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打小在劇團院子泡大,跟好多家屬的孩子都玩過,可玩是玩,卻咋都不能進人家的門,有時都到人家門口了,也會被嘭地關在門外。不僅家裡大人不讓進,孩子們相互也是不讓她進的。有一回,她剛擠進一隻腳,就讓同伴的關門動作,把她腳脖子,壓得腫了幾天挨不得地。還有一次,瘋得高興了,她竟然跟著一群孩子,擠進了一個正準備結婚的名角兒的新房,立馬,就被人家把她一人揪著耳朵拎了出來。她隻好把熱烘烘的耳朵貼在門上,聽裡麵孩子們爭喜糖、爭紅包的聲音,直等到大夥兒都出來了,才又混搭在一起,分享人家的快樂與喜悅。後來,她才隱隱知道,孩子們在一起玩時,總有人說把什麼東西丟了,就有人懷疑,是她刁菊花乾的。她確實沒有拿過任何人的東西,這一點,她父親從小就教育她:哪怕是偷彆人一根針,一輩子在人前都會抬不起頭,說不起話的。雖然她也會像父親那樣,隨手撿點紙殼子、空瓶子、塑料袋什麼的,但絕對沒有從彆人身上偷過東西,還彆說偷,有時彆人落在地上的,隻要是有用的,她撿了,也是會交給人家的。可不知咋的,彆人就能這樣無端懷疑自己。唯有瞿團長,瞿伯伯,讓她在他家吃過飯,跟他女兒一起做過作業,而且還容留她,在家裡睡過一晚上。菊花永遠都記得,那是她十二歲生日那天,父親給劇團裝台,一連三天三夜沒有停歇。這是團裡要參加全國調演的劇目,一切都搞得特彆細。那時菊花她媽,已經跑了幾年了,菊花平常在學校上學,一到寒暑假,基本都跟父親在舞台前後混著。本來那天晚上,她也可以回去睡的,可隔壁突然死了人,吹吹打打、哭哭啼啼的,特彆害怕,菊花就隻好在後台一個拐角,鋪了一張紙殼子,睡下了。快半夜時,順子見瞿團長來,就說了幾句表功的話:“瞿團,你看三天三夜了,咱都沒眨過眼皮嘛。是你在這主事哩嘛,咱得給瞿團爭光哩嘛。全國調演是大事,說小了是團上的事,說大了,是省上的事嘛,咱還敢馬虎嘛。不是說呢,你看我菊花,今天過十二歲生日,大小也是本命年嘛,我都沒顧上,可憐的,家裡隔壁老了人,娃也不敢回去睡,就這樣狗一樣窩蜷著,我心裡也不好受。瞿團,娃是個沒娘的娃,我實在都對不起自己的閨女。但請瞿團你一百個放心,咱是下苦的,活兒絕對給你乾好。咱啥時候給你瞿團掉過鏈子、丟過人嘛。明早肯定給導演交舞台,你老就把心放到肚子裡好了。”瞿團在舞台上轉了一圈後,就準備把她領回家了。瞿團說:“順子,我把娃領到家裡跟我女兒睡,你放心。”那陣兒,她看見父親幾乎有些傻眼,隻不停地搓手說:“娃渾身董得臟的,咋好上你家的床嗎?”瞿團再沒說啥,就把她領走了。她回過身,看見父親眼裡轉動著淚花。從那以後,大家就都認為,刁順子是人家瞿團的紅人了。那天晚上,菊花進到瞿團家裡時,瞿團的愛人和女兒都睡下了,瞿團不知跟他愛人和女兒說了幾句啥,阿姨就起來了,瞿團的女兒也起來了。阿姨給她放了洗澡水,讓她洗了澡,瞿團的女兒,給她拿了乾淨衣服換上,然後又給她吃了好多好吃的東西,才讓她睡下。瞿團的女兒叫素素,素素把一個比自己個頭還長的布娃娃狗,讓她做睡枕抱著睡,那一晚,她睡得特彆香,還做了一夜夢,甚至夢見自己成了瞿團的女兒,她們姊妹倆,是雙雙穿著潔白的連衣裙,在藍天白雲下蕩秋千的。自那以後,她又去過瞿團家幾次,不過父親總是不讓多去,說人得知趣,不敢人家給根麥秸,自己就當了拐棍使。她見素素特彆愛學習,不是背英語單詞,就是寫作業的,再就是拉小提琴,人家一歲多就開始學了,說是還參加過全國比賽,拿過一等獎呢。她們咋都玩不到一起,她慢慢就去得少了。再後來,人家就去維也納留學去了。瞿伯伯一家人對自己的好,她是一直記掛在心的,因此,瞿伯伯來叫,她是咋都得把門打開的。瞿伯伯沒有進房,隻說讓到他家裡,去看看素素的照片,她就跟著去了。菊花已經有好幾年,都沒來過這個家了,甚至連劇團的院子都沒進過。她不喜歡這裡人的眼睛,看前邊,後脊梁骨都發涼。瞿伯伯的愛人也在家,好像他們一切都是商量好了的,她一進門,阿姨把咖啡都給她衝上了,阿姨讓她坐,然後就進房裡,教彆的孩子拉小提琴去了。阿姨業餘時間,還帶著學生,據說一個學生,每小時一百二十塊,那時她多麼想學呀,可父親每天才掙幾十塊錢,哪能給父親開這口呢。她記得有一次,素素也曾教她拉過幾下,還誇獎她有音樂天賦呢,可素素又說,小提琴得很小的時候開始學習,大了就學不出來了。那時她十二歲,素素已經考過小提琴十級了。瞿伯伯果然拿出了許多照片,都是素素在國外讀音樂博士時照的,那種瀟灑,那種自信,那種浪漫,讓她隻體味到四個字:自慚形穢。但她並不嫉妒素素,她覺得素素,應該有這樣幸福美滿的人生,她隻是覺得自己可憐,沒有攤上瞿伯伯和阿姨這樣的父母,這樣的家庭教育環境。看了一會兒照片,瞿伯伯終於開口說話了:“是不是最近,跟你爸鬨得不愉快呀?”菊花沒有回答,隻低下頭,繼續翻照片。“這事是你爸做得不對。”菊花突然一怔,眼睛直直地盯著瞿伯伯。“這麼大的事,他應該先跟你商量好了再進行嘛,咋能這麼草率呢。我已批評過他了。他也承認做得不好。”瞿伯伯說。菊花把眼睛又勾下了。“你要確實不能接受了,我也可以幫你做做工作,讓你爸把人趕走就是了。”菊花還是沒有接話。瞿伯伯又說:“那你現在能整天幫你爸做飯、洗衣服不?”菊花的頭,低得更下了。前幾年,她還真在家做過飯,可現在她爸的活兒越來越多,生活也越來越不規律,家裡基本就很少動煙火了。她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經常靠吃零食過活,有時就買一點米皮、麵皮,將就著過。沒心情做,也懶得做,更不喜歡油煙味。反正村裡好多年輕人,現在就是這樣過的,覺得做啥都沒意思,前幾年還熱衷到網吧上網,現在連上網,都覺得乏味無聊了,也就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打發日子了。過去,她也給父親洗過衣服,可父親基本沒啥衣服可洗,一年四季,都穿著一件藍布大褂,一個月能換下來洗一次。因為裝台生活,特彆沒規律,所以,雖然在一個家,平常好幾天,也很難見上一麵,衣服她看見時,父親基本都洗過晾在院子了。她也懶得問,反正洗了,跟沒洗也沒啥兩樣,就這抽抽巴巴、不死不活的日子。菊花想回答,但還是沒有回答。瞿伯伯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娃呀,你將來,總會有你自己的生活,你爸也不容易,恐怕也得給他一些生活空間哪!從做女兒的感情上,你不好接受,這個大家都能理解,可從你爸的角度想一想,他這樣做,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你畢竟不能跟他過一輩子,他也是五十好幾的人了,總得有個體己的人,招呼著吧。女兒伺候父親,畢竟有不方便的地方,有了這個人,你不是更省事嘛。就原諒你爸一回吧,他真的很不容易。”菊花沒有想到,瞿伯伯是以這樣一種商量的口氣,跟自己說話的,儘管這些話,對她毫無作用,但她還是靜靜地在聽著。她原以為,瞿伯伯會就著父親辛苦的話題,絮叨下去,誰知話鋒一轉,卻說起了她的婚姻問題,這也是她最討厭的話題,可瞿伯伯,偏偏就提起了這個不開的壺:“我聽你爸說,你找對象一直也不順?”菊花差點沒把反感情緒,直接表現出來,但她忍住了,瞿伯伯對自己畢竟沒有惡意,可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瞿伯伯就接著說:“跟我素素一樣,她也三十歲了,也沒找下,我們很糾結,可她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唉,你們這些孩子呀!”幾乎是在瞬間,菊花就對這位父親般的瞿伯伯,產生了絕對的好感。他是把自己和他的女兒,拉在一個十分平等的位置來對話的,他沒有覺得自己的婚姻生活,是因為家庭和自身條件慘敗的緣故,而是認為,這是一個時代的痼疾,年輕人都一樣,何況素素是很優秀的年輕人。她突然在這個問題上,有了一點做人的尊嚴感,這也讓她立即就進入了談話的接受狀態,她終於開口說話了:“素素也沒找?”“沒有。我們老催她,過去她總說不急。現在她說,我信奉獨身主義。”菊花終於開懷大笑了,說:“我支持素素。找什麼呀找,一個人過著多自在。都什麼年代了,還談婚論嫁的,俗。”她好像突然找到了最強有力的精神支柱一樣,全然從沙發上欠起了身子。瞿伯伯卻慢慢坐了下去,輕輕哀歎著說:“你們不俗了,可苦了我們這些做父母的呀!有合適的,還是應該談婚論嫁的,當然,沒有合適的,絕對不能勉強,婚姻是勉強不得的事。”菊花萬萬沒有想到,瞿伯伯是這樣會說話,扯來扯去的,最後,還是扯到了她父親這樁讓她十分不爽的婚姻上。瞿伯伯說:“娃呀,你對你爸現在找的這個人,到底不滿意在啥地方,能給伯伯說說嗎?”這句話,還真把菊花給問住了。能說因為這個女人騷、賤嗎?明顯不合適,那麼是什麼讓她不滿意呢?她又真的找不出來。平心而論,這個女人自進家門之日起,都在想方設法巴結自己,連自己的父親,也在千方百計地討好自己,除了哪兒都不滿意外,還真不知具體的不滿意,到底在啥地方。她還是在低頭翻著影集,她無法正麵回答瞿伯伯的問題。瞿伯伯說:“那瞿伯伯給你一個建議,看能不能這樣,你再容忍一段你爸的選擇,要確實不行,你來找我,我們一起跟你爸談,好不好?”菊花還是不搭腔,隻靜靜聽著裡麵房的拉琴聲,這是一個才學琴的孩子,大概十二三歲,也就是她當年想學琴的年齡。瞿伯伯繼續說:“我想你還是不要再住在賓館了,那地方,也不是適合大姑娘長住的地方。如果覺得家裡不方便,你也可以先住在我家裡,你阿姨退休了,除了帶幾個學生,平常也沒啥事。”菊花急忙說:“不,不,那咋行呢。”“娃呀,你一天住在賓館,要消費二百多塊,那是在用刀離你爸的心哪!”瞿伯伯突然嚴肅了起來。瞿伯伯說:“你爸真的不容易呀,我隻給你講一件事,你去好好想想,你該不該這樣去跟你爸賭氣。你記不記得去年夏天,你爸有一次,讓鐵釘子把腳紮了?”她不記得了,反正父親裝台,經常都會有紮傷、劃傷的時候,回家也從來沒給她說過,也沒聽到過什麼疼痛的呻吟聲。“那天我在現場,他跟人一起抬布景呢,腳紮在一根鏽釘子上了,那根釘子很長,端直從腳心紮到腳背上了。我看見你爸當時就痛得滿臉烏青,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滾。他們幾個夥計,急忙把他送到醫院去了,我想,這下咋都該歇幾天了,可包紮完傷口,你爸又一跛一跛地回來了。晚上演出,本來團裡是雇他推鐵架子的,就是《遊西湖》裡那個,讓鬼魂四處飄蕩的鐵架子,四個好勞力,有時得瘋了一樣地往前跑著推,往後退著拉,主演在半空中的架子上表演,鐵架子推拉難度很大,也很辛苦。他腳都成那樣了,有人說換下來,可他硬是不讓換,你猜為啥?就那十幾分鐘的戲,可以掙四十塊錢。把鐵架子推完,你爸下來,滿腳都是血水,連嘴裡都咬出了血……娃呀,你忍心一天在酒店,消費他二百多塊嗎……”瞿伯伯後邊還講了些什麼,她就一概都沒聽進去了。她覺得傷心,也覺得恥辱。腦子一片嗡鳴聲。她甚至不知道,現在怎麼才能從這個院子走出去。她的雙頰,通紅通紅的,燒得連脖子都在發燙。她終於給瞿伯伯答應,明早就從酒店搬出去。不過,菊花從酒店撤出來,卻並沒有回家,她是去了她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