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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台 陳彥 1922 字 2個月前

從郊外寺院裝台回來,順子在家美美睡了一天。本來還有兩車貨要拉,素芬看順子累得又喊叫痔瘡犯了,她就乾脆把順子的手機關了,咋都不讓去。順子蒙頭睡覺,她就把兩人脫下來的臟衣服,一回泡著洗了。韓梅知道繼父今天早上回來,她中午也回來了。其實她根本就沒回學校去,隻是去中學同學那兒住了兩天。那位同學知道她家裡的情況,給她出主意說,絕對不能退讓,在西京,哪怕占下幾平方米的地方,將來一拆遷,都能換回一套房子呢。你一撤退,就啥都沒有了。受點窩囊氣,與得一套房子相比,當然是得一套房子劃算了。韓梅雖然沒有那麼精確地計算過,她隻是覺得在西京城,不能沒有個落腳的地方,不能失去了根,至於將來得一套房子的事,還真沒想得那麼明白。經同學一點撥,她的腦子一下給清晰了,再回家,那持守的信心與勇氣,就自然增添了許多。本來她每次回家,都是輕手輕腳地開門,關門,生怕驚擾了菊花姐,一副寄人籬下的神情,今天回來,她突然有了點膽量,竟然把門鎖轉得咯咯嚓嚓一片響。她一進大門,素芬姨給她打招呼,她就聲音很是響亮地應答著,好了撲上來,她也是“喲喲喲喲,看把你親熱的”地高調嬉戲著,進了自家小房,用腳一反蹬,門鎖碰上的聲音,更是清脆響亮得像是一種叫板。蔡素芬在樓下,看著韓梅今天回來的一係列神態動作,心裡自是明白了幾分。不過她還是希望一家人,相安無事為好。本來順子的藍布大褂,穿得臟的,是需要用棒槌狠勁捶幾下,才能洗乾淨的,可她硬是沒敢捶,就那樣一個勁兒地用手乾搓著。一大早,菊花就聽見順子和那個騷貨回來了,是輕手輕腳回來的。她昨晚跟烏格格還有譚道貴一起打牌,也是天快亮了才回來,這陣兒睡意剛來,也就懶得理誰地睡了。第二個騷貨回來時,又是高聲說話,又是逗狗,又是把門弄得一片響的,就把她炒得睡不成了。她的瞌睡本來還沒醒,眼睛咋都睜不開,實在是想再睡一會兒,可這個小賤貨,自打進門後,就折騰得沒停。大冬天的,進了房,竟然大開著窗戶,還放起了如急火攻心般的黑人搖滾。雖然沒有音箱,可從電腦裡直播出的那個刺刺拉拉的聲音,高一下低一下的,尤其刺耳。大概是電腦太破舊的原因,那聲音,一會兒像是被誰捏住了脖子似的氣息奄奄,一會兒又像是下水道被突然疏通般的急流直下,就把她的睡意徹底敗壞了。特彆令她不能容忍的是,這個小賤人,最後竟然自己也跟著唱上了,耍的還是英語範兒,那聲音不說像電鋸那般穿耳剜心,起碼也是夜貓叫春般的令她惡心,她先是順手操起高跟鞋,朝著小賤人的那麵牆,狠狠砸了幾下,看沒什麼效果,就穿著睡衣,端直去踢小賤人的房門了。“哎哎哎,能不能給人一條活路。”“誰不讓你活了?”“這樣驢喊貓叫的,人能活嗎?”“誰驢喊貓叫的了?”“你這還不叫驢喊貓叫?人能發出這樣的聲音嗎?”“你……你欺人太甚了,我沒把你咋。我……我好歹把你叫了這麼多年姐……”“打住,打住,你少叫,我已告訴過你,我從來就沒有什麼妹子不妹子的,叫著讓我惡心。”“你……”韓梅實在想跟菊花交一次火,可當真交上了,又說不出太狠毒的話來,隻有好了在汪汪地幫著腔。菊花先是踢門,韓梅咋都不開,她就站在窗口喊叫:“你立即把這條騷母狗給我扔出去,要不然,我今天非宰了它不可。”好了還衝她汪汪叫著。菊花就要破窗而入。韓梅護著好了說:“你跟狗置什麼氣呀,你不喊,它還能喊了。”“我叫它喊,我叫它衝我喊,看我怎麼把這些騷貨一個個滅了,宰了。”菊花說著,還真的把紗窗呼啦一下撕了,隻一縱身,就躍上窗台,嗵的一聲,跳進了韓梅房裡。兩人爭奪起了斷腿狗。韓梅發出了聲嘶力竭的聲音。正在洗衣服的素芬,急忙跑到房裡,把睡得呼呼打鼾的順子搖醒,說樓上打起來了。順子一聽,韓梅果然喊得撕心裂肺的,狗也叫得十分瘮人。他胡亂穿起線衣線褲,就跑了出來。順子剛跑到院子,就聽半空中狗在“昂昂昂”地哭叫著,他抬頭一看,好了正掙紮著往下掉,他就朝前撲著去接,地上一滑,讓他摔了個仰板,但好了卻正好落在了他的懷裡。好了緊緊伏在他的胸口上,一動不動,隻是渾身還在抽搐著,他急忙用手摟住了。緊接著,他就聽見了韓梅和菊花的廝打聲。他想站起來,隻覺得整個脊背僵硬得無法動彈,素芬急忙來把他往起攙。勉強攙起來了,他一隻手還抱著驚魂未定的好了。素芬接過好了,他就試著順樓梯向上爬。他想爬快一點,他聽見那姊妹倆正打得不可開交,這是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可他腰上似乎連一點力氣都給不上,腿稍一動,整個脊背都痛得要命,但再痛,他還是堅持著爬上去了。菊花搶著把狗從樓上扔下去後,韓梅就像一頭小母獅子一樣,發怒了,本來在搶狗時,菊花就有意無意地在她胸前擂了幾拳,當可憐的好了被搶走,並扔下樓去後,韓梅胸中的怒火,就徹底燃燒起來了。她一把揪住菊花的領子,就像菊花剛才從窗戶裡跳進來時一樣,整個眼珠子都發紅、發燙起來,她怒斥道:“你憑什麼進我的房子?還從窗戶跳進來,憑什麼?你憑什麼?”“嗨嗨,你把事情搞清楚吔,這是刁家的房子,它姓刁,不姓韓,你‘拖油瓶’過來前,這房早都建好了,與你屁相乾。”菊花說著,抬起胳膊肘,把韓梅抓領口的手,狠狠拐了一下,但韓梅的手始終未鬆開。“即就是姓刁,現在我住著,你也不能從窗戶往進跳。”韓梅氣呼呼地說。“既然姓刁,那麼我想怎麼進就怎麼進,我可以從窗戶往進跳,還可以從頂上打洞,由天而降,你知道不?這是我刁菊花的權利,你韓梅管不著。”菊花一副咄咄逼人的氣勢,並且故意把“刁菊花”與“韓梅”這兩個人名咬得特彆重。韓梅氣得不知說啥好了,但她還在聲嘶力竭地怒喊著:“即就是你的財產,在我沒有搬出去以前,你也無權侵犯我的私人空間。”“好,既然你知道這是我的財產了,那麼請你立即搬出去!立即!快!滾!”說著又狠狠拐了韓梅一胳膊肘,韓梅的手還是沒有鬆開。菊花看著眼前這頭暴怒的小母獅子,內心的無名火,也跟著愈躥愈高。她已有很久,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瞅過韓梅了,這個小騷貨的鼻梁,竟然是這樣的高挑,一副飽滿的瓜子臉,弄得還真有些像奧黛麗·赫本呢,真他娘的見了鬼了。皮膚也是這樣的細嫩白皙,幾乎每一個毛孔,都在散發著掩藏不住的青春氣息。她是學過化妝的,在這樣一張臉上,幾乎不需做任何特意修飾,甚至連粉都不用薄施,就能似三月的鮮花一樣,招蜂引蝶了。一個破裁縫的女兒,一隻拖過來的爛“油瓶”,竟然出脫得這樣讓自己自慚形穢,無地自容,這陣兒,她就想用一塊明城牆上的老磚,狠勁拍下去,讓那張棱角分明的騷臉,變成一塊溜溜平的搓衣板。菊花終於一拳砸在了韓梅的臉上,頓時,韓梅的鼻腔就血流如注了。韓梅眼前一陣飛花,什麼也看不見了,但她的雙手還緊緊抓著菊花的領口。菊花在掙脫過程中,又用膝蓋,狠狠頂了幾下韓梅的小腹,韓梅想用膝蓋還擊,卻怎麼也抬不起腿來,她的個頭畢竟沒有菊花高,她就一下把抓領口的手,倒換到了頭發上,她終於薅住了刁菊花足有兩尺長的披肩發,隻使勁擼了一下,刁菊花便跟殺豬一般號叫起來。緊接著,刁菊花也薅住了韓梅的頭發,下手更狠地連連擼著不放。這時,順子已來到門口。順子大喊一聲:“都乾啥,都想乾啥呢?鬆手,都鬆手!”誰也不會為順子的這聲喊鬆開手來,順子隻好上前去,把四隻如鉗子一般的手,往開掰,任如何掰,四隻鉗子都是越鉗越緊,怎麼也掰不開。他幫哪一方鬆手,都隻能加重另一方的痛苦,萬般無奈,他隻好撲通一聲,跪在兩個女兒麵前了:“都鬆鬆手吧,娃呀,就是路人,也不至於弄到這個份上呀,何況你們還有十幾年的姐妹情分哪!爸求你們了,就相互讓讓吧!爸求你們了,求你們了!”順子甚至把頭磕在地上,發出了嘭嘭的響聲,但菊花和韓梅,還是都沒有鬆手的意思。順子就隻好從平日特彆聽話的韓梅處下手了,他說:“韓梅,你是妹妹,你先鬆手,爸沒有啥事求過你,今天算爸求你了,你先鬆,好不好,鬆開,鬆。”韓梅的手終於鬆開了,菊花又將手中薅著的頭發,狠命拽了一下,才鬆開離去。這時蔡素芬剛好進門,菊花就又回過身來撂了一句:“所有騷貨,都必須從刁家滾出去,必須!立馬!”“放你媽的屁!”順子終於忍無可忍地罵了一句。他從地上站了起來。菊花也毫不示弱回敬了一句:“我就是放我媽的屁,咋了?滾,所有騷貨都得滾!”“誰是騷貨,你媽的×,誰是騷貨?你讓誰滾?”順子就要衝出門去理論,被素芬一把抱住了。隻聽門外菊花喊:“連那隻母狗都是騷貨,誰是騷貨?哼!”隨後,就聽那邊的門嘭地甩上了。素芬急忙用紙給韓梅擦著鼻血。地上,散亂地盤曲著一堆頭發,菊花是燙成大波浪形的,而韓梅是直板形的,地上的頭發,明顯直板的要比波浪多。韓梅號啕大哭起來。“心也太狠了點兒。”順子安慰韓梅說,“彆理她,這個家有你一份,你放心住你的,有爸呢。”順子知道,菊花剛才話裡,其實把素芬也是捎帶著的,他就又補了一句,“隻要我在,就是好了,也都算是家裡的一口子,誰也彆想往出攆,誰就是攆出去,我也是要找回來的。哼,真格還沒王法了。”他故意把聲音喊得很大。素芬就說:“沒那降虎的哨棒,就彆瞎繚亂,看繚亂起來了,你能製伏住不?”“哼,看她真格還能翻了天了。”順子站在門背後,還乾號著。那邊音樂聲就起來了,仍是龔琳娜的《忐忑》,那種銳叫聲,一下就把順子的號叫聲淹沒了。這天晚上,家裡又發現了螞蟻搬家。螞蟻是從西邊那個窄洞裡,往東搬,它們也不知怎麼選擇的路線,竟然要繞上二樓,然後從二樓的一個豁口翻牆出去。大概是有螞蟻鑽進了菊花的房裡,氣得菊花起來,燒了一鐵壺開水,一路淋下來,製造出了成千上萬隻螞蟻屍體,第二天早晨,順子起來,看見螞蟻那屍橫遍野的樣子,心裡直打寒噤。他一邊掃著蟻屍,一邊歎息說:“這娃心太毒了!太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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