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終點,也將要到達。過往人事,在他的腦海中一一閃過,那些,都再也見不到了吧。百裡屠蘇的氣息漸漸微弱,像是即將陷入永久的沉睡。風晴雪驚惶地攥住他的手,“蘇蘇!你醒一醒,你彆死、彆死……不要就這樣離開……”她心下是明白的,百裡屠蘇已然解開了封印,幾日內便會化為荒魂消弭,再不存在於這個世間。加之方才的大戰,他重傷之下,複又殫精竭慮……百裡屠蘇的目光已經渙散,卻盛著如水般的溫柔,凝視眼前的風晴雪:“晴雪……給我……唱支歌好嗎……在霧靈山澗時,你唱的那支歌……很好聽……我一直記得……”風晴雪使勁點點頭,哼唱了起來,清越的嗓音下掩著徹骨的悲傷。那是熟悉的調子,就如初見時一樣悅耳悠揚。聽者並不能分辨出歌詞到底唱了些什麼,卻能感覺到其中的聖潔美好。“……我的魂魄……快要散了……”百裡屠蘇用最後一點氣力,反手握住了風晴雪的手,“化做荒魂之後……希望……在你身邊多留一會兒……哪怕隻是……片刻也好……”“蘇蘇……”風晴雪泣不成聲,隻覺得懷中之人越來越輕,漸漸變得空幻虛無,再也握不住……百裡屠蘇合上了眼,笑容和聲音都變得茫遠縹緲。“韓雲溪……太子長琴……焚寂……百裡屠蘇……這一生不知作為誰而活……不過……不管是誰……到這一刻……雖有遺憾……並無後悔……”曾經有人告訴我,對生死之事毫無執念的人,隻是因為還沒有經曆過真正絕望的彆離。仿佛詛咒一般……我喜歡的人,就這樣離我而去……我們曾經約定,要在一起。一起看過許多風景,走過不同的城鎮村莊,或許還能幫一幫那些遇上困難的人。這些都不能實現了。我連他的轉世也無法尋找,因為——他根本人不了輪回。蘇蘇在我懷中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真正的絕望。他的身體漸漸冰冷,而魂魄化為七彩的光珠,圍繞在我身邊,徘徊不去——正如他所說……多留一會兒,哪怕隻有片刻。我伸手去觸摸,卻什麼也碰不到、抓不住。我從未如此害怕,我害怕下一刻他的魂魄便會消散無蹤。那樣的彆離,將是永彆。我從懷中摸出了玉橫,那其中曾經吸納無數無辜魂靈,此刻已被消耗殆儘。玉橫溫熱,似乎在提醒著我:原來任何人,包括我……麵對生死之事,也不能看透。魂魄進入玉橫,蘇蘇便不會就這樣消散無蹤。我想起婆婆說過,器物沒有正邪之分,隻看掌握它的人是怎樣想……我不禁祈求……這世上有沒有真正的重生之術,不用以害人作為代價。他這樣短暫的一生,許多美好之物都還來不及經曆……我隻希望……他能夠重新活過來。於是我祈求媧皇神殿中的那位大神,賜予我如靈女一般長久的壽命。而我將再也不能轉生,和他一樣,成為無法輪回之人。這一世死去,我也將化為荒魂。世上的事,都是有代價的。可我永遠不會後悔,就像他一定也不曾後悔。外麵的世界真是廣大,用雙足行走,窮儘一生也不能走遍天下。我曾經多麼想出來看一看,探尋那些美好的東西。此刻,卻難免覺得孤單。今年的第一場春雨,蘭生和孫小姐有了他們的小女兒。我曾走過他們的窗前,所有人都是那樣高興。襄鈴即將前往青丘之國,她的父族所在。而紅玉姐再也沒有離開過昆侖山。瑾娘一直照顧著阿翔,青龍鎮的兄弟倆造出了更好的大船。所有的朋友們都過得很好。而大哥,再也沒有消息。……一年又一年過去,我走過許多許多地方,始終沒能找到重生之法,卻幫助了很多遇到困難的人。我們二人的約定,便由我一人先開始吧。我想……如果他還活著,應該也會因為這樣而開心吧?我願意代替他的雙眼,看儘繁花似錦、雲卷雲舒。我願意成為他的雙腳,踏遍天涯海角、山川萬裡。我仍然、仍然沒有放棄,令他複生的念頭。一年又一年……我已經不記得過去了多久。我追尋過無數關於死而複生的傳說,一次次地燃起希望,然後破滅。時光的流逝漸漸變得模糊,遠方再沒有故人的消息傳來。我不知道自己這一生將有多長、還有多長,我隻知道,無論如何,在這一世走到儘頭之前,我都會繼續尋找下去。曾經和蘇蘇一同看星星的那片穀地,年複一年開滿了桃花。桃花穀是靈氣所鐘的好地方,我建起一座隱世的小村莊,收容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時不時地回去看看。總有一天,我會和蘇蘇回到桃花穀,到那時,我們再也不分開。聽說——在遙遠的極北之地,隱約有關於亡者重生的傳說,不論這樣的傳說是真是假,也不論所求多麼不易企及。我,又將起程。九百年後。桃花鄉。春日的午後,陽光懶懶地照進山穀裡,滿穀桃花盛開,正是花氣襲人的時節。一個女子坐在木屋的窗前,一襲白衣外披著藍色鬥篷。儘管在室內,她仍然罩著鬥篷的風帽。陰影掩著她的眉眼,隻露出細白的下頜。看她緋色的嘴唇,像是十六七歲的妙齡少女。可是十六七歲的少女,絕沒有她身上那份如水的沉靜。身後,一個清脆的聲音喚她:“晴雪。”女子轉過頭來,一個小男孩走到她身旁,清秀的眉眼之間,還有點剛睡醒的惺忪。“醒了啊。”女子輕撫過他的短發,“睡得可好?”“晴雪,我剛才夢到你了。”男孩聲音還稚嫩,語氣卻像個大人般正經。“是嗎?”女子的嘴角揚起溫柔的弧度,“夢見了什麼?”“我夢見和你坐在山上看星星。”男孩的眼中閃現一絲迷惑之色,“夢裡的晴雪並不是這樣的打扮……但我心裡知道,那就是你。”鬥篷下的身體輕輕一震,風帽垂得更低了。女子沉默了一會兒,為男孩整了整衣襟,提醒道:“你不是約了阿蒙他們午睡後一起玩的嗎?快去吧。”“嗯,差點忘了!”說起玩的事,小男孩興奮起來,露出這個年紀該有的雀躍,“那我帶著翔三爺一起!”說著,他輕快地跑出門,朝著屋外的鳥架一個呼哨,一隻白羽黑紋的海東青從架上一躍而起,隨著他向遠處飛去。“小心些,彆摔著了!”女子追到門口,囑咐道。直到那小小的背影融人午後的陽光中,女子才回轉屋內。木屋有些簡陋,家具擺設都是粗製,女子想著小男孩提起的做夢一事,不由得有些恍惚,緩緩摘下了風帽。風帽下,露出一張白皙靈秀的麵容,那是幾百年來都未曾改變的容顏。村裡。田間小徑上,男孩一路小跑,一口氣跑到了一棵大樹下,樹下站著幾個孩童,都和他年紀相仿,八九歲的樣子。“屠蘇!”為首的女孩歡快地跑過來,花裙子翩翩飛舞,像是一隻彩蝶,“你可來了,我們等你半天啦!”屠蘇一揚手,那叫做翔三爺的海東青聽話地落在樹枝上,嗚叫了一聲。女孩撲哧一聲笑了,對翔三爺揮揮手:“翔三爺也來了,今天還是這麼威風呢!”翔三爺看上去心情大好,高高地昂起頭,左右晃了晃脖頸,然後箭一般地飛人空中,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翔三爺飛得真高、真遠……”女孩身後個子稍微高一些的男孩子歎道,“外麵的世界一定很有趣,我也想去看看。”“阿蒙,你彆羨慕翔三爺了。”另一個男孩子虎頭虎腦的,拍拍胸脯道,“我娘說了,等咱們長大了,也能出去的,隻要不帶外人回來就沒事。屠蘇你說是不是?”屠蘇卻沒有隨聲附和,他並不那麼想去外麵的世界,他打心底裡覺得,現在的生活就很好很好,不需要改變。阿蒙頗有點老氣橫秋地說:“我現在每頓都吃三碗飯,我一定要快點長大,去外麵看看。”“桃花鄉有什麼不好?彆老說這些啦。”女孩白了一眼阿蒙,又戳了戳那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小石,你快想想,咱們今天玩點什麼?”梁小石有點討好地說:“夏兒,你說到湖邊用小石頭搭房子好不好?每個人都蓋一間!”“好啊!”夏兒高興地拍手。阿蒙雙手背在腦後晃晃頭:“這有什麼好玩的……”“村子就這麼大,你說有什麼好玩的呀?”夏兒哼了一聲,轉而拉著屠蘇問,“屠蘇,你去不去?”“我去啊。”屠蘇點點頭。“那咱們走,阿蒙愛去不去!”夏兒一手拉著屠蘇,一手拉著梁小石,往湖邊走去,“得撿好多好多石頭,才夠搭一個大房子!”阿蒙見他們真的走了,撓撓頭,也跟了上去。木屋。門口傳來叩門的聲音,女子又戴上了風帽,打開門,迎進來一位老婦人。“晴雪姑娘……”老婦人坐到桌前,桌上放著兩杯剛沏上的熱茶,香氣氤氳,可見女子已經料到她的來訪。“阿蓉已經決定了吧?”女子的年紀分明隻夠做老婦人的孫女,稱呼她的時候,卻像是叫一個晚輩。“是的……”阿蓉理了理自己斑白的鬢角,歎息道,“雖說這些年來我也是享清福,但畢竟年紀大了,比不得年輕人。”“人選定好了嗎?”女子抿了一口茶,風帽下垂下一縷青絲。“睛雪姑娘放心,接替村長位子的阿秀是個好孩子,一定能好好照顧大家。”“我不擔心這個。”女子搖搖頭,“隻是有點兒舍不得。”阿蓉絮絮地說著一些村長交接的安排,女子仔細聽了,點頭道:“阿蓉也的確該歇息歇息了,這些年實在麻煩你太多。”阿蓉聽到這話,競慌忙拜倒在地:“姑娘說的哪裡話?當年葉家祖上獲罪,被朝廷下令株連九族,要不是您幫上一把,我們這一族的血脈早就斷了……”女子一把攙住了阿蓉,將她安頓回椅子裡:“那都是些陳年往事了。”阿蓉卻急急地補充道:“不僅我們葉家,村子裡其他人的祖輩,也都是有許多緣由在外麵待不下去,姑娘讓他們來桃花鄉安居,那是天大的恩惠啊。”“什麼恩惠,隻是緣分罷了。”女子淡然地笑笑,把阿蓉麵前的茶水續上,“阿蓉,我看這幾百年下來,村裡的人由少變多,又慢慢地越來越少,或許再過上兩代,也就不需要村長了。”“晴雪姑娘是說那些離開村子的人……”阿蓉接過茶杯,神情也難免惆悵,“年輕人哪,總覺得外麵的天地才叫新鮮……不也有吃了苦頭再回來的?要我說啊,哪兒也不如咱們桃花鄉好。”“人的心思總歸禁錮不住的。”女子搖搖頭,“外麵天地廣闊,強迫他們一輩子待在這小小的地方,未免太過可憐。”她好像憶起了什麼遙遠的往事,一抹笑容漾在唇角:“小時候我大哥離開家鄉,一去不回。我總是猜想,他大概是在外麵玩得迷了路,不記得怎麼回家了。於是我就出去找他,想找到他,把他帶回家。”“外麵的世界真的很漂亮……”她白皙的手指撥弄著茶杯,那些事已經過去了很久,卻仍如在眼前般清晰,“等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大哥,他卻不肯跟我回家了。他寧願忘記一切,變成另外一個人,也不想回到過去的世界裡。”“這些我都懂。”女子笑了笑,神思又回到眼前,“何況,大家一直都謹守著規矩,不把外人帶進村來,已經很讓人欣慰。”阿蓉看著女子,語氣中有些擔憂:“那您自己呢?打算就這麼永遠待下去?”半晌的沉默,直到茶水的香氣都隨著熱度散儘了,女子才開口,聲音變得有點沙啞:“阿蓉你知道,屠蘇……他的‘身體’和彆人不一樣,不能去太遠的地方……”女子目光注視著床榻上疊得整整齊齊的男孩衣服,說道:“或許,再過上幾年會好些……到那個時候,我再問他,想不想去外麵看看。”“這樣……也很好。”阿蓉隨著她的視線看去,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他還是會慢慢長大,而你卻不會老,你們兩個,終於也可以相守一世。”女子搖搖頭:“阿蓉想到哪裡去了,我早已不再祈求那些。如今的每一天,都像是從上天那兒偷來的,假如沒有機緣巧合得到辟邪之骨……”阿蓉點點頭,道:“我知道……妖獸辟邪死後感風成灰,想要它的骨頭,必須在它活著的時候生取其骨,或是令它心甘情願交付……姑娘為了這塊辟邪之骨,付出了許多代價……”提起那一段往事,女子仍然覺得驚心動魄,但她隻是笑笑,沒有多說什麼。阿蓉望著女子的背影’,鬥篷罩著她纖細的身體,從背影看不出她的年紀,也看不出她的情緒。“……我彆無所求,隻希望屠蘇能夠平平安安長大成人。雖然用辟邪之骨還有女媧娘娘的法術令他複生,但他已經不記得從前的事了,把我當成一個長輩、一個朋友也好。以後他想和誰在一起,喜歡上誰,隻要他開心,我就安心了。”女子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未含著半分委屈,而是通達真誠。阿蓉卻在一邊淚盈於眶:“姑娘……”女子反倒走過來安慰起阿蓉:“阿蓉,你哭什麼?人不該太貪心的,對嗎?”阿蓉抬起頭,看到風帽下那張容顏,她的笑容是如此清澈,相信她是真的快樂的。“現在這樣,我已經很高興了。我都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像這幾年這麼開心過。”女子輕聲地補充道,“隻願……我的魂魄彆那麼快走到儘頭,我……還想多陪陪他。”湖邊。湖水寧靜,村落也寧靜,隻有湖邊的這一塊地方,是桃花穀裡最熱鬨的所在。三個男孩子趴在地上,圍著夏兒,像綠葉襯著紅花。夏兒專心致誌地搭著她的石頭房子,完全沒在意裙子沾上了泥土。而吃得飽飽的翔三爺,正在不遠處的草地上跳來跳去,好像在活動身體。夏兒小心翼翼地把幾顆紅色的小石子壘上,然後開心地拍拍手:“好了,搭好了!”梁小石伸了一個大懶腰,埋怨道:“總算是搭完啦……明明說好每人搭一個的,結果我們撿的石頭全被你拿走了……”夏兒才不在乎他的抱怨,開心地欣賞著自己的作品:“嘻嘻,男孩子搭出來的不好看嘛,我幫你們搭還不好?”屠蘇端詳著麵前的石頭房子——說是房子,其實也不過就是用彩色石子壘成的幾個方框,一個大些,兩個小些,最漂亮的那些石子,也大多放在了大些的那個“房子”上。還沒等屠蘇開口,阿蒙就問出了他心中的疑問:“夏兒,我們有四個人,為什麼隻有三間房子啊?”夏兒得意地解釋道:“左邊這個是小石的,右邊那個是阿蒙的,中間最大的那個嘛,是我和屠蘇的。”梁小石站起身來,瞪著眼睛質問道:“乾嗎你們倆在一塊兒,我和阿蒙就得去邊上?”其他兩個男孩也跟著站起來,阿蒙看著夏兒,屠蘇仍然看著那幾個“房子”,若有所思。夏兒磨磨蹭蹭地爬起來,撣撣裙子上的土,忸怩了半天,才回答道:“我……我長大了要做屠蘇的新娘子嘛。阿娘說過,兩個人成親了,就得住在一起……”屠蘇聽到這話,露出略微吃驚的表情。“什麼!什麼新娘子?就像前年隔壁珍姐姐去了鐘哥家那樣?”梁小石哇哇叫了起來,翔三爺也被驚動了,歪著頭看過來。夏兒有點羞澀地點點頭。梁小石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對不對!那還有我和阿蒙呢,你乾嗎非選屠蘇?”阿蒙瞥了梁小石一眼,轉過頭去不看夏兒:“哼……我才不稀罕。”夏兒一跺腳,大聲道:“誰叫你們昨天都不肯上樹替我撿風箏?就屠蘇幫我!”阿蒙梗著脖子,背著身不說話。而梁小石卻被夏兒問住了,麵有難色,囁嚅道:“我……我怕高……”夏兒見了兩人的反應,小鼻子一皺,哼道:“沒話說了吧,我就要當屠蘇的新娘子!”屠蘇卻搖了搖頭,稚嫩的麵孔上又露出那種認真的表情:“夏兒,對不起,我不能和你住一塊兒。”夏兒美麗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像是不相信屠蘇說出的話:“為什麼啊?”“我……”屠蘇還沒說完,夏兒恍然大悟地打斷了他:“我知道了!是不是小石偷偷送點心給你吃?叫你彆理我,我就會和他要好?”屠蘇連忙擺手:“沒有,不是……”梁小石也跳了起來:“我哪有?!”夏兒氣鼓鼓的,根本聽不進去兩人的話,小手一指小石的鼻子,凶道:“哼!梁小石你這個壞蛋!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家裡也有許多好吃的,我馬上就拿來給屠蘇!”話音未落,夏兒已經往自家的方向跑去。梁小石伸手去抓她,可是女孩就像蝴蝶乘風而去,他連片裙角也沒抓住。“夏兒!喂、喂!”梁小石呆愣片刻,沮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為什麼冤枉我!都不肯聽人講清楚……”屠蘇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倒是翔三爺飛了過來,啄了啄梁小石的手指。小石一拍腦袋,補充道:“啊,夏兒是忘了吧,她娘正要抓她學繡花呢,先前偷溜出來,現在回去,哪還能逮到機會跑啊?”阿蒙突然在旁邊冷冷地甩了一句:“真沒意思,我先回家看書了。”說完,就一個人跑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