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自己離開帳篷時那些俘虜的表情,他們看見我身上的行頭,臉上滿是震驚。我記得騎馬離開營地時他們的嘲笑,然後羅馬人的鞭子讓他們閉上了嘴。我記得我轉身向北眺望,透過山間小道,遠處的大海閃著微光,像是陽光下的青金石。找到裡諾根本不需要三天,連兩天都不用。他留下的痕跡很容易追蹤。從他每一步跨出的距離、每一腳下去野草被碾碎的方式,我發現他起初跑得很快,很少停下休息。然後他的步子變小了,腳步也更重了。這麼快他就累了。我追蹤著地上的痕跡,走得很慢,因為我不確定自己的騎術能否縱馬飛奔。太陽開始沉向西邊地平線後,暮光中裡諾的痕跡越來越難辨認。我加快了腳步,感到離他越來越近。我登上一座小山,低頭搜尋下麵昏暗的峽穀。他一定是先發現了我;我眼角餘光捕捉到他踉蹌的身影,也聽見了他身上鎖鏈的聲響,他正打算躲到一棵矮樹後麵。我小心地靠近他,也許他設法解開了雙手,也許他還有力氣反抗。可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赤身裸體靠在樹上瑟瑟發抖,雙手仍綁在身後,臉緊貼著樹乾,好像要鑽進去一樣。我知道了,不會有反抗。周圍一片寂靜,隻聽見馬蹄踏過野草的“沙沙”聲。隨著我逼近,裡諾抖得更厲害了,那一刻他看起來完全像是費比烏斯給他的名字——兔子,戰戰兢兢,嚇得渾身癱軟。他和我不一樣,我想著,我什麼都不欠他。在衝動的驅使下,我舉起長矛,矛杆架在肘彎裡,和那些羅馬人的動作一樣。我用矛尖戳了戳他的肩膀,他劇烈顫抖,令我體內湧起一陣奇妙的興奮,那是權力帶來的戰栗。“看著我。”我說。我用自己的聲音冷酷地發號施令,把我自己嚇了一跳。我從費比烏斯嘴裡聽見過這樣的聲音,它自有其權威,而裡諾的反應——顫抖和畏縮——告訴我,我頭一次試驗就把握得很好。費比烏斯一定是第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潛力,我想著,他挑我做鷹真是一點沒錯,他把我和其他人區分開,就像礦工從沙子裡淘出黃金。如果麵前不是裡諾,這一刻我就會殺死獵物了。記憶的洪流一下子淹沒了我,我想起第一次獵鹿的經曆。格博舅舅教給我追獵的奧秘——然後我想起格博是怎麼死的,他像塊石頭一樣沉進河底。我想到馬索,想到他那顆智慧的頭顱被殘忍地砍下,像甘藍菜一樣跌落在堅硬的地上。我咬緊牙關,按捺住心裡的念頭,又用長矛戳了戳裡諾。裡諾停止顫抖,他從樹乾那邊轉過身,彎腰低頭站到我腳下。“下手吧。”裡諾低聲說,他的聲音又乾又澀,“這回就讓費比烏斯贏吧。”我伸手去掏褡褳裡的繩子。“不!”裡諾大叫一聲,開始後退,“你不能把我活著帶回去。你必須殺了我,漢索。反正你本來就想殺我,不是嗎?我出賣婦女的那天晚上,你說你一有機會一定會殺了我。下手吧!費比烏斯沒告訴過你帶著我的頭回去也一樣嗎?”黑暗越來越濃重。他的眼睛閃亮。這雙眼睛不屬於一頭獵物,而屬於一個人。我身上的力量突然褪去,我知道我不能殺他。我開始給繩索打結,做出一個繩套。然後我停下來。“你怎麼知道費比烏斯跟我說了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可以帶著你的腦袋回去作證?”裡諾傷痕累累的肩膀靠著樹乾滑下去,那副肩膀曾經寬闊而倔強。“因為這是他的遊戲規則。”“可你怎麼知道他跟我說的話?上回你當的是兔子——”“不是。”“但你告訴過我,那天晚上,你第一次跟我解釋試煉——”“那時你猜我是兔子。那些話是你說的,漢索,不是我。”裡諾搖頭歎息,“一年前費比烏斯抓住我的時候,我當的是鷹。現在你明白了嗎?所有特權我都享用過:我被安置在馬背上,我在他的帳篷裡吃飯,聽他們講羅馬的輝煌。最後,費比烏斯答應給我自由,派我出去追捕兔子——就像現在他派你出來一樣。”他的聲音沉了下去。“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你們。我避開羅馬人,偷偷摸摸向南翻越山穀,靠吃草根和種子維生。馬死了,有段時間加拉巴和我吃的是馬肉——加拉巴就是那隻兔子,他們派我去抓的人。後來加拉巴也死了——他太虛弱,渾身是傷,活不下去。這一切有什麼用?我本該聽從費比烏斯的命令,我本該做你現在要做的事。最後,不過如此。”我腦子裡亂成一團,根本無法思考。“可這次你真的跑了……”裡諾笑起來,然後他被自己嗆住了,他的喉嚨太乾,不應該大笑。“我沒見過你這麼蠢的人,漢索。我的胳膊還綁在背後,周圍全是羅馬人,你覺得我能自己逃掉?半夜裡,是費比烏斯用長矛把我逼出帳篷。兔子沒有逃跑,是被迫逃命!為什麼?因為這樣你才能來抓我啊。兔子跑了,他們就放鷹來抓,等你把我的頭挑在矛尖上返回營地,他就會賞你自由。他大概是這麼說的吧。為什麼不呢?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他把你變成了他的人,你證明了他信奉的一切都是真的。”片刻前權力帶來的興奮已經無比遙遠。 “我不能殺你,裡諾。”裡諾氣得跺了跺腳,他把胳膊扭到一邊,亮出手腕上的繩子。“那就放了我,我自己來。我會用你的刀子劃開手腕,等我死了,你就把我的腦袋割下來。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搖搖頭。“不。我可以放你走。我會告訴他我找不到你——”“然後你就會和其他人一樣被賣作奴隸,或者他會為你想出什麼更厲害的懲罰。費比烏斯折磨人很在行,相信我,我知道。”我擰著手裡的繩子,看著自己做出的繩套,繩套裡空無一物。“我們可以一起逃——”“彆傻了,漢索,他還是會抓到你,就像他又抓到了我一樣。你想在下一次試煉中當兔子嗎?想想吧,漢索。不,接受費比烏斯的條件吧。現在就殺了我!要不讓我自己了斷,如果你膽子不夠大的話——如果寶貝小鷹覺得自己精致的爪子不適合乾費比烏斯的臟活的話!”暮色漸漸褪去,夜深了。半輪月亮懸在頭頂,柔和的銀光淡淡地灑在小山穀內。羅馬人的篝火在山脊後透出紅光,我看著那片朦朧的紅光,時間似乎暫時停止,周圍的世界全都消失不見,隻有我一個人孤獨地站在朦朧的山穀中。連裡諾看起來都很遙遠,而胯下的馬似乎是霧氣凝成。我看見了多麵水晶般的未來,每一麵都映照出一個選擇。殺了裡諾;解開他的雙手,看他自殺;轉身放他逃跑,回去麵對費比烏斯;我自己逃跑。可是水晶被迷霧籠罩,我看不清這些選擇通向怎樣的未來。試煉把自由人變成奴隸,我們被俘的第一天晚上,裡諾曾這樣對我說。試煉給我帶來了什麼?我想到自己高高地騎在馬背上,驕傲而自負,對其他俘虜不屑一顧,我的臉開始發燙。我想到自己找到在山穀裡發抖的赤裸裡諾的時候,身上湧起的力量,我終於知道費比烏斯對我做了什麼。雖然裡諾的雙手被綁在身後,但我並不比他自由。我差點兒就和其他人一樣成了奴隸,為費比烏斯的承諾所誘惑,屈服於他的意願,加入他為了取樂而強迫我們入局的殘酷遊戲。裡諾玩過同一個遊戲。他反抗過費比烏斯的暴行,遠走高飛,就像一隻真正的雄鷹,而不是關在籠子裡的食腐烏鴉。費比烏斯想把他變成食腐烏鴉,現在同樣的命運落到我頭上。可最終,裡諾還是失敗了,我對自己說——然後我立刻覺察到這是自欺欺人,因為這不是裡諾的結局,除非我如此選擇。裡諾曾麵對同樣的選擇,費比烏斯像養鷹一樣豢養他,然後放他出去追捕兔子加拉巴。裡諾選擇了自由,無論代價為何。我發現麵前的選擇其實隻有兩個:要麼走裡諾那條路;要麼屈從於費比烏斯,聽從他的改造。我收回望向暗紅色營火的目光,月光下裡諾的臉龐像是一幅畫,近得觸手可及,卻又如此遙遠。我思緒紛亂。我記得我們被俘那天晚上,他從臉上擦去的淚水,我記得從那以後連綿不斷的折磨讓他的眉頭緊皺。可現在,他的臉頰和額頭沐浴在銀色月光下,平靜坦然。他眼睛閃亮,其中沒有淚水,沒有憤怒,沒有痛苦,也沒有愧疚。我看著這張自由人的臉龐,永不屈服,堅決反抗,沉著冷靜,甘心赴死。我腦子裡的水晶旋轉起來,我緊緊抓住它,看到了一絲希望——這絲希望來自裡諾眼裡的光芒。費比烏斯告訴我逃跑不可能,自由不過是俘虜們的白日夢,除了試煉彆無出路,所有人都會被打造成和他一樣冷酷無情的東西,否則就會被徹底碾碎。可是對於未來,費比烏斯知道的並不比我多——這世界上還有裡諾這樣的人,仍能鼓起勇氣反抗他的暴虐。羅馬的權勢不可能延續萬年。曾經一度,人們也覺得迦太基不可戰勝,她的統治永不會終結——但現在,迦太基已灰飛煙滅,隻留下漸行漸遠的記憶。有朝一日,羅馬也會如此。誰說得清會不會有哪個國家崛起、取代羅馬的地位?我閉上眼睛。希望如此渺茫!我不會欺騙自己。我不會用一廂情願的幻想來美化眼下嚴酷的抉擇。叫我傻瓜好了。兔子還是鷹都好,但不要叫我費比烏斯的寵物。於是我滑下馬鞍,從刀鞘裡拔出匕首。裡諾轉身露出手腕,我割開他手上沉重的束縛,他轉身伸手來接匕首。一瞬間,我倆同時握緊了刀柄,他的手指和我的手指在梅爾卡特的雕像上緊緊交纏。我盯著他的眼睛,看出他仍決心赴死,他還不知道我的抉擇。我從他手中拽回刀柄,插回刀鞘,又上了馬背。突然間,一陣懷疑襲來,我打了個冷戰,韁繩從手中滑出。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清點了一下費比烏斯給的補給。如果我們兩人分著吃,三天口糧能撐多久?我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這是羅馬士兵的製服,我立刻惡心得想把它扯下;可逃亡途中我需要它們提供保護。裡諾沒動。一片雲遮住了月亮,在他臉上投下陰影。他一動不動,仿佛石雕一般。“你在等什麼?”我策馬向前,對著身後的位置比了個手勢,“夠坐兩個人。一人騎馬一人走路隻會拖慢速度。”裡諾搖搖頭。“你比我想的還蠢。”但他的低語裡沒有惡意,而且他說話時頭轉向了另一邊。這時他毫無防備——還是說他在給我最後一次背叛的機會?“也許我比自己以為的要好一點。”我回答。裡諾站了很久,然後他的肩膀抖動起來,他顫抖著深吸一口氣。我彆開臉,不去看他擦淚。“快點,”我說,“前麵路很長,不好走。”我感覺到裡諾爬上馬鞍,坐到我背後,我感覺到他身體的顫抖,然後我策馬穿過山穀,朝山頂跑去。我們在山頂停留片刻,望向東方。黑暗中羅馬人的篝火看起來小了一些,卻仍很清晰。前方河水閃閃發亮,在月光下就像是一條狹窄的黑色大理石帶子。在遙遠的北邊,透過山間小道,我能看見那片黑色大理石般的海洋。我凝望著銀光閃爍的海麵,很久很久。然後我猛拉韁繩,夾緊馬腹,掉頭向南,踏上了未知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