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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 瑪麗蓮·羅賓遜 2871 字 2個月前

禮拜日早上,傑克打扮齊整地下樓來,他刮了胡子。為了不吵醒父親,他穿著襪子把鞋子提在手裡。他看了看她,聳聳肩,像是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她遞給他一杯咖啡。他背靠著冰箱,小口喝著。然後走到放錢的抽屜旁,取了兩塊錢。“捐錢用的,”他柔聲說,“我欠你的。”他輕輕撣了撣帽簷。“能借我用一下你的手表嗎?這樣禮拜儀式開始前我可以走一走。”她把表遞給他,他看了一眼,放進外套口袋裡。“好吧,”他說,“走了。”他在門廊停了停,把鞋子穿上,整了整帽子,隨後出門了。過了半個小時,她聽到父親有響動。她給他送去了托盤。托盤上裝了咖啡、蘋果汁、抹了黃油的吐司、阿司匹林和吃藥用的水。她仍舊穿著晨袍和拖鞋,戴著發網。他說,“你身體不適嗎,親愛的?今天不去教堂?我得給埃姆斯打個電話,告訴他我們換個時間吃飯——”“不用,爸爸,我挺好的。今天我留在家裡,這樣傑克可以上教堂。”“上教堂?傑克?”“是啊。”“傑克上教堂了?”“埃姆斯的教堂。為了表示尊重,他說。”“噢,好,那很好。約翰講道很不錯。我們教會裡的那個新人,我對他不太有把握。我要能上哪兒去,我自己可能也上公理會的教堂去。嗬嗬。”他笑笑。“這可是件不尋常的事,可是個不尋常的日子呢。”他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兒,出神地微笑著,思考著。“正等你快要徹底放棄的時候!主真是奇妙啊。”“這事你不要想得太多了,爸爸。”“想得太多!這隻是事實!上教堂就是上教堂了!”他說,“我以為我定是讓他有了逆反心理了。我真這麼想的。我聽說過牧師家裡有這樣的事。不止一次呢。”“喔,他似乎和聖路易斯的一座教堂有些聯係。他說他為他們彈琴。”“真的!我可不知道。他和我說得不多。一向都不多。”他嗬嗬一笑。“你母親以前問我,我們為什麼還要給那孩子付鋼琴課的學費啊?你知道,因為他都不練習。要是你逼著他練習,他就走了。不過我說了,我覺得可能會有些什麼成效呢。泰迪上鋼琴課時,他也去。是的。我告訴她,我認為我們應該對所有孩子都一視同仁,包括傑克。”他坐在那兒微笑著,為著證實了自己的正確滿臉放光。“太好了。你做了某個決定,不過是自己也說不清的小選擇,若乾年後——喔,那時我就知道他聰明。這點我清楚得很。他花的心思總是比他肯花的要多一點。不過我是知道的,可真是知道的。”想到自己明察秋毫,他笑了起來。“是的。”格羅瑞說,“那兒的教堂他好像是有朋友的。”“朋友!喔,我想他是會有朋友的。在教堂總是能交上朋友的,可不是麼。不過,他小時候可沒朋友。他像是從來也不需要朋友。我一直都在祈禱他這輩子會有一兩個朋友。他的那種孤獨,呃,總是會浮現在我的腦子裡。可真的從來沒想到過——想都不會想到——在聖路易斯的什麼地方,我的祈禱應驗了!可不是件了不得的事!”他搖了搖頭。“告訴你吧,本來我心上可以放下一塊大石頭了。隻要有點兒信任,就可以省了我多少年的憂慮了。這是個教訓。”他又說,“不過,我納悶發生什麼事了。我是說,現在他給我的感覺不像是覺得自己有朋友的人。或許是我錯了。”“他告訴我的也不多。”“啊,”他說,“我在這兒憂心忡忡,可今天是個多好的日子啊!我得打起精神。格羅瑞,幫我把頭發修一修好嗎?我覺得有點兒亂蓬蓬的了。很可能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多數是。”他大笑。“我知道沒剩多少了。不過還是修修吧。”她扶著父親進了廚房,讓他坐下來,在他的肩上圍上毛巾,脖子處折進去包緊了。她拿來梳子和剪刀,開始修了起來。他的頭發消失了,或是說幾乎要消失了。那不是尋常的掉發,而是頭發越來越稀薄的過程。又細又白又輕的頭發卷了起來,成了軟軟的小鬈兒。飄浮在頭上,她想。她不願把頭發剪掉,因為它們不太可能長回到原來的樣子了。就像在剪小孩子的頭發一樣。不過父親說是頭發長得太可愛了讓他著惱。老頭子還扮小爵爺啊,他說。於是她又剪又修,很忙乎的樣子,為了讓他高興高興確是有所改觀了。她沾點水把頭發往下梳,讓他覺得光滑齊整些。他的後頸,他的耳後,留下了幾十載托舉著偉大的人類頭顱的辛勞的痕跡。古人說過,我們和禽獸的區彆就在於我們的眼睛不是朝下看地麵的,多數時候不是這樣的。是奧維德(奧維德(公元前43—17),古羅馬詩人,代表作為長詩《變形記》。)說的。在費了那麼多力之後,脖頸看似無力了,但頭顱依舊還是抬起的。耳朵雖然柔軟,也挺立著,依舊保持著準備聆聽的模樣。這些可愛的頭發,她是想要留下不剪的。這些頭發像是溫柔的迷惑,一如這抬起的頭顱和耳朵像是變老了的等候,像是變老了的信任。“是啊,”父親說,“以前我想到他,總是想著他獨自一人,一如既往的獨自一人。我會想,甚至都沒人在意他過得怎樣,需要些什麼,他過的會是怎麼樣的生活呢?我這下明白了,他獨自一人,這隻是我自以為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呢。”他笑了。“是啊,那事以前讓我非常難過,而我也從來沒想過要質疑一下。我肯定自己為這事做的禱告比其他事都多呢。”紗門被推開了,傑克走進門廊,又走進廚房。他看看她,聳了聳肩。“我沒勇氣了,”他說,“我想著,你要是穿戴好了,可能會晚到一點,但還來得及。真抱歉。”過了一會兒,父親說,“過來,孩子。”他伸出了手。傑克把帽子放在桌子上,走到老人身邊,讓他握住了自己的手。“這事一點也不奇怪,”老人說,“一點也不。”他的聲音有點發顫,於是他清了清嗓子。“要是有一段時間不上教堂,很多人都覺得再去有點困難。我見過很多了。我會對他們說,‘這是因為上教堂對你是件重要的事。這決定對你是非常重要的。’當然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你看,沒什麼理由覺得失望。我以前總說,禮拜日忠誠守信。再過一禮拜,它準會又在這兒了。”他悲傷地嗬嗬一笑,拍了拍傑克的手。傑克低下頭看著他,溫柔而孤遠。“下個禮拜吧。”他說。格羅瑞梳好了父親的頭發,在頭發最白最疏的頭頂處親了親。“好了。”她說,然後把毛巾解了下來。傑克說:“你恐怕不會有時間再招呼一個顧客吧?”“啊,當然有。”她吃了一驚。他們一向對他如此小心翼翼,幾乎不敢碰他。他身上那種疏離冷漠,比他的謙恭寡言更加透在骨子裡。這是一種野獸般的孤獨和脆弱敏感。這迫使他們所有人用一種特彆的禮貌對待他,甚至包括母親。總有些情形他們要顧及這一點——擁抱、打打鬨鬨都不會算上他。即連父親也是試探著拍拍他的肩膀,畏畏縮縮又小心翼翼。為什麼一個孩子會這樣來保護自己的孤獨?不過他愛怎樣就怎樣吧,父親說,否則他會走的。他會遠遠地對他們微笑,笑容悲傷而勉強,而這意味著他把他們隔離了開來,甚至當他和他們在一起時。父親也很吃驚。他說,“好吧,我不要在這兒礙事了。”格羅瑞扶著他站起身。“埃姆斯要來的話,我得去把報紙過上一遍。萬一他開始談論政治,我可得跟上時事呢。”格羅瑞幫他在窗邊坐下來。她回來時,傑克仍然站在那兒,等著。“你可能很忙吧,”他說。“不算特彆忙。不過我得警告你,我可不誇口說我自己是個理發師。我真的隻是假裝在剪爸爸的頭發。”傑克說:“要是你能稍微修一修。我昨天本應該去理發店的。我或許會覺得不那麼——不體麵。”“今天早上?你看起來不錯啊。”“不好。”他脫下外套,格羅瑞把毛巾圍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上。“我能感覺得到,像是皮膚底下在發癢。像是——什麼下流的東西。我以為是衣服。我是說可能是衣服讓這種感覺明顯了起來。更加明顯了。”她碰到他時,他閃開身去。“你得坐好了不要動,”她說,“是因為埃姆斯嗎?”“他也是一個原因。但我不好說這種感覺是陌生的。我不時都會經曆一下。持續時間很少會超過幾個月。”他笑笑。“我不應該叫你做這事的。你不做也可以的。”“坐好了不要動。”“你沒法同情我。你從來沒有感受過不體麵的滋味。”“你怎麼知道?”“我對不對?”“我想是吧。”“我是對的。”他說,“萬一你想知道,這下流的東西是會傳染的。提醒你。我應當掛個麻風病人掛的鈴鐺。我想我是掛著這麼個鈴鐺了。”“你胡思亂想。”“不對,我隻是誇張而已。”“你沒有真的走進教堂。”“我甚至不需要走過馬路。”她把手放在他的頦下,把他的頭抬了起來。她以前有沒有碰過他的臉?“我看不清楚。你得坐直一點。”“我想老埃姆斯一定是看到我了。晃悠著,躲藏著,窺視著他的會眾。”他笑笑,“我真是個傻瓜。”“坐著彆動。”“好的。”“我要把耳朵周圍修一修。我得修齊整了。”他兩腳交疊著,手臂抱在胸前,乖順地坐著。她剪了一邊又剪了另外一邊。她再把他的頭抬起一點,看看效果怎麼樣。他的臉頰上掛著淚珠。她用毛巾的一角,把淚珠輕輕地拍去了,他對她微微一笑。“真讓人惱恨,”他說,“我對自己厭倦極了。”他讓她把上麵的頭發再剪得短一點,這樣頭發就不會落在前額上。他說,“我像是個吃軟飯的。”“你不像。”他睃了她一眼。“你怎麼知道?”“我想我是不會知道的。”他點點頭。“我做過短期的舞蹈教練。老太太都很喜歡我。不過當時我酗酒,所以我沒真學會桑巴舞。”她笑了。“是個悲傷的故事呢。”“是的。我以為自己做得還行。不過老板看不慣,呃,我即興瞎編。我編出幾個很有趣的舞步,不過你得會再來一遍,至少再來上一遍。這是他主要批評我的。”“啊,傑克。”“可不是。那年的冬天,我待在圖書館。那是個糟透了的冬天,於是我抓住機會提升心靈的層次。那兒的老太太也都喜歡我。我是個落難的紳士,靠著麥麩鬆糕和奶油蛋糕過日子。這些老太太不是同一批的。胭脂抹得少些,不塗指甲油。”“我注意到了你看過很多書。”他點點頭。“很多年來我都是圖書館的常客。那些來找你的人,他們是不會想到上那兒來找你的。比電影院好多了。於是我想還是看看在大學就應該看的書吧。能記得多少就看多少吧。那麼多的書,真是乏味透頂的事。上大學時,要不是泰迪在那兒替我做功課,我都待不了一個星期。”“哦。”“他從來沒提過。”“就我所知,他一個字都沒說過。”“你知道他早慧?那是因為他多年替我做作業。他欠我很多呢。當然我是不會提的,隻除了你。”“你真好。”他點點頭。“我們畢竟是兄弟呀。”“不過你還是坐好了彆動。”“我努力。”“或許稍稍鎮靜一下。”“有意思的建議,”他說,“真是個好主意呢。”“你要再坐不安穩,你的頭發我一根都不想碰了。”“好吧。把剪刀拿給我,我自己剪完。”“沒門,老兄。”他大笑。“你這情緒可不合適。”他點點頭。“你擔心得有道理。我隻是想搞掉這討厭的額發。俗話怎麼說的?抓住命運之神的額發?”“我想是時間老人。有額發的是時間老人(西方傳說中,時間老人禿頭無發,唯前額有撮額發,抓住他的額發就抓住了時間。)。”“喔,不知什麼抓住了我的額發。沒有像命運之神這般尊貴,這點我很肯定。倘若你的額發叫你跌倒,就把它剪掉。對不起。”“那就坐好了。”“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什麼意思?‘倘若你一隻眼叫你跌倒’(見《聖經·馬太福音》18:9。)?仿佛那隻眼不是你的一部分。不過,倒是有道理的。我叫自己跌倒——眼睛、雙手、曆史、前程——”“你有沒有吃過早飯?”他嗬嗬笑了笑。“你沒吃。我去給你做個三明治。你擔心今天晚上吃飯時見到埃姆斯。”“是的,我做的似乎夠令人難堪的了。”“胡說。真的。要是他真在街上看到你,那又怎樣?”“說得對,格羅瑞。視角,這兒說的就是視角。隔了那麼遠,他會注意到我的不自在嗎?再說那又怎樣?一位遵紀守法的公民完全有權利在禮拜日的早上,在公共人行道上覺得沮喪不快,甚至還停下步子來,而且還離教堂很近。這場景中有點兒詩意呢。”“你不是真的知道他看到了你。”“你說的對。”“肉糜糕還是金槍魚色拉?”“肉糜糕。加一點點番茄醬。”格羅瑞把他的外套從桌上拿開,他站起來,笑眯眯地從她手裡取過了外套。又是一件敏感的東西,就像樓上那間空蕩蕩的整齊的房間是他的私人空間。好吧。忘了這點她覺得懊惱。他摸了摸左側胸袋裡的那點兒分量,她沒讓自己多想那是什麼。他披上了外套。“我把這毛巾去抖一抖,”他說,“再把地掃一掃。”傑克把父親的扶手椅搬進了廚房,這樣他們削蘋果做酥皮時他也可以在場。“我一向都很喜歡刀子割開蘋果的聲音。”老人說。在餡餅蓋放上去之前,他要求看一下——“比花兒還香哪!”等餡餅的周邊捏好、透氣口切好,他又要求看了一下。他說,“以前我奶奶會出去撿落下的蘋果。我們家的果園年份不長,產不了多少果子,不過哪兒看到有蘋果,她都會撿起來帶回家,在牲口棚前堆成一堆。蘋果放在那兒開始發酵,她會做成蘋果酒。她說那是有藥效的,是治她發疼的骨頭的好藥呢,她說的。有時候她會讓我嘗一口。太難喝了。寒冷的早上,那些蘋果上會蒸騰著水汽,煙霧似的。一堆冒煙的蘋果。雞會歇在蘋果堆上,為了取暖。”他笑了起來。“貓也會在上麵睡覺。她總是有些自己的小項目。要能找得到,她會吃腰子,還有舌頭,羊肉都會吃。春天,太陽剛升了起來,她就去田裡,沿著籬笆挑蒲公英的嫩葉。她會在圍裙裡兜滿了馬齒莧回家來。我母親覺得這麼做很丟臉。她會說,‘人家以為我們不給她飯吃呢!’不過她總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他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是鍋在咕嘟咕嘟地煮著。傑克清理著他采來的蘑菇,洗了一遍,又洗了一遍直到他確定沒有留下一點泥沙。他又切好洋蔥。廚房裡彌漫著餡餅烘烤的味道。“太好了,”父親說,“這麼忙乎熱鬨的,我還能摻和著呢。我猜也是礙手礙腳吧。把我安頓在這兒,你真體貼,傑克。你對我很好啊。”傑克笑笑。“應該的。”他說。父親說:“是的,家庭生活的樂趣非常實在。”“我懂的。”“呃,你自己也會記得的,傑克。你母親總是在烤著什麼東西。屋子裡有十個人,那時候總是有人來串串門。女孩子會在這兒幫她,做蛋糕做餅乾。大家都說呀笑呀。偶爾也會有些小吵小鬨。是的。不過你總是在彆的什麼地方。”“不是總是。”“對,不是總是。這隻是我的感覺罷了。”“對不起。”“喔,我們念著你,僅此而已。”現在他就在這兒,格羅瑞心想,形容憔悴,去留不定,沒有多少青春的剩留,隻除了帶著股嘲諷的難以捉摸和遮遮掩掩——而這是他的確袒露於眾的。他兩臂抱在胸前,靠著台子站著,看著父親琢磨著他,他知道父親看到了什麼,露出了一個勉強而憂鬱的微笑,仿佛在說,“那些年我替您省心了呢,沒讓您知道我不值得您痛苦呢。”可是老人說,“過來,兒子。”他抓起傑克的手,撫摸著,貼在自己的臉頰上。他說,“家庭是非常強大有力的東西。”傑克哈哈一笑。“是的,大人。是的。我是知道的。”“嗯,”他說,“至少你在家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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