異國他鄉的小夥子相比。可瑪麗也為她的祖國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啊!她的犧牲難道就一文不值嗎?“你弄清事故真相了嗎?”莉斯問。每個女孩都問過艾瑪同樣的問題。艾瑪搖搖頭:“一點線索都沒有。我給南希打了電話,可她也什麼都不知道。”“你覺得其中有蹊蹺?”莉斯繼續追問,“他們掩蓋真相?”“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們不想看到女飛行員墜機身亡。”艾瑪回答。今年早些時候,有兩名男飛行員直截了當地對她說,女人根本不該出現在飛機上,當然,機頭貼的海報女郎除外。這本是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話。他們以為這話會把她逗笑,她卻徑直走開了。木地板上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艾瑪和莉斯抬起頭,看見簡妮跑了進來。她慌張的眼神仿佛在告訴艾瑪,或許又出事了,又有人墜機身亡了,然後她們要再次拿起湊錢的茶杯,送另一個女孩的遺體返鄉。簡妮抓起艾瑪的胳膊才停下腳步,然後說道:“有兩個家夥開著一架B-26從羅慕路斯飛來。或許他們知道些內幕,你覺得呢?”他們肯定比這裡的任何人都清楚,甚至可能親眼目睹過一些情況。“有人找他們談了嗎?”艾瑪問。簡妮搖搖頭。看來很快會有新流言了。艾瑪朝同伴們苦笑了一下,然後離開。路過機場跑道時,艾瑪忍不住停下腳步,觀察跑道上和空中的飛機。機場上熱鬨極了,這種場麵總能讓她心跳加速。她來得正是時候——有大事要發生了。要開戰了,我們真的要參與到戰爭中了。艾瑪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飛機燃料和柏油跑道的氣味。跑道上停著十幾架大小不一、型號各異的飛機,空中還有十幾架,有的正要起飛,有的準備降落。機庫大門全都敞開,裡麵停著更多的飛機,上百號人在它們之間來回穿梭,忙著檢查引擎是否運行正常。她很快發現,停下來圍觀的不止她一個,頭頂上,一陣轟鳴聲越來越近,和她以往常在這裡聽到的聲音不同,這陣“隆隆”聲略顯低沉。不出所料,這聲音正是從一架飛機的引擎裡傳來的,她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抬頭望去,隻見戰鬥機上碩大的炮管被震得“嗡嗡”作響。艾瑪抬手遮住刺眼的冬日陽光,一架P-51“野馬”戰鬥機映入眼簾。和這架機身輕巧優美的P-51相比,天空中的其他飛機一下子都顯得黯然失色。與機頭笨重扁平的教練機不同,它的流線型機頭猶如一支火箭,先是逐漸變細,最終縮小成一個光滑的尖端。當然,笨重的教練機也並非一無是處,畢竟,對菜鳥來說,在每小時一百英裡的速度下飛行,比在三倍於這個速度的情況下,更易於糾正訓練時犯下的錯誤。可艾瑪還是不禁會想,開著一架真正的戰鬥機衝上雲霄,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呢?總有一天,不論如何,她一定要駕駛一架這樣的戰鬥機,體驗一千五百馬力引擎的感覺。如果艾瑪是個男的,她的訓練課程絕不會止步於駕駛小型單引擎教練機在各個訓練基地間來回穿梭。真正的飛機是用來訓練基地裡那些男學員的,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能駕駛著真正的驅逐機或是轟炸機奔赴戰場了。如果她是男的,她應該早就開始駕駛那些體積更大、速度更快、更難操控的“大鳥”了,就能開著真正的戰鬥機在前線奮勇殺敵了。正如之前簡妮說的那樣,一架適於高速飛行的B-26“掠奪者”雙引擎轟炸機正靜靜地停在柏油跑道上,旁邊有兩名機械師正給它加油。這架轟炸機八成隻是在飛往其他地方的途中,暫時降落在這裡補充燃料而已。這意味著,艾瑪和駕駛員交流的時間非常短暫。她繼續朝行動中心走去。指揮室的門緊閉,可她聽到裡麵隱約傳出的交談聲。雖然心有顧慮,她還是把耳朵貼在了門上,想聽聽裡麵的人在說些什麼,最終發現他們的對話不過都是例行公事。停在外麵的轟炸機正在飛往紐瓦克途中,到那兒之後,它會再飛往海外。駕駛員是名空戰教官,剛從前線下來。艾瑪坐進走廊裡的椅子,等待裡麵的人出來。半小時之後,門開了。兩名典型飛行員打扮的軍官走了出來,他們穿著皮夾克,衣袋上彆著太陽鏡,一身卡其色製服,留著極短的平頭,一副好萊塢明星的長相。兩人肩上都彆著空軍中尉的肩章。艾瑪連忙立正站好,撫平褲子上的褶皺,努力不去想自己的衣領是否整齊。兩位軍官看起來吃了一驚,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艾瑪就說:“很抱歉打擾二位。我是艾米麗(艾瑪是艾米麗的昵稱。)·安德森,效力於本訓練基地的女子航空勤務飛行隊。我聽說兩位長官是今天上午從羅慕路斯飛過來的。有點事情不知能否請教一下二位。”個子高點的那個朝大門走去:“不好意思,我必須去……去核實一些情況。”他的語氣很倉促,道歉也沒什麼誠意。留下來的那個看起來更是不情願,似乎隨時準備跟同伴一起離開。“拜托,就一個簡短的問題。”她討厭自己這種像是乞求的語氣。她本該施展女性獨有的魅力來吸引他。中尉臉上的神情多了幾分警惕,微微皺起的眉毛表露出他內心的抵觸情緒,這讓艾瑪感到有些絕望:他根本沒把她當回事兒。中尉猶豫了片刻,似乎經曆了一番思想鬥爭之後,終於開口道:“我能幫你什麼嗎,安德森小姐?”她深吸一口氣:“我想了解下三天前在羅慕路斯機場附近發生的一起墜機事故。其中一名飛行員是我的隊友,名叫瑪麗·基恩。長官,她是我的好友,我們——我是說,我和其他隊友們——我們隻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沒人肯告訴我們事故真相。”他本可搖搖頭,聲明對此一無所知,然後準備徑直走出行動中心的大門。即便他真這麼做了,艾瑪也毫無辦法。她夠擔心的了,可除了擔心,她還能做什麼?但他再次猶豫起來,用手指擺弄夾克邊緣,目光瞥向大門口,神情有些不自然。他知道真相。不僅如此,他還不願提及,因為它背後隱藏著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艾瑪進一步逼問:“你知道的,一旦發生這種事故,人們就會拚命掩蓋真相。”中尉搖搖頭,避開她焦急的凝視:“我不該告訴你的。”“為什麼?因為是機密?還是因為我是女生,所以你認為我沒辦法接受真相?”中尉抿抿嘴唇。他親曆過戰爭,甚至不懼怕敵軍的戰鬥機,可他似乎不敢麵對眼前這個女孩。“那是一起撞機事故。”他終於鬆口。艾瑪設想過十幾種可能,從天氣原因到機械故障都想過。她甚至做好了是瑪麗自己操作失誤的準備。在空中,出什麼亂子都有可能,可竟然是撞機?“這講不通,瑪麗已在空中飛行了近七百個小時,以她的飛行經驗,絕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他像所有和“黃蜂”女孩們打交道的男飛行員一樣,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眼神望著艾瑪,好像她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似的。“我說過我不該告訴你。”“和誰發生了撞機?是另一位飛行員的責任嗎?撞機時,飛行員們在乾什麼?是你親眼所見嗎?”“我不清楚細節,不好意思。”“上麵甚至不肯告訴我她出事時駕駛的是什麼飛機。”她續道。他神秘兮兮地上前一步,好像這起事故真的是國家機密,不能讓彆人聽到。“你聽我說,安德森小姐,你看上去是個不錯的姑娘,為什麼要來這裡呢?為什麼你們這些姑娘要來這裡送命呢?為什麼不好好待在家裡呢——?”“然後像其他那些好姑娘一樣,在屋後花園裡種上慶祝勝利的鮮花?坐在收音機旁,等待著戰爭結束的好消息,等待丈夫平平安安返鄉?我做不到,中尉。我必須儘到自己的一份力。”對話進行到這裡,中尉終於掩飾不住內心對女飛行員的反感,開始旁敲側擊地提醒艾瑪:如何做一個淑女,怎樣才是有教養的好女孩,以及無論女飛行員多努力,都改變不了女性根本沒有強壯到能操控大型飛機的事實。已經成立了一年的女子飛行隊本應讓那些持有偏見的反對者啞口無言,可實際情況並非如此。中尉沒再說話。艾瑪道:“我還能找其他人談談嗎?”“你聽我說,我不知道,我和其他人一樣,在努力防止謠言四處擴散。很抱歉,我幫不到你。”他轉身朝大門走去,留下艾瑪一人站在空空的走廊裡。飛行隊的女孩們都很喜歡羅珀上校,他是位於紐卡斯爾的空軍第二大隊的指揮官。其他基地的指揮官從不給“黃蜂”女孩好臉色看,可在這裡,羅珀上校很敬重她們,不僅如此,他還規定部隊裡其他人也要對女飛行員以禮相待。他不會一次次盤問她們能否勝任某項任務,而是放心地把任務交給她們去完成。艾瑪決定去找上校,把從中尉口中得知的情況告訴他。羅珀上校辦公室的門敞開著,他看到艾瑪走進來,先是抬頭匆匆望了她一眼,然後微微皺了皺眉,嘴角的線條凸顯出來。羅珀年紀輕輕就當上上校,雖然身材比部隊裡大多數人略胖些,但十分精神。他的製服夾克搭在身後的椅背上。“真抱歉,安德森。我沒有什麼消息能告訴你。”艾瑪還沒開口,他就搶先道。她連忙避開目光,臉刷一下紅了。她每天都會來這裡詢問有關瑪麗的消息。“對不起,長官,”她立正站好,背挺得筆直,雙手並在身體兩側,“可我剛剛和羅慕路斯飛來的B-26上的飛行員談過。長官,他們告訴我瑪麗是因為撞機事故才墜毀的。但他們不願多講。”羅珀抿了抿嘴唇,皺起眉頭:“撞機?瑪麗絕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我知道,長官,肯定是出了什麼問題。如果您能做點什麼,或是查到點什麼的話——”他從一疊紙裡抽出其中一張:“墜機事故報告應該已經提交上去了,我會弄一份過來。”這就意味著還要等上好幾天,可這是例行程序。這樣說來,他們能看到一份事故報告,但僅此而已。艾瑪還是想找知情人談談。肯定有人親眼目睹事故發生,現場肯定有人認識瑪麗。如果真的是撞機事故,出事的飛行員肯定不止她一個。要是艾瑪能找到那名飛行員就好了。“謝謝您,長官。”她說。“這沒什麼,安德森——去睡會兒吧,你看起來糟透了。”她早把睡覺這回事拋到腦後。為追查這起事故,她已經筋疲力儘。“是的,長官。”瑪麗·基恩來自一個中規中矩、重視禮節的家庭。一下火車,艾瑪就看到殯儀館的車正在火車站等候她,同行的還有瑪麗的父親。艾瑪是從瑪麗放在宿舍裡的家庭合影上認識她父親的。艾瑪穿著一身藍色製服——筆挺的裙子,漿好的襯衫領,平整的西裝翻領,還有錚亮的徽章。火車還沒停穩,她就跳下站台,朝著等她的車走去。途中,她忽然停下腳步。代頓的冬季通常多雨,可今天天氣卻很反常,蔚藍天空中,冬日的暖陽格外明媚。真是個適合飛行的好天氣!這裡是地勢平坦的鄉村地區,一直刮著刺骨的寒風,艾瑪真慶幸自己穿了身暖和的毛呢製服。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把瑪麗的靈柩抬上車,基恩先生上前對艾瑪表示感謝,他雙手握住艾瑪的手,眉頭緊皺,拚命忍住眼中的淚水。“我原以為自己會以這種方式來迎接我的某個兒子,可沒想過會是瑪麗。”艾瑪深深低下了頭。都說男人理當戰死沙場,靈柩返鄉,但沒有人想過,若那靈柩裡躺的是一個女孩子,該作何反應。如果犧牲的是基恩先生的兒子,家裡人就會把掛在窗戶上、為戰場上的親人祈福的藍星星,換成金色的。他們會為戰爭中犧牲的英雄舉行一場隆重的葬禮。但瑪麗什麼也得不到,她的靈柩甚至不能蓋上國旗。基恩先生開著自己的車離開了。艾瑪則打算陪瑪麗走完最後一程,然後叫一輛出租車,找一間旅館過夜,等著參加明天的葬禮。殯儀館的一名工作人員在開車離開前,把艾瑪叫到一邊。“我得知基恩小姐是在一場墜機事故中喪生的。”“是的。”他很緊張,不敢直視艾瑪,兩隻手緊握在一起。艾瑪本以為這些人麵對任何狀況都能應對自如。“恐怕我不得不詢問您一下,因為我沒有得到任何這方麵的信息,”他終於開口,“一般家屬都會選擇開棺葬禮,她的情況可以嗎?”這句話的潛台詞無疑是在問:她被燒焦了嗎?還是根本麵目全非,甚至連骸骨都沒剩下?……艾瑪緊繃著雙唇,努力抑製住內心的情感,拚命集中精神,讓自己不至於崩潰。這簡直就像是在漫天濃霧中飛行那樣困難。“不,我覺得應該不行。”她勉強回答。那人低下頭,微微鞠了個躬,然後回到車裡。葬禮後那周,艾瑪整整飛了三十個小時,她先後駕駛兩架AT-6和一架BT-13,飛越了整個美國。每天早上,她在不同的營地裡醒來,都要先望望窗外,才能想起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她留意著每座基地裡進進出出所有飛機的飛行計劃和航空日誌,她也沒有放棄尋找上周在羅慕路斯待過的人。所有人都知道這起墜機事故,但他們也隻知道有一名“黃蜂”女孩在事故中喪命,僅此而已,沒什麼特彆的。畢竟,這是戰爭時期。開著BT-13又飛了一趟休斯敦之後,艾瑪乘火車回到紐卡斯爾。一回到營地,她就丟下行李,去找羅珀上校。她身上還穿著臟兮兮的跳傘服和飛行夾克,本該先去好好洗個澡,吃頓飯,然後睡一覺。可想著上校那裡可能會有新消息,她就什麼也顧不得了。“長官?”她站在辦公室門口輕聲道。上校盯著她,沒有說話。艾瑪不自然地把淩亂的頭發綰到耳後,或許她應該梳洗乾淨了再來。她鼓起勇氣,再次說道:“長官?”“你說得沒錯,安德森,”上校終於開口,“這起事故有問題。墜機事故報告已被設為機密文件。”她注視著上校:“可這說不通啊。”“我有東西要給你看。”說完,上校遞給艾瑪一疊紙,看起來像是上麵下達的命令文件。她已連續飛行三天,而且整整一周沒回過自己的宿舍了。她不想再接任務了,千萬彆又是命令文件。然而,身處軍營,你永遠不能說不,永遠不能抱怨。羅珀上校應該看出了她眼中的絕望,於是淺淺地笑了一下:“這項任務是我專門為你留下來的。我需要派一架AT-11飛往羅慕路斯,我覺得你是這項任務的最佳人選。”聽了這話,艾瑪身上的疲憊感頓時煙消雲散。她覺得如果是這項任務的話,她可以再飛一個月。上校續道:“其實,你看起來有點累壞了。這次飛過去了就在那邊休息幾天吧,怎樣?放鬆一下,和當地人接觸接觸。”換句話說,設法找出事故真相。“謝謝您,長官。”艾瑪激動得有點喘不過氣。“爭取查出點兒東西,安德森。”去年六月,女孩們剛從訓練營畢業,還沒來到紐卡斯爾。那時,艾瑪和瑪麗合作完成了一次從斯威特沃特到達拉斯的越野短途飛行訓練。這種訓練相當簡單,因而艾瑪可以坐在機艙後座上,真正享受一下飛行的樂趣。這讓她想起自己當初為什麼會選擇當一名女飛行員。她可以斜靠在狹窄的座椅上,透過機頂四四方方的透明機蓋,仰望無邊無際的藍天。多麼自由自在啊!“喂,艾瑪,幫我盯著點兒操縱杆。”瑪麗的聲音穿過“隆隆”的引擎轟鳴聲,從前方傳來。她們離目的地達拉斯的拉夫菲爾德機場已經很近了。艾瑪從BT-13的後座上爬起來,伸著脖子,視線越過瑪麗的肩膀,看到她放開操縱杆,在飛行夾克的口袋裡翻找什麼。艾瑪並沒有急著去握住複式操縱杆。BT-13是教練機,前座和後座的駕駛員都可以操控它,每個坐在前麵的菜鳥學員都有過被坐在後麵的教練猛拉操縱杆的經曆。此時,飛機飛行得很平穩,艾瑪用不著過於慌張;時間很充足,她完全可以穩穩地握住操縱杆。“你在乾什麼呢?”艾瑪問。瑪麗微微側過身,讓艾瑪正好可以看到自己,她正對著手中化妝鏡塗口紅。在飛機上塗口紅這種事,她再熟練不過了,即使是引擎震動造成令人膽戰心驚的搖晃,也不會影響到她的發揮。艾瑪大笑:“這麼高的地方,沒人會關注你的口紅的。”瑪麗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可笑,皮帽壓塌了她的頭發,護目鏡掛在額上,但她還在全神貫注地塗口紅。今天天氣溫暖又晴朗,可她還是執意關著機蓋飛行,弄得機艙裡又悶又熱。這一切都是因為,她不想讓自己在飛機降落時,是一副風中淩亂的狼狽相。“我必須做好準備。沒準哪個年輕帥氣的軍官正等著被我迷倒呢。噢,真希望我們能趕上飯點。這家夥飛得也太慢了。你覺得他們會讓我們開速度更快點的飛機嗎?”“你是說,一架真正的飛機?”艾瑪反問。這個笑話早就被講爛了。“我可沒這麼說。這家夥也算得上是一架真正的飛機,如果你不介意速度的話。”艾瑪透過機身中部上方的機蓋,朝外麵望去。“想迷倒年輕軍官,我們可要先到達目的地,讓飛機降落才行啊。你知道我們現在到哪兒了嗎?”飛機在低空飛行,下麵是一望無際的田野;艾瑪想找些地標性質的建築,可在德克薩斯州,這簡直比登天還難。“彆著急,我們沒有偏離航線。左側的那條主乾道,你看到了嗎?”艾瑪輕推操縱杆,機身微微傾斜,不讓印著五角星標誌的機翼擋住艾瑪俯瞰田野的視線,她這才看到田野間有條筆直的馬路,一直延伸到遠方的達拉斯。瑪麗似乎對識彆航線這種事很有天賦。“你其實早把一切都計劃好了,”艾瑪道,“一下飛機就直奔軍官俱樂部,我猜得沒錯吧?”瑪麗的語氣有些不快:“我可能還要先梳理下頭發。”艾瑪又笑了起來,瑪麗扭頭看她,“彆嘲笑我啦,你嫁了個好老公,可我還是單身呢。”艾瑪歎口氣。她快一年沒和丈夫見麵了。最近收到丈夫的來信,是從火奴魯魯寄來的,不過那已是三周前的事。他在信中並沒有說明艦隊接下來會去哪裡——其實應該是不能說。她隻知道丈夫身在茫茫大海,駕駛著航母上的海軍俯衝轟炸機。有時,她真希望自己沒有當飛行員,那樣就不會因為清楚地知道邁克爾可能遭遇怎樣的危險而擔心不已。想到這,艾瑪不禁又開始猜測丈夫此刻在乾什麼,或許正在飛行吧,太平洋上應是一個晴朗的上午,邁克爾或許正一邊進行巡航演習,一邊想她,就像此時她也在思念他一樣。“艾瑪?”話音打斷了她的思緒,瑪麗儘力扭頭望著椅背後麵的艾瑪。“不好意思。你剛剛的話讓我想到了邁克爾。”艾瑪隻能無奈地望著瑪麗帶笑的紅唇和興奮的眼神。“你真的很想他,對吧?”“當然想。”瑪麗歎口氣:“多浪漫啊。”艾瑪差點兒又大笑起來:“你認真聽過我講話嗎?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想知道他是否還活著,這一點兒也不浪漫。”她才二十四歲,可不想這麼年輕就守寡。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則接下來就會忍不住落淚,那樣的話,瑪麗就不得不在途中暫時降落。她甩甩腦袋,移開視線,再次望著機蓋外的藍天,天上飄過幾片白雲。“這就是愛情嗎?我從來沒有體驗過。或許隻有克拉克·蓋博(20世紀30年代好萊塢著名男星。),讓我有過那樣的感覺吧。”瑪麗笑道。艾瑪很感激她能在這時講講笑話來平複情緒。“彆做飛機降落後克拉克·蓋博會在地上等著你的白日夢啊。”“那可說不定,總會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他也參軍了,你知道嗎?我記得在哪兒讀到過。他和吉米·斯圖爾特都參軍了,而且吉米·斯圖爾特還是名飛行員!”“而且沒準兒他們還都在達拉斯,專門趕來迎接你。”“永遠彆喪失希望,”瑪麗自鳴得意地說,“我還帶著我的幸運幣呢,你知道的。”“好吧,不過他們要真在那兒,你可得負責邀請他們和我們跳舞。”“一言為定。”瑪麗愉快地答應,她心裡知道這句承諾永遠都不會兌現。因為克拉克·蓋博和吉米·斯圖爾特根本不會在達拉斯。可如果真有哪個女孩會遇到這樣的好事,那一定就是瑪麗。幾分鐘後,艾瑪聽到前麵傳來聲音,於是身體前傾想聽得更清楚些。原來是瑪麗在唱歌:“不要坐在蘋果樹下,除了和我在一起,除了和我在一起……”艾瑪也一同唱起來,直到飛機降落,歌聲才停下。關閉引擎等待落地時,駕駛艙裡的艾瑪低頭俯瞰羅慕路斯機場的停機線。機艙外等待她的,是密歇根州冬季的嚴寒。機場上的景象從未讓她失望——一百架銀色“大鳥”整齊地停在柏油跑道上,一切準備就緒,隨時待命出發。它們的引擎發出持續的轟鳴聲,她甚至感到自己的骨頭都被震得發麻。這就是瑪麗最後一次起飛的地方。她歎了口氣,填好飛機上的1 -A表格,收拾好行李和航空日誌,起身跳到機艙外的柏油跑道上。艾瑪在這裡遇到的第一個人是機械師,她向他詢問這裡的“黃蜂”營地在哪裡。那人臉上小心翼翼的神情,無疑暴露了這兒的人對“黃蜂”女孩們的看法。她聽過一些傳言——姑娘們聚在一起時,會談論哪些基地對她們比較友好,哪些基地根本不想和女飛行員扯上半點關係。傳說在戴維斯營地,有人會往女子飛行隊飛機的油箱裡加入食用糖,從而導致墜機事故。艾瑪不知自己該不該相信,她覺得沒有人會對一架飛機做出這樣的荒唐事,但這的確是人們口中流傳的故事。艾瑪朝“黃蜂”營地的方向走去。她準備先洗個澡,這樣有助於自己更加冷靜地麵對來到羅慕路斯的第一天。洗完澡後,艾瑪穿著襯衫和長褲,還在擦頭發上的水珠的時候,幾個女飛行員回到了營地裡。她們一行三人應是剛落地,有說有笑地脫下飛行夾克,用手指理順被大風吹亂的頭發。看到艾瑪,她們安靜了下來。艾瑪放下手中毛巾,向她們打招呼:“你們好。”其中一個女孩走上前,朝艾瑪伸出手。她身材苗條,一頭金發,眼中流露出調皮的神情,就像是一個從備受軍官青睞的宣傳照片裡走出來的海報女郎。“你好。你就是指揮中心那些人談論的那個新來的吧。我叫莉蓮·格萊辛。”“艾瑪·安德森,”艾瑪和她握了握手,自我介紹道,“我隻是路過。我剛剛用了架子上的一塊毛巾,希望你們不要介意。我看到上麵沒寫名字,也沒有標簽——”“當然不會,放那裡就是給人用的啦。對了,我們本打算洗個澡,然後去城裡吃頓晚餐。你也一起來吧?我們可以一起聊聊八卦新聞什麼的。”艾瑪臉上禮貌性的微笑漸漸變得溫暖起來。她感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營地裡的朋友身邊。“這主意不錯。”四個女孩在基地外不遠處找到一家小酒吧,然後在牆角一張桌旁坐下。這家名叫“跑道”的酒吧擺設並不很花哨:牆角立著一棵聖誕樹,上麵裝飾著一些閃閃發光的亮片和玻璃小彩燈,自動點唱機裡傳出悅耳的旋律,真是一家不錯的小酒吧。這裡的特色菜是烤雞和土豆泥,她們還要來一瓶啤酒。“他們派女飛行員去戴維斯營地乾什麼?”聽完艾瑪口中的傳聞,貝琪問。她是個高個女孩,狹長的臉上總掛著有些神經質的微笑。“不知道,”艾瑪回答,“沒人肯說。不過戴維斯可是一所射擊學校。”更多的小道消息。“我猜是去拖靶子,要打賭嗎?”莉蓮開口。“我還想做自己現在的工作呢,謝謝你的好意。”貝琪打了個寒戰,回應道。艾瑪露出狡黠的淺笑:“我可不想。整天和這些慢吞吞的教練機打交道?我們完全可以做得更好。”“你想在開飛機的時候,讓那些鬥雞眼菜鳥把你射成篩子嗎?”“才不,”艾瑪反駁,“我想去驅逐機中隊。”“根本不可能。”莉蓮邊說邊搖頭,一臉確信無疑的表情,“博內特那幫老家夥根本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博內特?”“羅慕路斯基地的博內特上校,負責派遣‘黃蜂’飛行隊的就是他。”她指了指機場的方向,指間的香煙冒出一縷縷煙氣,融入陰霾的空氣中。“他是個怎樣的人?”艾瑪又問。三個女孩交換了下眼神,然後不約而同地翻翻白眼,卻沒人回答。這足以說明一切了。“黃蜂”女孩在這兒不受歡迎。艾瑪續道:“我們會成功的。棕櫚泉市那邊的基地裡,已有五個女孩被派走了。工廠正在加班加點地趕工轟炸機和戰鬥機,可空軍訓練司令部沒那麼多飛行員來駕駛它們。不管他們願不願意,都會用我們。”貝琪仍舊搖搖頭:“那些飛機太危險了。”艾瑪真想告訴她,即便是駕駛教練機,也有生命危險,瑪麗就是這樣喪命的。“我們能做到,完全可以勝任。”莉蓮挖苦道:“博內特上校會說,我們太柔弱,連野馬式戰鬥機都駕馭不了。”“這明明是胡說,”艾瑪憤憤道,“我早就等不及想開一架野馬試試了。”貝琪茫然地笑笑,盯著杯子裡的啤酒:“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跟我丈夫解釋我可能會去開戰鬥機。他對我當飛行員這件事已經很不滿了。”“那就彆告訴他。”莉蓮話音未落,一陣“咯咯”的笑聲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原來是茉莉。茉莉有圓圓的大眼睛,一頭金發紮成馬尾,她靠過來,對貝琪說:“彆聽莉蓮的鬼話,她在三座機場有三個不同的男朋友。丈夫是怎麼回事兒,她才不知道呢。”說完,又“咯咯”地笑起來。艾瑪微笑:“貝琪,他在國外嗎?”“在英國,”貝琪回答,“是個醫生。”她語氣中透出毫不掩飾的驕傲。“你也戴著戒指呢,艾瑪,”茉莉指指艾瑪的手指,“你結婚了嗎?還是不想讓那些男飛行員騷擾你?”“他是名海軍,”艾瑪回答,“在太平洋一艘航母上執行任務。”女孩們一下子都安靜下來。片刻後,莉蓮打破沉默:“你當飛行員這事兒,他怎麼看?”艾瑪露齒而笑:“我和他是在戰爭爆發前一起上飛行課時認識的。他沒有立場反對我當飛行員。而且,我必須讓自己忙起來才不會胡思亂想。”莉蓮舉起手中酒瓶:“祝願戰爭早日結束。”女孩們一同舉起酒杯,這句祝詞道出了所有人的心願。接下來的片刻沉默給了艾瑪開口的機會,她終於準備說出那些讓人難以接受的傳聞,這才是她此行的目的,“你們對上周瑪麗·基恩的墜機事故了解多少?”三個女孩都躲開了視線。貝琪輕咬了一下顫抖的嘴唇,神色變得不安起來,茉莉擺弄著手裡的酒杯。莉蓮皺起眉頭,下巴緊繃。她在煙灰缸裡用力一撚,滅掉手中的香煙蒂。“事故發生在離機場五十英裡的地方,”莉蓮回答,她的聲音很平靜,“沒人看見發生了什麼,救火車離開時,我們才聽說出事了。我們隻知道一共有七架飛機出去執行任務,全都是BT-13。一個小時後,隻有六架飛回來,沒人肯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隻知道瑪麗死了。我猜,你認識她,對嗎?”“在‘複仇者’機場訓練時,我們是一個班的,”艾瑪回答,“我們是好朋友。”“真抱歉,”莉蓮說,“雖然她在這兒隻待了幾天,可我們都很喜歡她。”茉莉遞給貝琪一塊手帕,貝琪用它擦了擦眼淚。“我被告知事故報告設成了機密文件,這根本說不通啊。而上周待在這兒的人跟我說,其實發生了一場撞機事故。”莉蓮靠近來,神秘兮兮地輕聲道:“我們聽到的傳聞是,其中一架飛機回來時有個輪子壞了,可博內特上校很快把這條消息壓了下來。我們都震驚了。上麵把相關的文件都存檔了,而且拒絕回答任何問題。我們連那天還有誰參與了飛行任務都不知道。”“他不能這麼做,”艾瑪有些激動,“你們就這麼放過他了?隻要繼續施壓——”“那可是博內特上校,”莉蓮打斷道,“那家夥簡直油鹽不進。”“那就越過他,直接跟上麵反映。”“你想被關禁閉嗎?還是想被直接踢出軍營?如果想的話,就去打報告吧,他就是這樣威脅我們的。”莉蓮憤憤道,艾瑪根本無可辯駁。但從技術上說,她本人不在博內特上校的空軍中隊,如果她有問題要問,他不能把她怎樣。正在這時,又一群人從機場來到酒吧——幾個身穿皮質飛行夾克的小夥子。從他們胸前彆著的銀色翼形徽章可以判斷出,他們隸屬空運部,和這幫姑娘一樣,也穿著長褲和襯衫。他們脫下夾克掛在椅背上,然後坐在桌前,叫上幾瓶啤酒,閒聊起來。話題無非是一些小道傳聞、飛行任務,還有戰爭。沒過多久,其中兩人就走到自動點唱機旁,往裡麵丟了幾個硬幣。接著,點唱機裡傳出一段舞曲,輕快的節奏讓人忍不住想從座位上跳起來,是格倫·米勒的歌。“《棕色小水壺》。”莉蓮轉了轉眼睛,茉莉用手捂嘴笑起來;她們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沒錯,那幾個小夥子信步走到她們桌前。艾瑪刻意露出手上的戒指,讓他們知道自己已經結婚了。但這構成不了拒絕理由,隻是跳個舞而已,他們會這樣說。可她不願意,因為那會讓她想起邁克爾。莉蓮靠在椅背上,端平雙肩,抬起下巴,直直地迎上他們的目光。另外三個女孩則像是在看一場好戲。他們長得都不賴,大概剛三十歲的樣子,身上的製服有點皺,臉上掛著友好的笑容。“能請你們中哪位女士跳個舞嗎?”女孩們彼此交換了下眼神——她們中會有人答應嗎?莉蓮挑了挑眉毛,金色卷發優雅地垂在耳畔,或許是她有意為之,她第一個開口道:“你們幾個憑什麼覺得自己能跟上我們中任何一個人的舞步?”小夥子們對視了一下,然後朝莉蓮笑笑,表示接受挑戰。“我們很想試試呢。”誰都沒有站起來的意思,莉蓮再次帶頭站起來,半開玩笑地拒絕了他們的邀請。“抱歉讓你們失望了,我和這幾位姑娘整天忙於和那些難搞的AT-6打交道,可累壞了。我們隻想過一個清靜又自在的晚上。”站在最前麵的小夥子旁的家夥有點不高興。“女飛行員啊。”他小聲嘟囔。最前麵的那個似乎有點退縮:“好吧,或許我們能找幾把椅子過來,坐著請你們喝點兒酒?”這提議好,正中下懷。莉蓮重新坐下,在桌旁留出空。“主意不錯。”片刻後,幾瓶啤酒下肚。這幾個空運部的小夥子還算友好,他們從工廠裡駕駛出剛生產的驅逐機和轟炸機。艾瑪一直纏著他們問問題:有多少架戰鬥機?什麼型號?都飛去哪裡執行任務?感覺怎麼樣?諸如此類。然後,她會聚精會神地聽他們回答。他們似乎很樂於為她解答,雖然是帶著一種故意屈尊的優越感——女孩子竟想駕駛真正的戰鬥機,多可愛呀?艾瑪完全可以做到無視他們的態度。每個“黃蜂”女孩都有在酒吧被男飛行員搭訕的經曆,他們通常會吹噓自己開的飛機有多快,然後再以“我明天就要飛往歐洲啦,甜心”之類的話收尾;然而,第二天,當他們在機場的停機線上,看到昨天搭訕的女孩爬上機艙駕駛座時,他們往往會大跌眼鏡。而“黃蜂”女孩們每每以此為樂。莉蓮朝第一個和她們搭腔的吉姆靠過去,說:“你那幾位朋友願意過來一塊兒坐嗎?我們可以開一場真正的派對。”其中幾個男孩已經過來了,可還有一些坐在另一張桌旁,一邊輕聲交談,一邊喝啤酒。他們並不太在意姑娘們,除了其中一個——那人長著一張圓臉,梳著光亮整齊的大背頭,雖然酒吧裡已經很暖和,但他還穿著夾克。吉姆朝前傾身,咧嘴低笑道:“我覺得你們幾個姑娘把某些小夥子弄得緊張兮兮的。”艾瑪微笑著低下頭,其他三個女孩則“咯咯”笑起來。莉蓮笑道:“我們現在又沒開飛機,我可不明白他們有什麼好緊張的。我們又不會開著飛機去撞他們。”聽到這裡,艾瑪避開了目光。這隻不過是句玩笑話,她告訴自己。吉姆朝那個滿臉慍怒的男飛行員歪歪腦袋:“看到你們這群姑娘坐在酒吧裡,那邊的弗蘭克差點兒剛進來就準備走了。”“什麼?他會怕我們這些小女孩?”莉蓮反問,其他幾個女孩又大笑起來。坐在另一張桌旁的弗蘭克,似乎又往夾克裡縮了縮。吉姆聳聳肩:“躲在一邊是他的損失,對吧?”艾瑪同意吉姆的說法。不論是誰,看不慣女飛行員,那是他們自己的問題,與她無關。艾瑪必須要反其道而行之。事故報告看不到,她隻能從航空日誌入手,看看那天還有誰在執行飛行任務,還有誰和瑪麗一起出發。第二天中午,她決定去一趟行動中心,那是位於機場跑道外的一座方形組合式辦公大樓。為避開人多的時候,她特意選擇中午過來。看來這個選擇是明智的,行動中心裡隻有一個穿便服的女秘書在值班。艾瑪隨身帶上了自己的航空日誌,這樣讓她看起來更像是執行公務的軍官,然後她又編了個借口,說自己剛來基地,需要確認下一項飛行任務和目的地。女秘書把她帶進隔壁房間。在那裡,艾瑪看到了自己十分熟悉的擺設:釘在牆壁上的地圖,寫滿各項指令的黑板,填寫飛機型號和日程安排的表格,還有占滿整整一麵牆的檔案櫃。每個飛行員從機場起飛前,都要在行動中心存檔一份飛行計劃。瑪麗的飛行計劃應該在這裡,還有那天和她一起執行飛行任務的人——包括與她的飛機相撞的人,他們的飛行計劃應該也都在。她搓了搓口袋裡的兩枚幸運幣,開始乾正事了。艾瑪的運氣不錯:這裡的文件都標注了日期,還按順序排好。翻著翻著,她找到了裝有那天飛行計劃的文件夾。她抽出文件夾,來到靠牆的一張空辦公桌前,開始研究,她需要在腦海中重現當天的航線安排。那天,有七架BT-13“勇士”教練機從羅慕路斯飛往達拉斯,瑪麗駕駛的飛機就是其中之一。她原本不在編隊中,原本的任務隻是把另一架BT-13開到羅慕路斯後,暫時在這裡休息一夜。可他們正好多出一架飛機,而隻要是上麵分配的飛行任務,隻要是指揮官的命令,幾乎所有“黃蜂”女孩都會毫不猶豫地執行,瑪麗當然也不例外。而這是不幸的開始。起飛後不到一小時,瑪麗的BT-13就墜機了。既然是撞機事故,就意味著她的編隊中必然有另一架飛機脫不了乾係。“黃蜂”女孩並沒有被授權進行編隊飛行。每次以小組為單位執行任務時,隊形都比較鬆散,每架飛機之間隔開至少五百英尺距離,以免發生意外。而那天,瑪麗是編隊裡唯一的女飛行員,可其他飛行員應該也遵守了同樣的飛行規則,保持了一定的安全距離。僅僅是“撞機事故”四個字,根本解釋不通,因為隻有一架飛機墜毀,隻有瑪麗一人出了意外。這起事故有目擊者,也就是飛行編隊裡其他六名飛行員。艾瑪草草記下他們的名字和他們當時駕駛的飛機的編號。“你在乾什麼?”艾瑪一驚,連忙縮回手,抬頭看見一個瘦高的男人站在門口,大概四十歲,身上穿著筆挺的製服,正緊握雙手,凝視著自己。從肩上的銀色鷹形肩章可以判斷出,他應該就是博內特上校。艾瑪條件反射般握緊手裡的紙條,連忙塞進口袋裡。這動作簡直太明顯了。她理了理思路,努力定神,腦袋裡還在想著剛剛看到的那六名飛行員的信息。她在空軍部隊裡待得夠久了,完全了解博內特上校這種人的作風:威脅和恫嚇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他們固執己見,根本不想聽到不同的觀點。她現在需要做的,就是保持鎮定,不能示弱。“我在提交飛行計劃,長官。”她把謊言編得簡短些,這樣就不會留下把柄。“我可不這麼認為。”上校盯著辦公桌上翻開的文件。他們似乎陷入了僵局。艾瑪還有幾個名字沒抄完,博內特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沒撒謊,”艾瑪虛張聲勢,“是一架飛往達拉斯的BT-13。”這是瑪麗生前執行的最後一項飛行任務,這樣說或許能糊弄過去。“能給我看看你剛剛放進口袋裡的東西嗎?”“購物單而已。”她麵無表情地回答。他又走近了些,艾瑪努力忍住退縮的衝動。“這些是上周的文件。”他指指桌上的飛行計劃。“是的,長官。”上校的臉突然一紅,她預感到教官式的咆哮或許就要開始了。“誰批準你看這些東西的?”總要有人站出來說話,總要有人來發現真相。抱著這種想法,她抬起頭,迎上博內特的目光:“長官,我認為對這次墜機事故的調查不夠透徹,很多關鍵的信息都沒有公布。”“事故報告已經存檔,其他一切無可奉告。你可以出去了,小姑娘。”他這麼說隻是為了激怒艾瑪。博內特可能以為她會就此退縮——他以前八成就是這樣怒斥女飛行員的,以為這能恫嚇住她們。艾瑪上前一步,她感到自己的臉開始漲紅,心中的怒意越來越無法抑製:“為什麼事故報告會被設為機密?我隻想知道真相而已。”“我沒必要向你做任何解釋。你是平民,隻是個平民而已。”“這件事到底該作何解釋,長官?”“你若不立刻離開,我會以間諜罪逮捕你。你以為你是個女的,軍方就不能處決你嗎?”此前,艾瑪設想過很多上校可能會用來威脅她的方法,比如關禁閉,或是趕出飛行隊,就像莉蓮說的那樣。但竟然會是因叛國罪被槍決?博內特到底想掩蓋多大的秘密啊?艾瑪默不作聲,她沒有反抗的餘地了。就像上校命令的那樣,她拿著自己的航空日誌,低頭走了出去,根本無法直視他。雖然她真的很想朝他臉上吐唾沫。借著眼角餘光,她看到他在微笑,那是一種勝者的微笑。欺負女人,他以為這就能體現他的強悍。走出行動中心的大門時,艾瑪的眼眶已經濕潤。她憤怒地擦去眼中還未流下的淚水。離開行動中心後,艾瑪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大口呼吸。她抱著雙臂,努力讓自己冷靜,抬頭仰望天空中的烏雲。陰霾籠罩大地,猶如低矮的天花板,刺骨的寒風中隱藏著雪的氣味。這種糟糕的天氣極不適於飛行。可她必須馬上離開,隨便給她一架快報廢的教練機都行,隻要能離開這裡。作為飛行員,一開始就該明白的一個道理是:和地勤人員搞好關係。如果被分到一架舊得快報廢的教練機,你不得不花費大量精力以保證它能正常運轉,這時,與其抱怨連連,不如和機械師美言幾句,讓他來看看是哪裡出了問題。瑪麗出事的那架飛機的殘骸即使還在這附近,也應該早被回收處理了,沒有親自去過墜機現場,艾瑪根本無法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需要找回收隊的人談談。莉蓮告訴她,負責回收瑪麗那架飛機的,是比爾·雅各布斯中士手下的回收隊。他應該知道很多沒有被記錄在案的細節,甚至能告訴她事故真相。如果她能讓他開口就好了。艾瑪塗上口紅,重新梳理了頭發,摸了摸口袋裡的幸運幣。去往機庫的途中,她努力壓製住糟糕的情緒,平複內心的憤怒,儘量讓自己進入接下來要對機械師甜言蜜語的狀態。嗨,你好,能跟我透露一點上周發生的墜機事故的情況嗎?艾瑪根本不懂如何對男人甜言蜜語,莉蓮和曾經的瑪麗才是這方麵的老手。機庫正門大開,午後的陽光照了進來。艾瑪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讓自己的眼睛適應機庫裡的陰暗。一架B-24停在那裡,四個引擎中有兩個被打開拆了一半。在飛機旁忙碌的幾個家夥時不時交流幾句,有時需要某個零件,有時征求彼此的意見。收音機裡播放的是艾靈頓公爵的爵士樂。這裡不可思議地讓艾瑪產生了親切感:濃重的潤滑油氣味,繁重的體力活,歡快的音樂,還有機械師之間友好的玩笑話。任何一座機場的修配車間都是這幅景象,唯一不同的是,這裡的機械師們在和軍用戰鬥機打交道。艾瑪環顧四周,想找到主管,也就是莉蓮口中那個雅各布斯。她發現機庫後側的角落裡有一扇通往辦公室的門,於是走了過去。在那扇門內,她發現了很可能是自己一直在找的東西:一張大辦公桌上堆著一大摞寫字板,裡麵夾著些文件。她覺得,應該是請購單、維修記錄、存貨清單之類的東西。也許會有上周墜機事故中某架BT-13的維修通知單?她剛準備伸手翻閱,就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小姐,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門口站著一個男人,身穿軍用連體工作服,頭戴軍帽。艾瑪努力施展出自己所有的魅力,站直身子,露出微笑。她穿著寬大的夾克和長褲,這身打扮看起來讓中士有點吃驚。他望了望她衣領上的標誌和夾克上的臂章,才弄清來者身份,雖然他還不知道這女孩到底是誰。“是雅各布斯中士嗎?”她微笑道。“是的,女士。”她臉上的微笑蕩漾開來,“你好,我是艾米麗·安德森,來自紐卡斯爾。”她揮手示意自己身後,“他們告訴我,你或許可以幫我的忙。”中士放鬆下來,也許以為這女孩不過是想要點潤滑油,處理一下咯吱作響的機頂蓋。她說:“上周發生的墜機事故,就是有個‘黃蜂’隊員犧牲的那起,你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她臉上的微笑變得有些僵硬,畢竟隻是裝出來的。雅各布斯從她身邊側身而過,想要擋在辦公桌上那堆重要文件和艾瑪之間。他裝作整理辦公桌的樣子,但動作根本毫無章法:“我對你說的事情一無所知。”“是你負責回收那架飛機的。你去過事故現場。”“現場糟透了。我根本判斷不出發生了什麼。”“那另一架飛機呢?損壞程度嚴重嗎?”他看著艾瑪:“你怎麼知道與另一架飛機有關?”“我聽說是撞機事故。當時誰在駕駛另一架飛機?你至少能告訴我他的名字吧?”“我不能告訴你,不好意思。”他搖搖頭,就像是想甩掉一隻惱人的蒼蠅。“雅各布斯中士,瑪麗·基恩是我的朋友。”他注視著她的目光變得有些疲倦,甚至流露出同情:“女士,求求你,彆再追究了。就算弄清一切也無濟於事了。”“我需要知道真相。”“就是一次墜機事故,行了吧?就這麼簡單。這種事故隨時都會發生,雖然我也不喜歡這種說法,但這是事實。”艾瑪搖搖頭, “瑪麗是名優秀的飛行員。一定是出了什麼事。”雅各布斯躲開她的視線:“她熄滅了引擎。”“什麼?”“她的教練機失去了一部分機翼,已無回天之力了。但在飛機墜毀前,她抓緊時間熄滅引擎,這樣就不會引起大火,飛機的殘骸也不會被燒毀。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於是決定熄滅引擎。”坐在駕駛艙裡的瑪麗,在飛機受到撞擊後,失去了控製,於是,她鎮定地關閉了點火裝置,在這整個過程中,她完全清楚自己或許會因此喪命——“你這是在安慰我嗎?”艾瑪問。“不,我很抱歉,女士。隻是你說得沒錯,她的確是名優秀的飛行員。”“那你為什麼不——”機庫裡傳來一陣驚慌的喊叫,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啊,啊,快按住它,它要掉了”——緊接著,又傳來一陣金屬與混凝土碰撞的響聲,似乎情況不妙。雅各布斯立刻衝出辦公室,想看看出了什麼事。艾瑪並不滿足於中士剛剛透露的信息,趁著他忙碌時,急忙研究桌上那堆文件。瑪麗在墜機事故中身亡的事實,對艾瑪來說,已經不那麼難以接受了,重要的是人們對這起事故的反應。所有人都為此變得神經緊張,時刻處於戒備狀態,好像是為射擊訓練拖靶的飛行員,時刻都在擔心缺乏經驗的菜鳥射擊手會不會誤傷自己。這裡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事故真相,但都不願提及它,不想讓她問起,還用儘全力想要掩蓋。他們到底想掩蓋什麼?換句話說,他們究竟想保護誰?想到這裡,問題的答案其實很明顯了:事故中的另一名飛行員,他們想要保護那個在撞機事故中幸存下來的飛行員。她在成堆的修理通知單中翻找。瑪麗的飛機墜毀了,另一架卻沒有,但它肯定受損了,所以肯定有維修記錄。艾瑪瀏覽著文件上的日期,想找到當天的記錄。終於找到了,她終於找到一架受損BT-13的修理通知單。她連忙掏出口袋裡那張記有飛行員名字的紙條。由於博內特上校中途出現,她隻記下了其中一半人的名字。不過,還是有五成的機會能對上維修記錄裡的名字。到底是哪一個呢?沒錯,是這個。對比了紙條和修理通知單上的編號後,她找到了那個名字:弗蘭克·美利肯。事故中的另一名飛行員叫弗蘭克·美利肯。她走出辦公室,回到機庫。雅各布斯站在一架B-24的機翼旁,訓斥那幾個忘了上螺栓而導致螺旋槳掉落的家夥。望著艾瑪離開的身影,他的眼中也許會掠過一絲懷疑,可事到如今,他還能做什麼呢?艾瑪目不斜視,徑直往前走,根本沒給他攔住自己的機會。“你認識弗蘭克·美利肯嗎?”回到營地後,她問莉蓮。“聽過這名字。他是第三空運大隊的飛行員,昨天晚上也和吉姆那幫家夥在一起呢。”她回答。艾瑪努力回憶昨晚聽到過哪些名字,試圖把這個名字跟那些和她們搭過話的家夥對上號。“我不記得裡麵有個叫弗蘭克的。”她說。“他就是一直坐在另一張桌旁那個悶悶不樂的家夥。”啊……“你對他了解多少?”“不怎麼了解。那幫家夥每次來搭訕女孩,都是一起行動,沒什麼單獨接觸的機會。他怎麼了?”“我想,他就是上周和瑪麗發生撞機的飛行員。”“什麼?”莉蓮的臉抽搐了一下,歪過腦袋,好像以為自己聽錯了似的。“我找到一份飛行計劃,還看到修理通知單上的編號,種種跡象表明,就是他。”兩人不安地對視片刻,緊繃著下巴,強忍住內心的憤怒。麵對這種情況,莉蓮顯得有些經驗不足,亂了陣腳:“那我們該怎麼辦?”“我隻想知道真相。”艾瑪回答。她隻想找到那個弗蘭克,和他坐下來好好談談,讓他說出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到底是誰越過了安全距離,到底是不是一場意外,是天氣原因,遇到了強烈氣流,還是人為的操作失誤——不管什麼原因,一定要解釋清楚。她隻想知道真相。“你確定要這麼做?”莉蓮問,“他們拚命掩蓋事實肯定有原因,那絕不是什麼好事。知道真相也許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好,這——好吧,你知道我想說什麼。艾瑪,如果,如果是瑪麗自己操作失誤呢?你做好聽到這種結果的準備了嗎?如果這隻是一次愚蠢的失誤,博內特上校隻是為了讓自己的紀錄更好看,這樣的話,你能接受嗎?”艾瑪理解莉蓮的想法,即便你在腦海裡進行過再多設想,真相永遠有可能更糟糕。如果是邁克爾出了事(上帝絕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她真的想知道他是如何喪命的嗎?她真的想再現當時的畫麵嗎?難道她不該讓瑪麗就此安息,讓一切都過去嗎?艾瑪苦澀地微微一笑:“我們必須要互相照應,莉蓮。這裡沒有其他人會關心我們,沒有人會幫我們講述我們的故事。我必須知道真相。”莉蓮整理了一下情緒,她的態度也很明確,剛剛得知真相的慌亂並不會讓她退縮,“好的,既然如此,我們這就動身去酒吧。”艾瑪和莉蓮再次來到“跑道”酒吧,還是上次那張桌子,但今晚她們沒點餐。艾瑪的胃有些不舒服,根本不想吃東西。她和莉蓮坐在桌旁,一邊喝汽水,一邊等待。“要是他們不來呢?”艾瑪問。“他們會來的,”莉蓮對此很有把握,“隻要他們在基地裡,每晚都會來這兒。彆擔心。”等待過程中,又來了幾個女孩,跟她倆坐在一起。她們都皺著眉頭,神情憂鬱,沉默不語。艾瑪不知消息是怎麼傳開的,但似乎大家都知道了。“是真的嗎?”貝琪坐到艾瑪身邊,“你查清了瑪麗出事的真相?”“一切還有待驗證。”她邊說,邊望著酒吧的前門,等待著某人出現。男飛行員一進酒吧,就發現情況不對,因為女孩們的視線都集中到他們身上。現場氣氛很緊張,讓人感到不自在。人們臉上都沒了笑意。就在這時,關鍵人物出現了,他仍舊梳著光亮的背頭,蜷縮在飛行夾克裡,一副恨不得要躲起來的樣子。他和其他幾個男孩一起,站在酒吧門口,猶豫著該不該往裡走。艾瑪覺得,如果他想轉身離開,吉姆他們一定不會攔著。她站了起來,朝他們走去:“弗蘭克·美利肯?”雖然他肯定早就察覺到艾瑪朝自己這邊走來,但還是吃驚地抬起頭。其他幾個小夥子退散開,給他倆留出空間。“什麼事?”他警惕地問。艾瑪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告訴自己要強硬一點。不論她在腦海中模擬過多少遍此時該說的話,真到了這個時候,進展卻不順利,她竟不知該如何開口了。“上周,你執行過一次BT-13編隊的飛行任務,當時發生了撞機事故。一位名叫瑪麗·基恩的‘黃蜂’飛行隊隊員墜機身亡了。我想知道事故真相。你能告訴我嗎?”弗蘭克朝四周望了望,遊離的目光好像是在尋找一條逃跑路線。見他沒吭聲,艾瑪續道:“你的飛機受了損傷,我看過修理通知單,所以我猜你是和瑪麗相撞的飛行員。當時發生了什麼,你一清二楚。求你了,我隻想知道,像瑪麗那樣優秀的飛行員怎麼會發生墜機事故。”他搖搖頭:“不,我沒必要告訴你,沒必要告訴你任何事。”“為什麼? ”艾瑪哀求道, “為什麼每個人都試圖掩蓋真相?”“彆再追究了。你怎麼就不能放過這件事呢?”說話時,他的眼睛根本沒看艾瑪,一邊說還一邊搖頭,好像這樣就能躲開她。這時,莉蓮已來到了艾瑪身旁,另外幾個“黃蜂”女孩也走了過來,她們站在一起,齊刷刷盯著美利肯。如果艾瑪是個男的,她可以拽住他的衣領,把他推到牆邊,用武力逼他開口。不管怎樣,她快要忍不住揍他的衝動了,如果真的動手,他應該會大吃一驚吧?“是你的過錯,對嗎?”她突然質問。這就是他一直不敢直視她的原因,他甚至不想和鄰桌的“黃蜂”女孩們待在同一間酒吧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當時是不是失控了?還是你的飛機出了什麼故障?”“隻是一場意外。”他輕聲說。“可究竟發生了什麼?”艾瑪已經問煩了,但除了追問,她彆無他法。六個女孩站在他麵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不遠處還有幾個男飛行員在一旁圍觀事態發展,他們多半在猜測,到底哪邊會先哭出來。“你乾嗎不直接告訴她呢,美利肯?”吉姆皺著眉頭插話。“求你了,沒人肯告訴我——”“我說了是意外!”他的臉漲得通紅,他伸出發抖的手捋了捋頭發,“隻不過鬨著玩兒,你懂嗎?我隻是跟她鬨著玩兒。當時覺得挺有意思的——真的隻是好玩而已。你懂的,就離近了點兒,想嚇嚇她。可——這真的是一場意外。”這些話他或許跟自己講過無數次了,連他自己都相信了。可當他大聲講出來的時候,卻再也無法掩蓋自己的過錯:他違反規定,在執行飛行任務時騷擾瑪麗,越過了五百英尺的安全距離,他本以為自己可以拿捏好尺度——可他錯了。他的飛機撞向瑪麗的飛機,撞碎了她的機翼。於是,瑪麗的飛機失去控製,一頭栽到了地麵上。艾瑪一下子就在腦海中重現出當時的畫麵,一切都是那麼清晰明了。撞機後,瑪麗的教練機搖晃了幾下,失控並筆直地墜落。她一定是先看到了機蓋外裂開的機翼,然後扭頭望了望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地麵。她一定是用力拉住操縱杆,想要使機頭向上著陸,但她其實心裡明白,那根本不可能,因為墜落速度太快了。但她還是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熄滅了引擎,反正體驗高速飛行不正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嗎?努力做謙恭有禮的好女孩。買政府發行的戰爭債券,關注收音機裡播報的最新消息,為遠在異國戰場上的軍人虔誠祈禱。最重要的是,不惹麻煩,因為你知道,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操心,從為自己的車領取一加侖的定量汽油,到擔心自己的丈夫能不能從戰場上活著回家。他們隻不過是一群為國效忠的軍人。她努力想讓自己看開,努力想平複心中的憤怒,可這根本不管用。此時此刻,艾瑪甚至感到整場戰爭已經離自己遠去,而她必須麵對的,是眼前這場戰鬥。有博內特撐腰,美利肯不必承擔任何責任。上校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因為他不想讓這起事故受到進一步調查,不想讓自己手下的飛行員缺乏組織紀律這種醜事公之於眾。美利肯既不會上軍事法庭,也不會被關禁閉,因為訓練有素的飛行員太難得了。除了站在這裡瞪他,艾瑪什麼也做不了。可這樣的結果會讓她善罷甘休嗎?“瑪麗·基恩是我的朋友。”她輕聲說。美利肯深吸了一口氣:“那是一場意外。我不是有意去撞她的。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可以了嗎?”沉默猶如一柄利刃插在艾瑪心上。沒有人再看他一眼。艾瑪轉身走出酒吧,其他的“黃蜂”女孩也陪她一起離開了。酒吧外,太陽已經落山,但她仍能聽到機場上傳來飛機起落時引擎發出的轟鳴,飛入雲霄後,引擎的咆哮聲變成另外一種音調。空氣中彌漫著汽油味,漆黑一片的機場上隻能看到飛機上的指示燈,那景象猶如繁星落在地球上。不論發生了什麼,太陽總會在第二天再次升起,一切都不會改變。她不知自己這樣算不算贏了。她無力地靠在牆壁上往下滑,直至跌坐在地,她把臉埋進膝蓋間,抱頭痛哭。其他女孩圍在她身邊,靜靜地把手搭在她的肩膀和手臂上。沒有言語,沒有感人至深的安慰,隻是等她哭完。然後,莉蓮和貝琪伸手架著她,把她攙回營地。女孩們在營地裡藏了一瓶威士忌,今晚,大醉一場也許是最好的選擇。艾瑪最後一次見到瑪麗,是在她出事的四天前。從機場回到營地後,艾瑪看到瑪麗坐在宿舍門前的台階上,伸直了雙腿,一邊抽煙,一邊盯著空中發呆。艾瑪緩緩地走過去,坐在她身旁。“想什麼呢?”瑪麗緩緩露出狡黠的微笑:“跟我想象中的太不一樣了,跟我之前的設想差得太遠。”“你是指什麼?”瑪麗抬頭仰望天空,蜜棕色卷發垂到背後,露出被陽光曬成小麥色的臉龐:“我設定的場景本該這樣:我妝容精致、神采飛揚地踏出機艙門,摘下帽子,輕輕甩動一頭秀發,年輕英俊的軍官正好站在那裡,被我的魅力所傾倒。可這並沒有發生。”艾瑪咧嘴笑起來。她設想得還真美好啊。“結果怎樣呢?”“我從機艙裡爬出來,想檢查一下起落架是不是出了問題,因為降落時飛機好像有點兒不穩。我正彎下腰檢查時,後麵響起一個聲音,‘喂,老兄,你知道行動中心在哪兒嗎?’我氣得差點兒想把腳上的靴子踢掉。等我站起身看他,他的眼睛都快瞪出來了。我向你發誓,他長得真像克拉克·蓋博。不,不止是像,簡直就是。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因為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我……撅得高高的屁股!我們站在那兒對視了將近五分鐘,才從震驚中緩過神。接著,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艾瑪聽到這裡,忍不住笑起來。瑪麗也笑了,兩個女孩笑成一團,肩並肩相互倚靠。“那麼,接下來呢,”艾瑪問,“是動真情了吧?”“我也說不清。他人很好,是長灘市過來的上尉。後來,他帶我去酒吧喝了酒。”“等戰爭結束,你們就能一起度過人生最美好的時光了。”艾瑪說。瑪麗突然安靜下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能告訴你一個秘密嗎?其實,有時候我不想讓這場戰爭結束。我不想結束這種生活。要是能一直飛,一直飛,就好了。可等到境外戰場上的小夥子回來了,他們就不會讓我們繼續飛了。到那時,我隻能回到家裡,戴上白手套和珍珠項鏈,當個體麵的大小姐。”她甩甩腦袋,“其實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真的喜歡戰爭。它總會結束的,不是嗎?”“希望如此吧。”艾瑪輕聲道。珍珠港事件已過去快兩年了,可直到現在,戰爭還沒有結束的意思。“有時候,我真希望我那個搞飛行表演的瘋子叔叔沒帶著我上天,那我也不會有現在這種感覺了。啊,你真該去見見我老爸,他才是個真正的老瘋子。可我一上天,就再也不想回去了。艾瑪,我真的永遠都不想離開這裡。”“我明白。”她們坐在台階上,望著機場上空飛過的飛機,聽著引擎發出的轟鳴。過了許久,瑪麗才起身走進宿舍,她等下還有一場約會,要好好梳洗一番。艾瑪坐在羅珀上校辦公桌對麵,等著他看完自己認真打印出來的報告。上校讀了兩遍,然後把它整理好放在一邊。他雙手合十,端詳著艾瑪。“你最近怎麼樣?”艾瑪頓了頓,沒有習慣性地說出那句“還好”,而是仔細想了想。因為那句話不是事實,上校也不會相信。“長官,您覺得這一切值得嗎?”上校疑惑地扭過頭,艾瑪進一步解釋,“我們真的為這場戰爭作出哪怕一點貢獻了嗎?回想起來,大家會不會覺得她死得根本不值得?”上校避開艾瑪的目光,盯著麵前的辦公桌,思考該怎麼回答她。她本以為自己會聽到那些煽情的陳詞濫調和鼓舞人心的套話,可事實並非如此。“你想讓我告訴你,瑪麗的犧牲是有意義的,她所作的一切,是這場戰爭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她的犧牲能幫我們贏得這場戰爭。可我說不出口。”他搖搖頭。艾瑪本以為他會委婉些,她不想聽到這些殘忍的話。不過,這也讓她鬆了口氣,因為他肯對自己說實話。或許那些態度惡劣的飛行員們說得沒錯,成立女子飛行隊,隻不過是個笑話。上校續道:“現代的戰爭機器不會因為少了誰,就分崩離析。或許,戰後再回想,會發現即使沒有你們,也一樣會贏得這場戰爭。可艾米麗——那會困難得多。我們沒有足夠的飛行員,也無法把飛機送到需要它們的地方,而我們要打的仗還很多。”她不想思考這個問題。你可以把戰爭爆發這幾年裡,犧牲的總人數和他們犧牲的原因記錄下來,文件上記載的數字或許不會有錯,但你能記下每個人的名字和他們的故事嗎?不可能,因為根本不值得這麼做。她隻想讓一切早點結束,隻想要邁克爾回家。羅珀從桌角上堆放的一摞文件裡找出一張紙。他看著手裡的紙,故作思考狀,好讓盯著牆壁發呆的艾瑪回過神。過了許久,艾瑪才發現上校正望著自己。“我這裡有一份你的調任令,如果你需要的話。”她搖搖頭,有些疑惑,不明白自己犯了什麼錯。莫非博內特上校因為之前的事情借機報複她?“長官,”她不解地問,“可……去哪裡?為什麼?”“棕櫚泉市。”羅珀回答。艾瑪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心中燃起一絲火花,她知道棕櫚泉那邊的基地有什麼。“那裡有一所驅逐機學校。如果你感興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