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巴迪雅身後穿過城市,並無不快之意。我完全沒把這點不便放在心上,而為自己通過了第一關測試萬分欣喜:我排除了科斯塔斯和巴迪雅給我的所有阻力,很快便能去到我自認已十分了解的人群中間。雖然我還是個外人,可我一生從未融入任何社會,並不會因此感到恐慌。此時此刻,我全無恐懼。巴迪雅四肢靈活,腳步迅捷輕盈,我個子雖比她高,也得努力跟上。埃斯佩裡人看著她走過,再看向我的眼光中立即帶上濃重的敵意。許多出租車從身邊空駛而過,我提議:“我們可以叫個出租車,我付錢。”“不。”她憎惡地看了一眼出租車。於是我們繼續步行。在離開梅裡達的黑海航程中,我那篇有關迦南運動的博士論文根據托管條例出版了,這完全違背我的意願。出版收入隨之帶來基金穩定增長,但我分文未取。我不願讓錢牽扯到任何我尊重的事情,所以它會在我身故後傳給家人;我的侄子們為遺產歡欣的同時,也會欣慰令他們難堪的人終於離去。那本書有很多錯誤,觀點上謬誤更甚。我在六年博士期間狂熱過頭,靠少得可憐的事實製造了眾多錯誤的意見和分析。裡麵隻有一點是正確的:迦南運動是環保哲學的一個分支。傳統的環保主義者希望將人類限製在已死亡的星球上,或是其他星球上的部分封閉空間內,但迦南運動者們企圖采取折中的方式,在改造新世界的同時也改造自己。這種哲學的優點之一是比較實用,因為遺傳工程和人體改造從來都比地貌再造便宜得多。然而在我們這個怯懦而暴力的物種麵前,最易招致屠殺的莫過於與我們略有不同卻仍十分相似的鄰居。所以,梅裡達人是目前僅存的一個迦南社會。他們在約八百年前來到梅裡達星,選擇了較大的一塊陸地定居。兩百年後,埃斯佩裡人為逃避新維克托瓦爾的瘟疫來到這裡,在較小的那塊大陸上定居。五百年間,這兩個社會極少接觸。我們聯盟人慣於以星球和星係的尺度思考,以為星際航行才當得起“遙遠”二字,殊不知對於艱苦奮鬥的人來說,一塊難以征服的大陸已經足夠遼闊了。兩個社會都以自己的方式繁榮起來,到我抵達之時,這個行星有一半在夜裡閃閃發亮,光耀太空,而另一半卻仍處於原生態。我在博士論文裡認為後來產生衝突是很自然的事——如果屠殺與劫掠是我們的天性,這樣說倒也沒錯。埃斯佩裡人用儘了自己土地上有限的資源,而旁邊那片遼闊的大陸無人染指,人口密度尚不及埃斯佩裡的十分之一,並且隻需短途飛行即可到達。梅裡達人對生育率進行控製,隻取用有限資源以保證可持續性發展,所有建築在廢棄一年內皆會自然分解。埃斯佩裡有許多哲學家和政治家鼓吹對梅裡達社會的崇拜,但這不過是種精神茶點,就好像一個人崇拜聖人,卻毫無當聖人的意願。最初的入侵以探險和創業的形式開始,那些絕望、貧窮而暴力的人群開始在梅裡達海岸登陸,進行測繪、取樣,並種下他們的外源植物。一個個村莊很快開始形成。梅裡達人的口頭驅逐徒勞無功,於是對這些村莊進行了襲擊。大部分移民丟掉性命,但仍有不少零星的幸存者從海上回到埃斯佩裡,對這些戰鬥進行了極端殘酷的描述。我在行前提交給國務院的報告中認為,他們描述的細節都經過誇張,梅裡達人的攻擊是因更廣泛的挑釁而起。當然,我錯了。隻是那時我還不懂。巴迪雅帶我來到登陸港下區。此地處於空港的洋流下方,並因此而得名。海麵上漂滿垃圾,彩色油汙隨波浪閃動,擁擠逼仄的房屋間隔著酒店和酒吧,隻有長長的船塢深入海麵,遠達垃圾之外。一個船塢的儘頭處漂著一條簡單的小圓艇,棕色樹皮篷子,細細的棕色桅杆,鬆弛的灰綠色船帆在風中抖動。船塢邊的圍觀者們有些在百無聊賴地釣魚,有些在修理裝備和漁網。他們看到我們朝著那條船走去,才明白我要跟她離開。在我們的不懈教導下,埃斯佩裡人已經明白聯盟可以是死敵,也可以是良友。雖然我們從不以武力脅迫,但也無人可以正麵對抗我們。我們已經給了他們一個空港,一道通往其他已殖民星球的大門,但他們還想要更多。我覺得自己的處境很安全,卻沒想到他們殊不願敵人從我們手中獲得同樣的禮物。船塢上有四個男人站起來,攔住我們的去路。其中一個假作尊重地說:“女士,您不要跟那東西走。”巴迪雅一言不發,略微讓開一步,要看我如何回答。我一邊朝他們走去,一邊說:“我是去執行政府公務的。”我沒想到這句話是種挑釁,我的行動也毫無虛張聲勢的意圖:在地星上,雖然我不戴麵紗,但男人們還是會儘量躲開,所以我根本未經思考,便本能地認為他們會讓路。這對我實在太過自然,我們常常被教導要避免這種自然反應,可是在實際生活中,這實在太難了。或許是因為我的自信,他們真的退讓了幾步,這讓我更加篤定。當其中一個人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時,我徹底震驚了。我用儘全身力氣尖叫和反擊。我已經不記得那個人的模樣,卻清楚地記得他身後那個男人的驚駭表情,絲毫不遜於我。那四人被我的尖叫嚇退了一步,隨即又圍上來,一邊呼喊,一邊伸手攔阻。我更加暴烈地反抗。我曾深信自己是個宇宙公民,對人毫無成見,雖然剛好出生在地星,卻不會因此變得狹隘。但在那一刻,我真想殺了他們。天不遂人願,雖然我比較高,力量也出乎他們意料(因為梅裡達星的重力略低於地星),但他們畢竟是身材壯碩又曆經風雨的工人和海員,更何況男人在肉搏中總是有明顯的肌肉優勢。他們試圖抓住我,這讓我更加驚恐。此時此刻,我的意識已經縮成一團,記憶中隻剩下淋漓的汗水和掙紮時脖子被汗濕的衣服摩挲的感覺。巴迪雅後來告訴我,她本想任由他們抓住我,這樣就是埃斯佩裡的漁夫跟聯盟作對,她可以安然離開。最後令她出手的不是同情心,而是我的驚恐程度。埃斯佩裡人同樣詫異於我的驚懼,但他們以為我發了瘋;她卻因為我之前接受了她的條件,現在又如此驚恐,不得不確認我是真的需要跟她一起走。雖然她既不明白原因,也感覺我是徒勞。我說不清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隻記得她薄薄的綠色翅膀如一幅亞麻窗簾般在頭頂展開,陽光從上麵透下來。我記得她迅猛地砍斷抓住我的幾隻手,血一直濺到我臉上。後來我經常看到她用那把刀從有毒植物上收割果實,它像是一把用粗皮筋掛住的鐮刀,熟練的刀客可以讓皮筋的硬度隨心變換。我喘著氣站在那裡,她從空中降落,那幾個人跪在地上尖叫,其他人沿船塢朝我們跑來。巴迪雅將那幾隻手踢到水裡,平靜地說:“我們必須走了。”我並未看見她發出信號,但船已停靠在我們身邊。小筏如飛鳥般向前跳躍,將呼喝與鮮血都留在身後。在這次詭異的旅程中,我們始終沒有交談。我以為的“船帆”伸展開來,卻並不兜風,而是如天幕般覆在我們頭頂上方,朝向太陽的方向。仔細觀察之下,我發現篷子上和船艙外壁有許多細絲扭動。巴迪雅躺在甲板下方的船底,身體舒展開,我也跟她學樣。地板舒適而不堅硬,感覺怪怪的,好像一張不停搖晃的水床。我們一天之內便穿越了整個大洋。我無法告訴你們那條船是如何獲得這樣高的速度的,隻知道它吃水似乎不深,也沒有浪花飛濺。船外的世界變得模糊,就像隔著一扇滴滿雨水的窗戶。我向巴迪雅要過一次水,她用手按下船底,一小汪清水便在凹窩裡積聚起來,我掬起飲用,裡麵有一種切片黃瓜的清香。我便這樣來到了梅裡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