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石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屠蘇倒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在湖邊的草地上躺了下來,半眯著眼,感受和煦的風吹過臉頰。梁小石自己坐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無聊,也爬到屠蘇的身邊躺了下來,胳膊肘頂頂屠蘇,問道:“你說……為什麼村裡幾個女孩子都對你好,連夏兒也想做你的新娘子?因為你長得好看嗎?”屠蘇不以為意地答道:“夏兒總是變來變去,過兩天她就把這事給忘了。”“那要是……她一直記著呢?”梁小石卻還是糾結著,可見心裡是多麼在意這件事,“而且,我一直覺得,所有女孩子裡,你就對她特彆好……”屠蘇睜開了眼睛,不再是那副愜意享受春光的模樣,他坐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和夏兒,是不能住在一塊兒的。”梁小石也坐了起來,緊張地等著聽他下麵的話。“因為,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這話說得直白又認真,梁小石一時間有點懵:“喜、喜歡?誰啊?”屠蘇沉默片刻,回頭看向夏兒搭的那個“大房子”,仿佛想象著以後的場景。“是晴雪。”他又看著梁小石,堅定地說,“長大以後,我也要一直和晴雪在一起,一直保護她。”梁小石似乎終於醒悟過來“喜歡”這句話的意思,那句喜歡,不是小孩子那種隨隨便便的喜歡,而是真正的“喜歡”。他突然覺得屠蘇和自己很不一樣,和村子裡的孩子們都不一樣。阿蒙也愛裝老成,可是他說話的時候,你能夠感覺到,他就是在努力模仿大人的樣子。可屠蘇不同,他說出一句話的時候,你就知道他不是說說玩的,更不會說過就忘,他心裡想什麼,若是說了出來,就必定是會做到的。可梁小石還是不懂:“爹和娘說過,喜不喜歡這種事……得我們年紀再大一點才明白,屠蘇你怎麼會知道呢?”屠蘇看了梁小石一眼,垂下眼簾:“就是知道。”梁小石又想了一會兒,問出了另一個疑慮:“晴雪姐姐不是你的親姐姐,也不是你娘……但你爹娘不在身邊,是她照顧你好多年……這樣,也能讓她做新娘子嗎?”“為什麼不能?”屠蘇反問道。梁小石撓撓頭,接下來的話說得有點遲疑:“我、我聽人說……他們說,晴雪姐姐……其實是妖怪……”“不許亂講!”屠蘇突然站了起來,他的表情變得淩厲而凶猛,吼得梁小石一下子閉上了嘴。翔三爺也跳到屠蘇肩上,衝梁小石憤怒地嗚叫。梁小石從沒見過這樣的屠蘇,他發怒的樣子有些嚇人。“屠蘇……你、你彆生氣,我沒這麼想……”梁小石戰戰兢兢地解釋道,“隻是……你說,晴雪姐姐為什麼一直不老呢?娘告訴我,她從很久以前就是這個樣子了……”屠蘇一時陷入了沉默,似乎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他甩了甩頭,就像要把煩惱的念頭都甩掉,“反正晴雪就是晴雪,不是什麼妖怪!”梁小石也覺得自己說了不恰當的話,訕訕地爬起來,兩手絞著自己的褂子。屠蘇低聲道:“有一回,我聽見村裡的女孩子們……在說晴雪壞話,說她是……隻有夏兒沒有……所以,我會對夏兒好……”他拉了拉小石的胳膊,“你以後也彆再講那些了。”粱小石看屠蘇還肯理睬自己,不禁鬆了一口氣:“我聽你的!那,我們還是好朋友嗎?”屠蘇用力地點點頭:“當然。”湖邊。梁小石已經走了,他心裡惦記著夏兒,要去看看她是不是被她娘抓住了。屠蘇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大字形躺倒在湖邊的草地上。春草嫩綠,微微紮著他的臉,有點疼,還有點癢。他的心裡有點亂。梁小石的話雖然沒有惡意,卻一直在他的腦中盤旋。“他們說……晴雪姐姐……其實是妖怪……”“你說,晴雪姐姐為什麼一直不老呢?”“這樣,也能讓她做新娘子嗎?”屠蘇搖了搖頭,揪下一把青草,聞著斷麵的草汁味道,清新,帶著陽光和泥土的香氣。這種自然的香味讓他平靜,小小的頭腦中不再紛亂,他閉上眼睛,喃喃地對自己說:“……妖怪又怎麼樣?”他這樣想著,淺淺地笑了出來,心裡麵放鬆了,倦意就籠罩上來。他的身體不像同齡的男孩子那麼好,很容易覺得疲憊,睡得也比梁小石他們多。而且,個子也長得有點慢……這樣一來,什麼時候才能長大,才能照顧晴雪呢?嗯,今晚我也要吃三碗飯……最近總是做夢,睡意蒙嚨,好像又看到了什麼畫麵。九-九-藏-書-網是晴雪,卻又不像晴雪,一樣的麵容,卻紮著俏皮的辮子,打扮輕巧利落。那是,以前的晴雪嗎……晴雪在笑,大大方方地湊近來,說道:“我叫風晴雪,交個朋友吧,你這人挺好玩的,養的鳥也這麼威風!”“風……晴雪嗎?”夢境一閃,似乎又到了另一個地方,晴雪站在一片幽暗中,定定地看著他,那種溫柔的眼神,屠蘇從未見過。雖然平日裡晴雪待自己也是極好的,但那是不一祥的。“蘇蘇……我想陪著你,陪你走過很多地方,看不同的城鎮村莊,幫一幫那些遇上困難的人,一起走、一起看……我願意做你說過的那樣一個人……”蘇蘇?這個名字好熟悉,是在叫我嗎……視線變得模糊,最後看到的畫麵,似乎是一個泥人……泥人……好像在家裡看到過,被晴雪小心翼翼地收藏著……怎麼回事?他猛地醒來,睜開跟,眼前正是晴雪關切的麵容。“屠蘇?哪裡不舒服?”屠蘇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晴雪,整張麵孔都被攏在風帽之下,溫潤沉靜,像是經過百年砥礪的一顆珍珠,柔美而不刺眼。“沒……”他閉上眼睛,方才所見的畫麵似乎都消失無蹤了,“我好像、好像看見……”“什麼?”晴雪蹲下身子,將屠蘇輕輕地攬起。屠蘇順勢從地上爬起來,搖搖頭:“晴雪……你姓風嗎?”“啊……”晴雪正在為他撣落塵土的動作為之一滯,“是啊。”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提起她的姓氏。整個桃花鄉的人,都管她叫晴雪姑娘,晴雪姐姐,並沒有人知道她姓風。風晴雪,這個名字,遙遠得像是一個夢。那一年,她帶著玉橫,去求見媧皇神殿的那位大神,請求她賜予自己靈女一般長久的壽命。作為一名不能侍奉在神殿內的靈女,她放棄了自己的姓氏,也放棄了轉生的權利。隻為有足夠的時間,找到令那個人複生的辦法……九百年了……竟然已經九百年了。她帶著他,已經在這人世間,流浪了九百年。她看著眼前的男孩,屠蘇,他的容顏、他的神情,都與她心底最溫暖的記憶相同。這是值得的吧……漫長的堅持和追尋,都是值得的吧。“睛雪……”屠蘇伸出手去拭晴雪的臉龐,“你怎麼哭了……”晴雪摸摸自己的臉,真的有水跡滑過,她把眼淚擦去,笑道:“沒事。我隻是看到屠蘇,就很開心。”“晴雪。”屠蘇怔怔地望著她的眼睛,“你……為什麼要和我一起生活呢?你真的認識我爹和我娘嗎?”晴雪的眸子裡,閃過一瞬間的訝然,緊接著垂下了眼簾:“嗯。我發過誓,要替他們照顧好屠蘇。”“那他們還回來嗎?”屠蘇問。暗雪點點頭:“當然,他們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但是總有一天會回來吧。”屠蘇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然,他撲進了晴雪的懷中,一把抱住晴雪,輕輕地用頭靠著她。他執拗地說:“就算他們都在了,晴雪也不許離開。”晴雪環住他小小的身子,那麼溫暖。翔三爺停在榕樹的枝丫上,安靜地望著兩人。晴雪柔聲問道:“你今天怎麼了?是不是小石他們說了什麼?”“沒有。”屠蘇仍然將臉埋在晴雪的懷裡,“我覺得……現在這樣很開心。”他的聲音悶悶的,卻一字一句講得很明白:“和小石、夏兒、阿蒙、翔三爺他們玩兒很開心,就算是一個人,看看天上的鳥、樹上的花、水裡的魚,也很好很好。最重要的是,晴雪一直在身邊,永遠都不要變。”晴雪看不到屠蘇的表情,屠蘇也看不到晴雪的表情。心跳的聲音,卻是一樣的溫柔。“一定不會變的。”屠蘇點點頭,牽起了晴雪的手:“晴雪,我們回家吧。”春耕季節,鄉民們料理完了田地,三五成群地回家,家家戶戶的屋頂都升起了嫋嫋炊煙。山穀裡桃花盛開,湖中魚蝦結伴。而晴雪的身邊,屠蘇正歡快地跑來跑去,似乎剛才的心事已經煙消雲教。這就是她夢想中的生活了。經曆過幾百年的挫折,經曆過幾百年的旅程。她執著追求的,不就是這樣的畫麵嗎?屠蘇小跑著衝進了桃花林,又很快跑回她的身邊,手裡拈著一朵桃花,藏在背後。“晴雪。”屠蘇揚揚手,示意晴雪俯下身子。“什麼?”晴雪疑惑道。“彆動,你彆動……”屠蘇輕輕地將桃花插在她的鬢間。插好之後,屠蘇退了一步看了看,又走上前,將晴雪的風帽緩緩摘下,露出她比桃花還清秀的容顏。“你這樣子更好看。”屠蘇滿意地笑了笑,接著又跑遠了,“晴雪,你先回去吧,我去折幾枝最美的桃花給你插瓶!”有暖風拂過,桃花林裡落英如雨,如夢似幻。晴雪愣愣地站在那裡,風撩過她的發梢,讓她覺得這個春天有什麼變得不一樣了。夜幕低垂。整個桃花鄉,都陷入甜夢之中。屠蘇卻忽然睜開了雙眼,眼中有迷茫之色。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力量在召喚他,和善他呼吸、血脈的節拍,不安地跳動。他躡手躡腳地起身,不想打擾到裡屋的晴雪。他不知道是什麼在等待著自己,但他必須去看一看。屠蘇推開了房門,赤腳走過村莊,那種牽引時隱時現,他走得很慢,在夜風中辨彆著方向。山穀的深處,好像有紅光閃耀。隻一瞬,就又消失無蹤。他隨著心跳的指引,走進了山穀。穿過片片的桃林,繞過湖水之畔,屠蘇竟然看到一條從未見過的小徑。他和玩伴們每日在湖邊玩耍,桃花鄉地方並不算遼闊,幾乎每一塊土地他們都踏遍了,可從未發現過這樣一條小徑。仿佛是一夜之間,仙人開辟出的道路。他眸中迷惑之色更深,但是那種呼喚是如此的難以抗拒,他咬了咬下唇,走上了小徑。神秘的力量驅動著小徑延伸,兩側的樹木藤蔓次第展開,眼前的景象讓他忍不住懷疑是在夢中。不知走了多久,小徑儘頭出現一個幽深冰冷的洞口。召喚著他的力量變得更加的強烈,萬籟俱靜,屠蘇隻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怦怦,怦怦。他握了握拳頭,走進了神秘的洞穴。好冷。踏入洞穴,就仿佛踏人苦寒的極北之地,所有的鐘乳石上都覆蓋著冰霜。這裡和洞外,分明是兩個世界。可是,腳底卻覺不出那刺骨的冰冷。這種寒冷,不是天工造物,而是人為的。洞穴內隻有筆直的一條路,路的深處閃耀著紅色的光芒,他能夠感覺到,就是那光芒吸引他來到此處。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向著紅光走去。眼前的畫麵漸漸清晰,是一柄古劍,冰封在岩壁之上,劍身中流淌著紅色的微光。屠蘇癡癡地走上前,隔著冰層,撫過古劍的劍柄,有一個名字喃喃脫口而出:“焚……寂……”紅光忽然大盛,像是在回應他的呼喚。“焚寂……”屠蘇的眼神變得更加複雜,驚訝、迷茫……那把劍在他的腦中盤旋舞動,牽起了更多的畫麵,一時不及分辨。突然,他的心狠狠地揪痛了一下。他的目光越過焚寂,向洞穴的深處望去,那裡,一定有更重要的東西……他的腳步有些遲疑,那種強大的呼喚,像是即將撕破迷霧去揭開真相的手。洞穴的最深處,一棵冰晶的大樹正在散發著寒氣,整棵樹都呈現著和焚寂一般的紅色光芒。而那樹乾之中,隱著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是誰……在那裡?”屠蘇輕輕地開口,沒有回答。他遲疑地走近,冰晶中的影子,漸漸清晰。“這是……”屠蘇的眼睛慢慢睜大,沉睡在冰晶中的男子,約莫十七八歲,和他有著相似的麵孔,唯一的不同,便是眉心多了一點朱砂。男子合著雙眼,麵容安九*九*藏*書*網詳,像是已經沉睡了千百年。冰晶內外,兩張俊朗的麵孔相對。塵封的一切,即將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