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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台 陳彥 1897 字 2個月前

晚會如期進行,順子和他的團隊,最後兩天兩夜,幾乎熬了個連軸轉。先是對了一夜光,那個叫皮總的大師也放了一夜屁,那屁聲真的很大,幾乎所有人都能聽見,聲音奇形怪狀,讓人忍俊不禁。大吊悄悄說,這是個屁總。天快亮時,人家燈光部門完成了任務,一夥人圍著皮總回賓館休息去了,他們又從舞台上撤下來,接著開始收拾觀眾席。開頭,大夥兒圍繞著皮總製造的聲音,還有說有笑的,乾得生帶勁,後來就疲乏得連嘴都懶得張一下了。猴子任你咋說,還是回廠房睡覺去了,大吊就有些不高興,嫌順子太慣了他。順子就說:“猴子確實辛苦,昨晚幾乎在半空中吊了一夜,睡就睡一會兒吧。”大吊就越發地沒勁了。墩子給順子建議說,讓大家稍眯瞪一會兒,順子說,這一眯瞪,就都叫不起來了。他讓還是先把大場子收拾出來了再休息,免得人家中午檢查的來了,咱還沒弄出個大模樣來。好在地已平整好,這幾天也弄軋路機來碾過,他們先將三千把椅子,鋪撒開來,這其中有兩千五百把是塑料的,還有五百把,是正經沙發椅,說是貴賓席。椅子一一排好後,又給每一把椅子上,放一把塑料手,手裡安著電池,是到時候,歌星一上場,大家都要把這隻塑料手拿起來跟著晃動節奏的。把這一切擺停當後,就開始給四周安置鐵架子立柱,再然後,把樓盤噴繪綁在這些立柱上,一個方方正正的演出場地,就像模像樣地圍了起來。遠遠看去,像是空曠的原野上,突然冒出了一個比例縮小的現代城市。說撐也就又撐了八九個鐘頭,當把一切都弄出了眉眼,人家來檢查的,也基本滿意時,大夥兒才在舞台前後躺下了。晚上要彩排,還有乾不完的事,所有人,幾乎連回廠房的那幾步路都走不動了,就原地倒下,等待導演來接台彩排。順子覺得自己是有些脫肛,就鑽在一扇幕布背後,用手往上托了托,他拭著褲子外麵,都是黏糊糊的,是血滲出來了。他想回廠房,讓素芬弄熱水洗一下,可身子實在挪不動,就乾脆那樣躺下不動算了。又過了一會兒,有人用腳踢他,好像隱隱約約說是導演來了,順子睜眼一看,是寇鐵在喊叫。他急忙爬起來,後肛門撕裂得他“哎喲”了一聲,寇鐵問他咋了,他說沒咋,就從側台的梯子上,連滾帶爬地上台去了。原來說今晚彩排,所有明星都會到場,結果,除本省那兩個唱歌的外,就是從美國請的三人組合來了,但順子聽說,這不是原來說的那三個人,這三個黑人,隻是那個組合的模仿秀,也就是山寨版。劇組為了節省開支,定的是讓他們明天到,後天離開,誰知他們前天就到了,說是沒來過中國,想旅遊呢。再另外,就是從廣州請來的一個雜技節目,還有五六十個伴舞演員,是從山西一個舞蹈學院拉來的,說是給中央台春晚伴過舞呢。總導演也沒到場,隻有幾個副導,在各自說著自己的那攤事。順子是被一個分管後台的副導演叫來的,那人也操著一口京腔,舌頭好像特彆短,有些話,在嘴裡咕嚕來咕嚕去的,讓順子咋都聽不清楚,但愛說“搞”字。最後還是寇鐵翻譯了過來,意思是說,後場這一塊兒,演員通道得重新搞,現在沒搞平,接縫也搞得有問題,明星都是高跟鞋,小心把腳搞崴了。難怪那導演最後還要惡狠狠地補一句:“搞砸了,你負得起這責任嗎?”這句狠話,他倒是聽清了。順子就急忙點頭哈腰地給人家回話說:“您放心,導演,老師,我們立馬重搞,保證搞得讓您老滿意。”說完“您老”,才發現,人家不過就是個二三十歲的胖墩小夥兒。好在他的普通話,那胖墩也聽不懂,就算糊弄過去了。前台開始走台,報的是大腕的名字,但出場的,都是那幾個副導演、助理什麼的,主要是走位置,與燈光、舞蹈進行配合。那個總燈光師也沒來,來的是丁白和幾個助手。順子和他的團隊,就在後台收拾起過場通道來。誰知剛翹起幾塊地板,那個胖墩子就來凶人了:“哎哎哎,搞什麼搞,誰說讓你們現在搞了,你不看著前台在搞戲嗎?這是在搞藝術懂不?你這後台搞得跟地道戰似的,那前邊還能搞藝術嗎?停下,快停下,等走完台再搞。搞什麼搞。”順子和大夥兒就停下了。順子讓大家都在舞台邊就地休息,自己坐在那裡,隨時聽用。走台倒是很快,但走完台,事情就成堆地來了。不僅後台要返工,而且燈光也有好多地方要重調。這一夜,他們就又這樣熬過來了。當天大亮時,才把該搞的事情搞完。無論如何,都得讓大家搞著睡一覺了。這次有兩個臨時叫來的民工,昨天就鬨著要結賬,死活都不乾了,說這活兒不是人乾的,一個說自己有腎炎,熬不得夜,一個說自己血壓高,已經在犯惡心了。順子就拿自己的錢,給人家把賬結了,不知底細,要真把誰撂倒在這舞台上,還是個大麻煩。倒是大吊這些跟了他十年的老裝台人,皮實,耐用,蔫是都蔫得跟霜打的黃瓜一樣,耷拉下了,可該乾的活兒,還是在朝前磨著。裝台這事,就是這顛三倒四的日子,連著熬幾個通宵,是常有的事。不過這回,苦就苦在是野外,白天朝死的曬,半夜朝死的凍,活兒又重,大家的怨氣就大一些。大吊甚至說,下輩子給人當“男雞”,都不裝台了。猴子就說,這輩子可惜你那副好家具了。“大吊”的外號,就是猴子起的,原意是說,他做男人的本錢大。猴子說,有一次他在廁所看見,大吊的那個萬貨,長得頂天立地了,一頭頂著“茅草棚”,一頭端直撐在糞坑裡。從此,這名字就叫出來了。不過順子叫大吊,還是因為大吊個子大,像一座吊塔,能出力,肯背虧。墩子接話說:“大吊哥當‘男雞’,打一成語———人儘其才。”“你媽的個×才喲!”大吊累成那樣,還照墩子溝子踢了一腳。順子屁股難受得不行,又是大白天,不好收拾,素芬也忙得顧不上,他就咬咬牙,忍著躺下了,反正再難受,也就一天一夜的事了。順子做了個夢,夢見晚會十分成功,總導演、總劇務、總燈光師,還有成群的電視上見過的明星,都擁到那個大酒店,吃慶功宴去了。他是總導演親自點的名,說是這次成功,與台裝得好有極大的關係,他一定要給這些裝台的師傅好好敬一杯酒,順子、大吊、猴子、墩子們,就被寇鐵推到明星中間了。幾乎所有人,都上來給他們碰杯,杯裡是猩紅的洋酒,隻幾杯下肚,他就暈暈乎乎得臉比身子大了。這時,那個頭頂沒毛的總導演發話了:“刁小三,你們這次舞台搞得好,保證了演出的空前成功,在全國都是一個創舉,我決定,給你們加錢。”他就高興得醒了,醒來時,雙手還在鼓掌。他突然一個冷噤,第一反應是,夢都是反的,莫非這錢,有了問題不成。大夥兒都睡得跟死人一樣,他再也睡不住了,就拿起手機,準備給寇鐵主任打電話。今天無論如何,得把錢結一部分。可把寇鐵的號碼調出來,他又不敢往出撥,怕寇鐵罵他,說人家這大的世事,還能少了你那幾個沫沫錢。但心裡一直慌亂得不行,眼睛也跳得厲害,總覺得這幫人有些不靠譜,他就從床上溜下來了。剛才睡覺前,吃了幾顆麻黃素,這陣兒,精神好像也好些了,屁股的難受,也似乎有些減輕,他就又一個人上了舞台。他先把前台台板,仔仔細細踩了一遍,然後又把後台演員通道,一塊板一塊板地踩試著,確實穩當了,才放心地從舞台裡麵走出來。不管咋,咱得把活兒乾得不落人的把柄,順子想。快中午時,寇鐵來了,讓他們都到舞台上去擺花,說是花拉來了。順子想,擺花用不了那麼多人,結果到舞台上一看,他傻眼了,光紅海棠就拉了幾卡車,要求從舞台口,一直擺到大路上,鮮花夾道,中間還要鋪紅地毯。順子隻好把所有人都叫來,又忙活開了。順子心裡一直惦記著勞務費的事,管寇鐵喜歡不喜歡,他還是提醒了一下,要他早結比遲結好,寇鐵就說他是小爐匠,掙不了大錢的主兒。這話反倒讓他心裡踏實了許多,反正他是從寇鐵手上承包的,人又跑不了,彆人靠譜不靠譜,他就不用操那些閒心了。到下午五點的時候,軍樂隊也來了,腰鼓隊也來了,就把一個平日寂靜的土塬,鬨騰得整個地皮都晃動。難怪主東前幾天,要讓他們平整出那麼大的停車場來,好家夥,僅一個多小時,臨時停車場,就停進了上千輛小轎車,遠處,還有車流在相互摁著喇叭朝裡湧。VIP門票,一張印的2800元,普通票印1600元。據說全是老板贈送的,沒有對外賣一張。收票前清場時,順子的隊伍就被全部清出來了。順子還找寇鐵說了一下,看能不能讓弟兄們晚上站在邊上看個熱鬨,寇鐵請示了,說不行。前後台都是警察和戴著鋼盔的保安把守,他還試著獻了幾下殷勤,人家根本不搭理,他是最後一個被人趕出來的。他們裝了十幾天台,想著那麼些大腕明星來了,沒見上一麵,總是有些不甘心,就一起湊到舞台外的通道口,等那些人入場時,看上一眼,飽飽眼福。結果,裡三層外三層地包裹著,啥也看不見。從人縫裡偶爾睃見一個,也是戴著墨鏡,豎著大領子,擋住了半個臉的主兒。順子屁股裡又發火燎燒地煎熬得不行,就回去躺下了。他想好好睡一覺,演出完了,拆台還得一晚上呢。順子剛睡下,早上做的那個夢,就又開始了,不過這次不是在大酒店,而是在演出現場。演出結束後,觀眾潮水般的掌聲,把明星們全都推到了前台。都在誇獎晚會成功,那個總導演就說,這次成功與這個舞台裝置有很大關係,我們應該把裝台人,請上來跟明星們一起謝幕。順子就和大吊、猴子們一起被擁戴上台了。總導演還是那句話,並且是當著全體觀眾講的,他要嘉獎這些裝台人,他說這些人,才是真正的幕後英雄,成功屬於他們。舞台底下的掌聲,還有塑料假手的拍打聲,混成一片,用“雷鳴般的”、“暴風驟雨般的”這些詞形容,也毫不誇張。隨著,那個胖胖的副導演,就拿上來一個大紅包,由大胡子導演,親自頒發給了他,他數啊數,都數到二十萬了還沒數完……他就又一次醒了,他老覺得夢是反的,這夢竟然反複做了兩次,絕不是一個好兆頭。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就驗證了這個夢的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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