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能察覺,今夜第一片雪花落在他頭頂,很快湮沒下去,融化在帽頂呢料中。車門下露出一道弓起的、緊繃的背脊,他動作很快,站直後比副官還要高出半個頭,在門前定了定,如同一棵勁鬆立在雪地裡。路燈下,棕綠色少校武裝服比往常更多一分深沉,領間銀橡葉騎士鐵十字勳章昭示著軍人榮耀。從二樓望下去,他的臉被軍帽遮了一大半,她隻能看見他彎起的嘴角,勾動了風和雪,乍然間大雪紛飛,純白聖潔的精靈降臨人間,穿越撒哈拉沙漠的乾冽,途徑西伯利亞高原的狂風,最終落在沉睡中的巴黎,泯滅於靜靜的塞納河。他立在燈下,似乎要抬頭向上看,嚇得素素等不及縮回來,再把淺藍色窗簾蓋得嚴嚴實實。雪越下越大,壁爐的溫暖在向門外的流浪人招手。他取下黑色皮手套,對屋子裡戰戰兢兢抱成一團的人說:“晚上好,我是海因茨馮馬肯森。”邦尼特一家很快離開雅克街。小邦尼特的房間與素素的並肩,兩間房都有側窗對開,素素彈琴時小邦尼特會在窗戶邊歪著腦袋認真聽,比任何時候都要聽話。素素背靠牆壁,向上帝祈禱,噩夢千萬不要成真。雙手捂住胸口,一直等到急速亂跳的心臟回歸平靜,她在瘋長的好奇心驅使下,再一次掀開窗簾。對麵的窗戶明亮,台燈孤獨地撐住層層下墜的黑暗。鑲嵌著帝國徽章的軍帽掉落在腰腹間,少校先生疲憊地靠著椅背,修長的雙腿伸向核桃木大書桌,軍靴幾乎要踏到向街開的窗台上。他微微仰著臉,高挺的鼻梁、單薄的嘴唇,一半落在光裡,一半掉進黑暗,掛著獎章的領口散開,標準化的八粒銀扣解開四顆,衣襟被揉皺,露出內裡洗得乾乾淨淨的白色襯衫,再多加一根快要燃儘的香煙,不見帝國軍人的鐵血奮進,反而像巴黎街頭遊手好閒的小青年,隨地撿一根煙頭,頹廢到底。他深吸一口,再緩緩吐出,灰藍色的煙圈慢慢騰騰上升,再慢騰騰散去,最終在暖黃色光圈外消失不見。突然間他轉過臉,看向窗戶後麵逐漸失去警覺的素素。就像野獸獵捕黃羊,他抓住了一隻脆弱可憐的小白兔。她的呼吸猛然一窒,不由自主地抓緊了領口,從窗邊逃開。心臟猛烈跳動,她清楚地了解,那一瞬間她陷進一雙淺淺的幽蘭的眼睛裡,那是閃耀著黃金的康斯坦茨湖,令無數旅人湮沒在突如其來的邂逅中。仁慈的上帝,這是最壞的結局。他看著她,看一扇緊閉的窗,看一處漆黑的房間。他低下頭,無聲地笑著。之後自覺無趣,摁滅了香煙,收起交疊的雙腿,轉過身望向敞開的衣櫃。櫃門擋住了光,裡麵孤零零掛著一隻帶血的吊帶襪,細膩的纖維之間似乎還存留著主人的體溫。慢慢地,在他的想象裡,陌生的房間也充滿了熟悉的香味。“你用什麼香水?”他一直在懊悔,竟然因為體溫的急速下降而忘了問。【“特彆補充”:海因茨其實是盟軍“間諜”】作者有話要說:開始寫都比較難,因該會反複修改本作品源自晉江文學城歡迎登陸ahref=target=_bnk/a更多好作品第2章Chapter02(三修)Chapter02禮拜二,天氣晴。鴿子聽從哨音飛向空曠的市政廳廣場。天空蔚藍,白雲是來自埃及的長絨棉,大朵大朵地開在多瑙河一樣憂鬱的底板上。九點有一堂歐洲建築史,素素必須在天亮前出門。她換上暗灰格子大衣,戴上羊皮手套,匆匆下樓。咚咚咚,喑啞的吟唱,是木梯子不舍得老去的掙紮。她在玄關處撞上布朗熱家的小兒子安東尼,他帶著棕色貝雷帽,兩隻腳剛剛從悶了兩天的皮鞋裡掙脫出來。抬起頭看見素素略顯憔悴的臉孔,咧嘴一笑,“早上好,伊莎貝拉。”安東尼個子不高,時刻微笑的臉上鑲嵌著一雙碧綠深邃的眼睛,纖長濃密的睫毛在綠寶石瞳仁上遮遮掩掩,就像濃霧彌漫的河川,讓人更加想要一探究竟。“早上好,安東尼。”“親愛的伊莎貝拉,你看上去似乎不大好,難道是因為我的不告而彆?老天,我保證,下次消失前一定在你桌上留一封長信。”他揮舞著手裡的《白帽徽》與《路易絲米歇爾自傳》,笑的比冬天的太陽更燦爛。然而,你知道的,法國北部的陽光始終是差強人意。“親愛的伊莎貝拉,這本書送你,你該認識認識這位蒙馬特爾的紅色姑娘,她和你一樣偉大。”“多謝你,布朗熱同誌。不過我勸你趕緊把書藏起來,如果布朗熱太太發現你居然在德國人眼皮底下鬨革命,我們的晚餐可都要泡湯了。”素素認為,如果“亞曆山大”來到巴黎,一定會與眼前穿著體麵西裝的社會黨人成為親密戰友,畢竟他們都是“顛覆”“毀滅”與“清洗”的狂熱愛好者。“我還要去上課,希望你能在早餐前為自己的突然消失編好理由。”安東尼摘下帽子衝她行禮,“下午見,神秘的東方小姐。”他快活得就像一隻吃飽的鴿子,挺著肚皮在市政廳廣場前巡邏視察,仿佛他們才是這座城市、乃至於這個國家的希望和主宰。“保持忍耐,安東尼。”十一月的巴黎可真是冷,戰時清潔工躲回鄉下,街道上的積雪很久都沒人掃。路上空寂無人,喊一聲早上好仿佛都帶回音。素素拎著皮包在雪地裡跺了跺腳,認命地低下頭,迎著風往教堂方向走。感謝上帝,布朗熱教授的屋子離學院步行可達。叮叮當當,電車開過路口,車上隻有一大早趕去市政廳上班的行政人員,都在捧著愛情低頭看。噢,六月過後,巴黎不談政治。素素就要走到街口,昨夜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從三十八號往前開,馬達聲漸漸擴大,離素素越來越近。她希望它像斯圖卡一樣快速飛過,或者她立刻狂奔拐向寬闊的聖日爾曼大道。不,她得忍耐,她不能像個逃犯一樣暴露在槍口下。不過是三五秒時間,對於在積雪中蹣跚的素素而言,仿佛渡過三五個小時,或者更長。她深深地後悔著,昨夜翻來覆去向上帝懺悔、禱告,然而無濟於事。魔鬼在身後追逐,她沒有任何反抗之力。也許會沉沒在塞納河底,也許死於黨衛軍的折磨,恐懼令她顫抖,她握緊了大衣領口,喉嚨也被寒風吹得疼痛。沒有任何預兆,聯合大眾牌轎車在突然放慢速度,幾乎是在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