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日方長,今次或許也說不出任何結果……”紅玉提醒眾人仍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依我看,此事便先行放下,不如想一想,該如何去蓬萊救出晴雪妹妹。”尹千觴抹了把臉,複抬起頭來麵色嚴肅道:“據我所知……少恭打算以玉橫邪力,將雷雲之海中的蓬萊廢墟強行由空間裂縫拉入蓬萊國內予以重建,這樣必會引發空間動蕩撕裂,東海中掀起巨浪,船隻儘毀,不久風雨海嘯,城鎮恐有大災。”“這就是他說過的……讓蓬萊故土重見天日?”方蘭生僅僅想象了一下那場景,便覺得毛骨悚然。“雖然我曾幫助少恭對付百裡屠蘇,但也不願看他如此倒行逆施,我……同你們一起前去蓬萊阻止他。”“你要跟著我們?”方蘭生一百個不同意,“不行!你這混賬不可信!誰知道是不是又想耍什麼陰謀詭計!”“相信與否當然在你,但我已背叛少恭,沒有回頭之路,下次見麵,他一樣會毫不留情、痛下殺手。這時候還欺騙你們,對我沒有半點好處。”百裡屠蘇看著尹千觴,似是想明白了什麼,對大家說道:“你們幾人,與千觴即刻趕往青龍鎮,若沿海將有大災降臨,須得告知向老板他們,傳信至其他城鎮,早作防範。”“屠蘇哥哥,那你呢?”百裡屠蘇字字堅決:“我,回昆侖山天墉城拜見師尊。”“去尋主人?”紅玉臉色微變,“公子不會是想……”“他想什麼?天墉城……”方蘭生開始還未理解,想明白後不禁大叫起來,“難道是……解封?!”百裡屠蘇默認。“這怎麼行,絕對不行!少恭讓你解開封印好取魂魄,你就聽他的?!即使我們打敗少恭……三日後便要散魂,不還是隻有死路一條?!”襄鈴一聽也急了,抓住百裡屠蘇的袖子,似乎這樣就能阻止他,“屠蘇哥哥,不要!”百裡屠蘇冷靜分析道:“以歐陽少恭之能,若不按他所說,江南死城並非妄言,亦不知他待晴雪又會如何……此間應無他法……”襄鈴語帶泣音:“怎麼會、怎麼會沒有其他法子呢?屠蘇哥哥……我們、我們都努力想,一定能想出來的……”“並無時間再作多想,五日……不過轉瞬即逝,解封藏書網未必順遂,我須儘早趕回天墉城。”“百裡公子可還記得……”紅玉也勸阻道,“女媧大神曾言,待大鑄劍師襄垣醒來,你體中封印或許仍有一線希望……不該就此放棄……”“何謂放棄?”百裡屠蘇臉色明朗,“我心中,並未存此晦暗之念,隻不過……無法再等到襄垣蘇醒,比起一份縹緲無跡的期盼,眼前不才是最為重要?即便不為救人,也定要將歐陽少恭斬於劍下!此時此刻,我還遠非他對手……然而當封印解開之際,煞力再無拘束,便可獲得焚寂劍靈強大的力量,如此方能與之一搏!”“木頭臉你可想清楚了!就算要親手報仇,也不用……”百裡屠蘇搖頭:“太子長琴魂魄之事,自古延續至今,牽連無數……如今我必要將此孽因孽果一並斬斷!”“屠蘇哥哥……真的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為什麼一定要去天墉城……你這樣……襄鈴會很難過……很難過的……”地麵滴滴答答,儘是由襄鈴臉上跌落的淚珠。百裡屠蘇摸摸襄鈴的頭:“勿要傷心,我此行不為求死,隻為更多人求生。若是得到更強的焚寂之力,去到蓬萊,亦能保護於你。”“襄鈴不要屠蘇哥哥保護!”襄鈴拚命搖頭,“襄鈴隻要你活得好好的……不去解開封印……不離開我們……”尹千觴也忍不住勸道:“我說……難道就不能再想想,還有什麼變通之法?命可是隻有一條……”百裡屠蘇的眼光在各人麵上一一停留,像是感激又像是作彆:“多謝諸位,但我……心意已決。此事牽連甚眾,我並非一時衝動,而是思前想後,這已是……唯一的、最好的辦法。”“屠蘇哥哥……”“就此彆過,屆時……青龍鎮相見。”“木頭臉……你……你怎麼……”方蘭生再也說不下去,閉眼把臉轉到一邊。紅玉深深一福:“公子,既如此……請允許紅玉陪你回到昆侖山。一開始,雖是遵從主人之命,於公子身邊守護,然而多日相處,已將公子視作自己親人一般……劍靈早該拋卻七情六欲,此話或許可笑,卻乃我肺腑之言。”百裡屠蘇點頭:“多謝紅玉一路相伴左右,助我渡過無數難關,承此盛情,無以為報,唯望此行順遂,換得……萬千生靈一夕太平。以後若是……待阿翔傷愈,請你們代為照顧它,假如它喜愛留在瑾娘姑娘身邊,倒也不必勉強。”雖然不是最終的離彆,但諸人內心之中,無不明白百裡屠蘇踏上的乃是赴死之旅,心中絞痛,不能言說。小小客棧之中,再容不下更多苦楚淒涼。我願意代替他的雙眼,看儘繁花似錦、雲卷雲舒。我願意成為他的雙腳,踏遍天涯海角、山川萬裡。我仍然、仍然沒有放棄,令他複生的念頭。天墉城,位於昆侖之巔,群峰環繞,清氣所鐘。依著山勢,拾級而下,層層的宮宇井然有序,此處的嚴整肅穆與青玉壇的離世隨性不同,其恢弘龐大也與鐵柱觀的灰涼清簡不同。天墉城延續數百年,門派宗旨是“尊清抑濁”,門中弟子皆修習淨化濁氣之道法,他們認為濁氣的汙穢是阻礙凡人成仙的重要原因,因此要通過修煉自我淨化。無我的修行方式令人淨化自身,排除濁氣,而本我的修行方式則容易助長濁氣,這是天墉城所恪守的觀念,因此他們對待妖的態度是惡妖必定除之,其餘則因情況而異,或聽之任之,或將濁氣重者禁錮起來,予以觀察教化。在天墉城第六代掌門時,一位號為“紫胤”的道人受掌門誠意相邀前來,位居執劍長老,他帶來了人劍合一的修行方式,以及鑄造寶劍的方法,使得天墉城的門派實力大大提升,這也是為何後世對天墉城的印象總離不開以氣禦劍、製劍精良的原因。第六代掌門過世前夕,懇請紫胤真人繼任掌門的呼聲頗高,甚至有長老與弟子提出門派是否應該放棄傳統的修行內法,而隻專注於以人養劍、人劍合一。然而紫胤真人無心於掌門之位,也無意取代天墉城傳統,自此往後幾代,一直隻是擔任執劍長老,致力於將兩種不同的修行方法進行融合。各代掌門對其十分尊重,各代弟子更是仰慕其風姿,無不想拜入門下。山風拂麵,紫胤真人的白發卻似不為風所動,他行至臨天閣,這裡是掌門涵素真人的所在。掌門此刻正閉目盤腿坐於蒲團之上,周身真氣運轉,未及睜目,便已感到紫胤真人前來,隨即一陣綿長吐息納氣,收功站了起來。“紫胤,此次你將百裡屠蘇逐出門牆,委實略有不妥,難道便不能將其帶回天墉城,再尋方法救治?”涵索真人開門見山道。紫胤真人搖頭,道:“百裡屠蘇一生多磨難而少喜樂,已養成極為堅毅之性情,決意之事,難有更改。我若將他強行帶返昆侖,恐生其他事端。何況時至今日,門內一些弟子隻怕亦難以寬待於他。”“唉——”涵素真人捋著白須長歎,“此為我教導無方,多年來訓誡門下弟子須得心懷慈悲、克己複禮,卻仍親見失德不義……陵端之事更是引入深省,本想遣他下山曆練,收斂脾性,卻不料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舉,我亦難辭其咎。由此想見,我平時執掌門派頗有疏漏,實愧對先代掌門……”“所謂‘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有為,而有以為’,掌門無須因陵端幾人而多有自疑。”紫胤真人勸道,“何況,戒律長老已將陵端廢去道術,逐出門牆,亦可警醒其他弟子……”紫胤真人一語未畢,忽然門外有通報之聲。“弟子陵珞,有要事向掌門與執劍長老稟報!”兩人互視一眼,涵素真人道:“陵珞進來。”“恕弟子失禮!”陵珞走進臨天閣,躬身行禮。“何事驚慌?”“天墉城外,百裡屠蘇求見執劍長老!”涵素真人聞言麵露驚訝之色,紫胤真人卻是眉頭微蹙。“他可曾言明所為何來?”紫胤真人問道。“未曾言明。”“掌門,請容我先行告退。”紫胤真人一拱手。“你且去一看,究竟何事。”涵素真人許道。天墉城外,百裡屠蘇順巨石夾道登級而上,行至城門口,看著熟悉的雙匕輪鎖緩緩轉開,門內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景象——青石鋪路,流水潺潺,更有巨劍憑空懸浮,環著層層秘術,於遠天下熠熠生輝。紫胤真人負手而立,見到百裡屠蘇,微微頷首。百裡屠蘇下拜行禮,多有感慨,一聲“師尊”還未喊出口,紫胤真人卻先開口道:“所來為何事?”“懇請師尊以天墉城法術,解我體中封印。”百裡屠蘇恭敬道。“當真胡鬨!”紫胤真人似是早已猜到百裡屠蘇所求,一臉不悅地甩袖道,“你們所遇之事,紅玉已傳書與我。那歐陽少恭固然倒行逆施,但解封散魂,灰飛煙滅,便是你所求?倘若為護蒼生,亦可由我稟明掌門,於天墉城調派門人,前往蓬萊一戰,你又何以至此?”“弟子多謝師尊厚意。”百裡屠蘇道,“然弟子亦知,天墉城為天下清氣所鐘之地,平日多有妖魔環伺,將戰力調遣,唯恐妖魔乘虛而人,後果不堪設想。且弟子絲毫未敢心存僥幸,與歐陽少恭一戰,但知其人手段詭秘莫測,亦是心狠手辣。仙術道法雖十分精妙,卻難解歐陽少恭投毒生疫之災。何況,此事起於太子長琴魂魄分離,我與歐陽少恭之間終要有所了結……弟子自知壽數無幾,有生之時,若能斬斷此番孽障因果,手刃仇人,弟子亦再無奢求,凡此種種,望師尊明鑒。”百裡屠蘇一番話說得懇切,此中道理,紫胤真人自然內心澄明,無奈仁義難兩全,縱使閱儘幾百年的歲月變遷、人事更改,仍無法可解。紫胤真人閉目長歎:“今次,亦是想得清楚明白?”“攸關性命,更絕非一時戲言。”百裡屠蘇點頭道,“弟子隻覺,心之所向,無懼無悔!願求仁得仁,複無怨懟!”“好一個……無懼無悔。”紫胤真人睜目道,“但你可曾想過,封印一旦解開,煞力由你所驅,若你下山之後凶煞侵心,喪魂失誌,以此為禍人間,我天墉城又怎能就此放任?”“望師尊信我!”百裡屠蘇單膝跪地道,“弟子自認心意如鐵,且身負上古戰龍與女媧大神之法力,斷不致如此軟弱,迷失心誌!懇請師尊成全!”紫胤真人聽聞百裡屠蘇似另有奇遇,不由一驚。然而,他複又想到,無論何種神力加身,解封始終危及百裡屠蘇性命,不由歎道:“……欲我成全之事,卻始終危及你之性命……我一再應允,又當情何以堪?你……起來吧。”百裡屠蘇並未起身,抬頭看著紫胤真人:“師尊之意……”“我亦不可在此妄作定奪,須得稟明掌門,商議而為。”紫胤真人並未當即拒絕,百裡屠蘇感激頗深,連忙低頭:“弟子拜謝師尊!”紫胤真人轉身便向臨天閣行去,一邊淡然道:“若無他事,便在天墉城稍作歇息……你之住處,仍同往昔。”百裡屠蘇慢慢站起身來,目送紫胤真人離開,青天廣台,孑立於此,神色惆悵。“師尊……”他默默道。“原來百裡屠蘇欲解除封印,與歐陽少恭一戰……”臨天閣內,紫胤真人已向掌門說明情況。涵素真人聽得震驚,撫須而思,眼中多有讚意:“‘求仁得仁,複無怨懟’,百裡屠蘇竟有如此胸懷,正是吾輩俠義之道!若能留於昆侖,假以時日,與陵越一同將天墉城發揚光大,自妖邪環伺之中守此一方清氣,亦為蒼生大幸!隻可歎,他命途多舛……”他轉頭看向紫胤真人,“紫胤之意……即是答應百裡屠蘇的請求,為其解開封印?”紫胤真入點頭:“還望掌門思量。”“百裡屠蘇體中封印雖極其霸道,然隻需坐於昆侖山清氣之巔,合以天墉城所長之法,解封卻也並非難事。”涵素真人一皺眉,“令人憂心之處在於,封印既解,其體內凶煞邪力必然暴長,若心誌不堅,任其下山恐為禍患……”“此事確不易與,但我心中已有計較。”紫胤真人道。“如此,我亦不作多慮,紫胤行事穩重,定不會無緣無故這般言說。”涵素默首,“明日辰時,我便帶四位長老往天墉城祭壇,替百裡屠蘇施為解封之術。”“多謝掌門!”紫胤真人拱手道。“無須言謝,若論輩分,你卻比我高出不知多少。”涵素真人道,“數代掌門在位之時,你皆為執劍長老,隻是你素來淡泊,駕塵世之上……三百年前,若非有你到來,門派劍術亦不會興盛而起,天墉城始終承你此情。”“掌門言重了。”紫胤真人謙遜道,“掌門既已決定三年之後傳位於陵越,屆時我也希望不再居於執劍長老之位,後輩諸事,令他們自行曆練即可。”“此事……還須從長計議,待日後再與紫胤細說。”涵素真人撫須道。天墉城,展劍壇。百裡屠蘇行至此處,但見青色巨石上深深淺淺插著些許鋼劍,一時起興,伸手拔出一柄,不想此劍雖插得幾乎沒柄,在石中卻留隙甚大,他用力過猛,胸口一震,一枚墨色鱗片順衣襟滑出。百裡屠蘇將黑龍鱗撿了起來,看著鱗上行紋,若有所思,不想身後傳來嬌聲:“屠蘇師兄?”他趕緊將龍鱗收起,一轉身,竟是陵越與芙蕖。陵越看到百裡屠蘇,眉宇始終未曾舒展:“……師尊命我前來告知,明日辰時請你於天墉城祭壇之上等待。”百裡屠蘇卻不想紫胤真人這麼快已作了安排,朝著陵越一拱手:“多謝!”“祭壇?”芙蕖疑惑道,“你們兩個,到底在說什麼呀?”見無人應答,她也不再追問,轉而向屠蘇道:“屠蘇師兄,我聽師父講,你已經被執劍長老逐出師門?這不是真的吧……”“並非師尊有意逐我,是我自己執意不返昆侖。”“為什麼?”芙蕖聲音低沉了下來,“還有啊,大師兄告訴我,屠蘇師兄這一趟回來以後,就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到底是多遠?”百裡屠蘇一愣,看向陵越,陵越衝他微微搖了搖頭。芙蕖小師妹天真爛漫,而百裡屠蘇所經曆之事,對她而言過於殘酷,人皆不忍以實言相告。好在芙蕖並未注意二人神色,想到哪裡便說到哪裡:“師父想把掌門之位傳給大師兄,三年以後將要舉行儀式。三年後,屠蘇師兄總該回來了吧?你一定會在的,對不對?”百裡屠蘇不答,衝著陵越抱拳行禮:“恭喜師兄!”陵越卻是神色淡淡:“何喜之有……我曾經敗於一人劍下,自此以後,再也無緣一戰,心中雖存憾恨,亦是輸得口服心服。師尊與我言明,不會繼續居於執劍長老之位。若有朝一日我當真執掌門派,於心目中,早已定下執劍長老之人選……”陵越不再看著百裡屠蘇,轉身仰首,似對天長述,“此人即將遠行,那個位子便會永遠空著,直到有一天,他從遠方回來。”百裡屠蘇聽聞此言,心中亦是有所觸動。雖有多年同門之誼,他們其實並不是那麼的熟稔。一來按照紫胤真人的安排,百裡屠蘇一直獨來獨往,不與其他弟子一同寢居修煉;二來他和陵越都像極了師尊,沉默寡言,麵冷心淡,情感內斂深藏。即便彼此偶有見到,卻也少言少語。如今曆曆想來,說過的話都屈指可數。百裡屠蘇一直以為,師兄對自己的回護,不過是出於同為師尊門生,和陵越作為大師兄的職責。陵越作為這一代弟子之首,時時處處嚴於律己,以作表率,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任性比劍的莽撞少年了。自己一介師門棄徒,何德何能,可以擔任執劍長老?他也十分明白,這隻是師兄的真誠好意。能否回到天墉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師兄……我,不再回來了。清代我,好好侍奉師尊。師弟相信,你定然可以光耀天墉城。百裡屠蘇一時恍惚間,聽到芙蕖說:“……所以屠蘇師兄可不能離開太久,大家都在等著你呢,我,我也會想你……”芙蕖嬌聲道,“你答應我,三年內一定回來好不好?”百裡屠蘇沉默片刻,看向芙蕖時,卻是坦坦蕩蕩:“好。此去一彆,師兄與芙蕖都要保重。”陵越聽見師弟應承莢蕖,心中一驚,卻立即體會百裡屠蘇的用心良苦,二人相視不言。而芙蕖並沒察覺,隻是自顧自開心地說著:“屠蘇師兄不用替我擔心,我肯定過得好好的。像是上回闖了閉關禁地,有執劍長老說情,師父不也沒舍得罰嗎?就算執劍長老不管,大師兄也會幫著我的……”嬌聲鶯啼,在這昆侖山巔,留下陣陣悅耳清風。天墉劍閣前。紅玉凝視著麵前那凜然不可侵的白發背影:“主人,我即將與百裡公子同去蓬萊。待那處事了,我……仍會回到昆侖……”紫胤真人沉默片刻,遠眺昆侖山海之間,並不回頭,淡淡道:“數百年如白駒過隙,亦視日如年,你卻依然窺不破嗎?”紅玉眼中卻是倔犟之色:“紅玉從來不求尋覓大道,也不求超凡人聖,僅僅思慕一人……何錯之有?”她上前一步,將下山這些日子心中所想一一道來:“主人曾言,身為劍靈,早該拋卻浮生愛恨。如今想來,我的確是窺不破,這世間種種情仇,我依然……放不下,亦不能釋懷。“跟隨於百裡公子身邊,見他許多時候心意果決、一往無前,心底亦十分欽佩,不由覺得……自己活得久了,反倒優柔寡斷、患得患失起來。其實,求而不得,求而既得,不過唯心而已。”紫胤真人似有所動,卻並未言語。紅玉說完這些話,心中覺得輕快了許多:“今次……若能再回到天墉城,之後千年萬載,紅玉仍有許多時日陪伴主人左右,已覺幸甚。”紫胤真人看著遠處,輕輕搖頭:“當真癡兒……”紅玉卻笑了,走到紫胤真人身邊,兩人並肩一同看著遠方天際,“主人放眼望去,這山下滾滾紅塵,又有幾人不是癡傻?而換作紅玉,倒寧可永遠莫要窺得天道,莫要無愛無恨……”兩人靜默站立,數百年的歲月流淌,並未在他們身上刻下怎樣的印記,卻留下了全然不同的心境。清冷的藍袍,火熱的紅衣,從遠處看去,好美的一幅畫麵。青龍鎮。這裡曾經是繁華的港口,可是連日來暴雨如注,海麵風浪四起,所有的來往船隻都不能成行,所有的漁業也被迫停止。雨下得太大,像是天庭震怒,大水傾頹。雨水默然無情地衝刷著一切,房簷,庭院,船隻,廟宇。雨聲開始會讓人覺得煩擾,那種單調的持續不斷的“嘩嘩”聲讓人們彼此之間說話都要提高音量。可是這樣的雨下了一天一夜、三天三夜,慢慢地人們習慣了這個頻率,麻木了,像是這世界本來就帶著如此的背景音。鎮上的居民大多聽了方蘭生他們的警告,逃難去了。街上偶爾有人打著油紙傘往來,也都在收拾行裝,準備遠行,隻有一些倔犟的老者和修堤壩的村民滯留在鎮中,沒有離開。大雨讓一切都籠罩在潮濕的水汽中。直到第四天,雨終於小了些。向氏兄弟船廠的屋簷下,站著襄鈴和方蘭生。襄鈴伸手去接落下的雨珠,“雨……總算小一些了呢……”“昨天下那麼大,海上風浪也大,聽向老板說前兩天也是,翻掉幾艘大船,都沒人敢出海了……”方蘭生憂心忡忡地望著雨幕,“尹千觴那混賬說沿海有災,果然是真的!”“他之前和你還有向大叔一起去修堤壩了?”“堤壩當然要修,如果能加得更高、修得更牢一點,萬一海上有什麼大災變,說不準還能防一下!”方蘭生換了語氣,“至於尹千觴……哼,他以為這樣就算將功補過?”襄鈴的眼中更添惆悵:“昨天夜裡,襄鈴路過酒館的時候看見他坐在裡麵,雖然喝著酒,卻一副很難過很難過的樣子。襄鈴覺得……他的心裡一定也不好受的。”方蘭生聽襄鈴這樣說,也就沉默下來。兩人靜默了好一會兒,看著雨中的青龍鎮。隻聽見雨聲淅淅瀝瀝,放眼望去也隻見雨幕陰沉,有些寒意。“襄、襄鈴……”方蘭生的表情如天色般鬱鬱,“有件事……我……想要告訴你……”襄鈴看到方蘭生的神色,“不好的事情嗎?”方蘭生低下頭不再看她,輕聲說道:“我已經想過……假如能從蓬萊回來……我打算……”他的聲音不斷小下去,小到聽不清。“什麼?”“我……會去孫家……”方蘭生說出了他此生最難啟齒的一句話,“向孫小姐提親。”方蘭生看著被砸出一個個水窪的土地,而襄鈴看著方蘭生,眼睛瞪得大大的。方蘭生伴著雨聲講述:“回到琴川時我才知道,孫小姐就是賀文君的轉世……晉磊……我……我們虧欠她實在太多……自從去過自閒山莊,我時常在夢中見到晉磊,曾經一度……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晉磊還是方蘭生……”襄鈴擔憂地搖搖他的胳膊:“說什麼傻話……蘭生當然是蘭生了。”“可……我也是晉磊,是同樣的靈魂生生世世如此輪回……我已經決定,會儘心照料孫小姐一輩子。就當是,還前世欠下的債,還有……也不想二姐再替我擔心了……”“但是……你不會難過嗎?”“沒什麼……可難過的。這樣,才是最好。”方蘭生的語氣低沉,像墜入泥土的雨水,“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遍……不是隨隨便便作的決定。二姐的事、屠蘇的事……甚至少恭的事都讓我明白很多很多……人活著,不能隻顧自己開心,還有許多東西比這更加重要,我必須擔起自己應負之事……至少不能再讓二姐死不瞑目。”襄鈴沒有說話,方蘭生偷偷地看向她的側臉,還是那麼嬌俏可愛,卻堆上了惆悵。“對不起,襄鈴。”“不用……不用跟我說對不起啊……”但襄鈴還是沒有把頭抬起來。“你……會不會生我的氣?看不起我?”襄鈴默默地搖搖頭,喃喃道:“怎麼會呢……”她轉身麵對方蘭生,圓嘟嘟的臉上,掛著一些哀愁、一些迷茫,“襄鈴永遠不會看不起蘭生……隻是覺得蘭生好像忽然變成大人了,一下子離襄鈴好遠好遠……襄鈴還是那個不懂事的襄鈴,而蘭生已經把我……遠遠拋下……”方蘭生有些哀傷地看著襄鈴:“你這樣就很好,真的很好……不要急著長大。變成大人……實在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情……”就要這樣放下她了,從初見就在他心裡麵住下的姑娘。襄鈴忽然問:“蘭生,你……喜歡她嗎?”方蘭生許久沒有回答,反而有些衝動地問道:“那……你呢?”“咦?”“哪怕隻是一點點……你對我……究竟……”心裡一直壓抑的期盼,這份心情終究……“我……”襄鈴囁嚅道,“蘭生……”襄鈴突然抬起頭:“其實我……”就在這一瞬間,方蘭生卻忽地跳到她的對麵——也就是雨幕之中,擺出噤聲的手勢,“不、等一下……”雨勢雖然不大,卻也很快淋濕了他的頭發和衣襟,他的臉龐上模糊地飛著雨水,像是哭得一塌糊塗,“彆說!什麼、都彆說……我根本不該問……”方蘭生笑得很難看:“隻要襄鈴的一句話……我就會背棄自己的所有決定……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我願意背負一切的罵名……但是我……已經不配再這樣做……”大雨接天連日,似乎再沒有止息的那一天。而歐陽少恭規定的期限,已在眼前。蓬萊國。風晴雪望著歐陽少恭的背影,滿是憤懣。她希望歐陽少恭會在下一刻轉過頭來,就像第一次遇見時那般溫文爾雅,告訴她這從頭到尾都是玩笑,但一想起他那瘋狂扭曲的麵孔,風晴雪不由得皺緊了眉頭。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歐陽少恭的腳步放慢了,似是有些沉重……山坡上吹過徐徐微風,風晴雪心中卻難以感到一絲的柔意。舉目四望,墓碑密密麻麻、矗立如林,每座墓碑後皆是高高鼓起的墳塚。墳塚上偶爾停下一隻食腐的鳥兒,嘎嘎地怪叫兩聲,而後撲棱撲棱地揚長而去,讓人不自覺地想起墳塚下的一具具白骨來。風晴雪從未見過這般巨大的墓園,眼中的驚訝逐漸變為惆悵。不知何時,歐陽少恭已停下腳步,她幾乎撞在他的背上,一個趔趄,險險止住。“你可知這些長眠於此的人是誰?”歐陽少恭沒有回頭,淡淡一問,語調間充滿平靜。“是誰?”“死於天災的蓬萊人……”答語莊重而滄桑,“還有我累世的親人,朋友,愛侶……仇人。”“仇人?”“對。”歐陽少恭轉過頭看著風晴雪,“雖然許多墳塚為空,但隻要我能記起之人,皆會替他們立一個墓碑。”看著風晴雪一臉迷惑,他繼續道,“每一次渡魂,俱是一次生死煎熬,即便最終存活下來,哪怕微動手指,亦感萬蟻噬身之痛……新的身體不能操縱自如,能爬之前,隻能躺,身旁無水無人,亦難逃一死;能走之前,隻能爬,傷痕累累也不可停,否則,你將永遠等不到站起的那一天。”“……你,也會害怕嗎?”風晴雪問道。“我怕,卻不怕體膚之痛,怕的是有許多記憶,會在渡魂時煙消雲散。牽掛之人、憎惡之人,皆有可能就此自心中消逝。時時恐懼著,有一天自己會變成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歐陽少恭苦笑了一下,“為何活著、為何悲喜憂歡……曾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已不複記憶……”風晴雪不再看他,低頭唇線緊閉,眉間立皺,神色悵然。歐陽少恭反而淡淡一笑:“晴雪當真心地極好,即便我現在已是你的敵人,你也會給予同情。”風晴雪聞言,立時有惱怒之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但她也記得歐陽少恭的所作所為。“帶你來此,便是想要親眼一見,你……究竟會露出如何神色,驚惶、悲憫,抑或厭惡……”歐陽少恭閉眼輕歎一口氣,“總算……也沒有令我失望。”“不!”風晴雪蹙眉,“我並不想知道你過去的那些事。請你告訴我,尹大哥他現在怎麼樣了?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哥哥?”歐陽少恭收起笑容,“兄妹情深,晴雪果然一直記掛。……不錯,他確是當日巫鹹,如今性命無虞,你儘可放心。”“他……大哥……”風晴雪心中問過自己無數次的問題被證實了,心下卻依然一陣失措。“烏蒙靈穀冰炎洞坍塌之後,大巫祝身死,我與巫成重傷,雷嚴將我二人一同帶回青玉壇。雷嚴以為,血塗之陣引魂全無效用,焚寂已毀,青玉壇若想得到更為強大的力量,須得另覓他法,去尋其餘六把凶劍,便寄望於巫鹹醒來之後,由他口中問出凶劍下落。未曾料到,巫鹹在血塗之陣力量衝擊下,失卻了記憶。”歐陽少恭說來如數家常,風晴雪卻似心中劈過一道閃電。“失去了記憶?所以他才會不記得我嗎?”“豈止不記得你,雷嚴發現他記憶全失,要將他殺死,被我攔下。”“你……救了大哥?”“隻因為我發現,他是一個極其有趣之人。”歐陽少恭笑道,“身為女媧的巫祝,心中卻存有異於常人的黑暗與憤懣。”風晴雪搖頭驚道:“……你……你騙人!大哥怎麼會……”歐陽少恭不為所動:“我救他,也不過是刹那之念。將巫鹹殺死,雖可報他壞我大事之仇,然而倒不如親眼一見,一位神聖高貴的巫祝漸漸墮為凡人。”“墮為……凡人?”“正是。任其離開青玉壇自生自滅,將世上萬物都擺在他的眼前,看他究竟如何自處。”歐陽少恭笑道,“尹千觴卻也沒有辜負我的期望,終日飲酒作樂,放浪形骸,藐視禮法,必要時心狠手辣,毫無仁念。果然……人,始終都是能改變的,無論貧富貴賤,你當下所看到的,或許有朝一日將變成另外一個模樣。”“你……你把大哥當成什麼?!”“我說過,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人,我將他看作真正的朋友,觀月弄雪,賞花飲酒,與世間好友並無二致。”歐陽少恭搖頭道,“隻是有些時候,一邊與他閒聊,一邊會想著到底何時他才能尋回記憶。千觴感激我救他性命,但倘若有一天,感激忽然化作仇恨,那將是一件多麼好玩的事情。”“……就是為了……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