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

同伴有的信服,有的卻一臉疑竇。還是百裡屠蘇言簡意賅地問道:“幾分把握?”“這……不好說啊,不過信我總沒錯,嗬嗬。”“便往東邊。”俗語有雲,盛極必衰,物極必反。眾人在這迷宮般的雷雲之海中穿行了許久,正當覺得逃生無路之時,竟找到了尹千觴所說的“傷門”。斷崖之前,空中浮動著一個巨大的黑色旋渦,與初時卷進他們來的有些相似。但四處並無雷電乾擾之勢,隻有濃雲旋轉翻騰,充溢著難以言喻的力量。眾人才有幾分雀躍,百裡屠蘇忽然蹙眉,往前疾走幾步,四下探看。“小心!此處匿有極重妖氣!”紅玉也是神情嚴肅,看向前方虛空中,雙劍已隨意念在手,作出備戰的姿態。崖下黑雲飛快地流向兩邊,顯露出淡淡的藍色光芒。百裡屠蘇道:“結陣,護住向氏兄弟!”延枚身形一晃,已變化為本體模樣,原來是一隻夔牛,牛首魚尾,形態可愛,“我們夔牛族法力微薄,但我會護好我哥的,不給你們添麻煩!”六人剛結成陣法,倏地,一團巨大的藍色光球自崖下躍起,才浮於空中,便噴出一片藍霧,霧氣高速逼近眾人的過程中,竟化作了利刃的形狀。百裡屠蘇劍氣已發,頂著藍霧而去,縱然護不住所有人,但已擋住了妖物的大部分攻勢。藍光包裹的中心,出現一隻極大的怪魚,僅僅背上尖鰭便長逾數十尺,腮部兩須隨風搖擺,口裂足可吞入陸上最大的生物。怪魚人立於空中,顯然來者不善。“好、好大的魚……”襄鈴心中雖有驚懼,但羽扇飛舞,一招火樹銀花迎上怪魚的藍霧,藍霧看似虛體,卻能被擊碎,化為片片碎冰。尹千觴緊接著從陣中躍出,身上酒氣依然,但重劍揮出的軌跡卻十分堅決,勢拔五嶽、氣吞山河。這怪魚雖然攻勢淩厲,行動卻並不靈敏,未能全然避開這霸道的一劍,左腮部被撕開一道傷口,破碎的鱗片紛紛落下。怪魚發出疼痛的怒吼,整個雷雲之海都隨之顫抖,它在原地翻滾起來,攪起一波又一波藍色的風刃。“怪魚要發瘋了!”方蘭生手中佛珠驟亮,結出一個獅子無畏印,護住身側襄鈴和向氏兄弟。不僅僅是發瘋,怪魚身周的光團瞬時變得刺目難當,令所有人短暫地失去了視野。再睜開眼的時候,眼前的景象令他們身上一寒。百尺餘長的怪魚展開了原本身長三倍有餘的羽翼,若垂天之雲,身形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變為風首犀背、鷹身蜥尾的模樣。方蘭生大叫:“挨了打還會變化!怪魚變成怪鳥了?”紅玉劍若旋舞,將妖物更強的一波風刃儘數彈回:“不論它是魚是鳥,世間萬物皆有破綻!”百裡屠蘇的玄真劍毫不遲疑,綿綿無儘卷向怪鳥的左翼:“攻其兩翼!”風晴雪手執巨鐮,已躍在空中,默契地收割怪鳥右翅,一招幻月·蟾宮,使得極儘優美,如同夢境。尹千觴則揮動巨劍,吸引著怪鳥的注意力。此怪體量巨大,威力無窮,但不能眼觀八方,也難免顧此失彼。雖然鳥喙將尹千觴挑開,左右翼卻中了百裡屠蘇和風晴雪的合擊。怪鳥還欲頑抗,紅玉的雙劍已刺至顎下,那雙紅色古劍帶著神威,輕鬆將怪鳥下顎的須髯斬斷。兩翼受傷的怪鳥再不能吃痛,又失了平衡,怪叫著跌下去。方蘭生衝到懸崖邊,隻見那藍色的光團墜入黑雲之中,一轉眼就不見了,“好凶惡的家夥!還好受傷掉下去了……”襄鈴也後怕地拍拍胸口:“好凶惡的大魚,還能變大、大鳥……”紅玉若有所思:“看其形貌,我倒想起一物……”百裡屠蘇點點頭:“‘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方蘭生了然道:“這不是莊子的《逍遙遊》裡麵……”紅玉語氣中也有敬畏:“想來那種大魚並非北海獨有,而我們剛才所見應是還未真正長成的幼鯤,不然今日怕要埋骨於此了。”延枚撓頭:“好險撿回一條命。就算是幼鯤,夔牛全族加在一塊兒也打不過……”向天笑雖是不通法術的普通人,倒是並沒太驚慌,隻是盯著那黑雲旋渦琢磨:“接下來怎麼辦?咱們通通走進這旋渦去?”尹千觴揉著被鯤鵬弄傷的肩膀,搖頭道:“依我看這兒確實是個出口,不過卻不知出去會落到何處,這縱身一躍,可是破釜沉舟的事兒。”諸人在周圍搜尋一番,也並無其他辦法和通路,眼看時間流逝,紅玉道:“看情形,隻能從這個旋渦離開了,再拖延下去,那隻受傷的鯤說不定便要回來……前路當真是凶吉難定。”百裡屠蘇望著那黑色旋渦:“鯤鵬出現在此,應有其故,不如由我先進入一探。”風晴雪上前一步站在他身邊:“這不行,我跟你一起,也好照應。”紅玉笑吟吟地牽起風晴雪,說道:“都彆多想了。我猜空間裂口若是有人通過,裂口處岌岌可危的那點力量製衡便會崩摧,即是說,走過去了多半不能再回來。”尹千觴點點頭,笑道:“乾脆大夥兒一塊兒走,誰也甭落下!”所有人心中本來存有的疑慮和擔憂都煙消雲散,大家同生共死,又有何懼?一個個反倒是輕鬆了起來。百裡屠蘇看著這些生死患難的同伴,心中歉疚和感動交織,行了一禮道:“若真有不測,在下便是死去,亦會記得諸位恩義。”“呸呸,彆儘說不吉利的話!本少爺可還沒活夠!”延枚趕緊從懷中掏出一隻袋子,浮空發光,“我也能派上些用場,這是夔牛族的寶物呼呼果,服用後可在水中呼吸自如。”“此物大好。若穿過這旋渦落入水中,可保安全。”百裡屠蘇心中憂慮又減輕幾分,“謝過延枚兄弟。”眾人服下呼呼果,就連阿翔也喂著吃了。方蘭生突然想起了什麼,撓撓頭道:“不如等下我們都拉著手吧,或許就不會像進來時那樣散了。”“咦?這個法子好呀。”風晴雪自然而然地牽起了百裡屠蘇的手。百裡屠蘇隻是點點頭,垂目不言,阿翔也落在他肩上,緊緊扣住他的肩胛。紅玉笑道:“便按猴兒說的,不妨一試。”方蘭生大著膽子牽起了襄鈴的手——當然,襄鈴已經早早跑到了百裡屠蘇的另一側,牽著他不放。“來吧!”幾人運起真氣,縱身一躍,是生是死,隻在這一搏!力戰鯤鵬,終於脫身,卻又逢生死之境。集體躍入那空間旋渦後,殘酷的黑暗席卷了他們,那是絕對的“暗”,這種暗不需要與光相對,而是根本沒有光,不存在光。這樣的空間,不是人的力量所能為,而是“世界”的力量。在這奇異的縫隙中,他們不僅僅遭遇著黑暗的恐懼,也被看不見的巨力耍弄著,周遭的空氣仿佛都被抽乾了,根本無法呼吸。幾人被空間之力撕扯得七葷八索,卻都死死地攥著身邊人的手不放。他們每個人心中的想法都是一樣的:不能鬆手,一個都不能落下,隻要在一起,無論發生什麼,都有希望。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無邊無際、無休無止的黑暗,和無法預知下一瞬會發生什麼異狀的境地,給眾人帶來巨大的壓力。他們想要互相交流,但是這個空間中似乎無法傳播聲音,喊出去的話都會被黑暗吞噬。空間如此曲折變幻,卻也聽不到任何爆炸或者撕裂的聲音。隻有黑暗,和寂靜。饒是他們都是經過許多事的,仍免不了開始覺得焦躁,恐慌。那緊密連接的環,似乎開始出現鬆動的跡象。百裡屠蘇心下覺得不好。困在這黑暗中,又不能交流,隻有緊緊相握的手,是他們聯結的紐帶,若是眾人心防潰散……他們便會分崩流浪在這空間縫隙之中,再難逃生了。忽然,一股柔和平靜的力量,從他的右手傳來。是風晴雪……他心下一動。他看不到風睛雪那溫暖的笑容,但他腦中竟然浮現了這樣的畫麵,在琴川、在桃花穀、在鐵柱觀、在安陸……每一次,都是風晴雪的笑容,和她這樣和煦的力量,將自己撫平。風晴雪將她的真氣緩緩地輸送給百裡屠蘇,又通過百裡屠蘇的四肢百骸,傳遞到他左手邊的襄鈴。百裡屠蘇握緊了襄鈴的手,當真氣渡到襄鈴手心時,他感覺到對方也是一震,然後慢慢放鬆了下來,似乎從交握的姿勢,就能感覺到襄鈴的心情變得愉悅了許多。這柔和的大地之力,便在這個環中靜靜地流淌著。每一個接收到它的人,都立刻明白了同伴的心意。已經快要崩壞的環,又重新變得堅不可摧。這種力量,支撐著他們看到了光亮。那光亮是突然出現的,像是混沌被盤古剖開,光從四麵八方撲麵而來,刺眼得令已經習慣了黑暗的幾人短暫地失去了視力——即便如此,他們仍然強忍著去遮擋眼睛的本能,死死抓著身邊人的手,沒有鬆開彼此。一股巨大的推力從腳下升起,如同海底的火山爆發,噴出積累了千萬年的能量。他們沒有反抗的餘地,便被那推力拋向了光亮之中,突破臨界點的那一刻,一種刺耳的音波衝向腦際,被剝奪的感官重新回到了身體。“啊!”方蘭生第一個叫了出來,他能聽到自己的喊聲了!緊接著,他的口中灌入了大量鹹澀的海水!他的四麵八方都是海水!他們根本是被拋入了海底!方蘭生緊張了一瞬,忽然,體內服下的呼呼果發揮了效力,他適應了包圍著他的溫冷海水,五感清晰,呼吸順暢。五彩的魚群從身邊遊過,他像是從無間地獄突然墜人斑斕的夢境。幾個人跌跌撞撞,終於都穩住了身子,不用多想,也感受到了那種死境逢生的解脫。就算是身處海底,也遠比那未知的幽暗要美好萬倍。他們緩了緩神,才打量起身處所在。這竟是一片絕美的水域,珊瑚繽紛,魚蝦歡鬨,水草搖曳,遠處更有宮閣樓宇,精致秀麗。“這……是龍宮嗎?”方蘭生歎道,“沒想到這次出來還有這種奇遇!”雖不是龍宮,但也所差不遠了。他們走近探問,原來此處是東海龍綃宮。龍綃宮掌管龍宮織物供造,來往多是女官,整個龍綃宮幔帳紛飛,帶著粉紅夢幻的氣息——佳人們多有魚尾蟄幔,但也彆有一番婀娜之姿。對於這些誤闖龍綃官的陌生來客,蝦兵蟹將還是儘職儘責的,但龍綃宮主人綺羅姑娘為人熱情善良,聽聞他們的一番遭遇,不但不追究擅闖之事,更指點了尋訪祖洲仙島的路程。讓向天笑兄弟意外的是,龍綃宮不僅知曉通往仙島的途徑,竟也有數艘類似淪波舟的航海工具,技術上比他們所研製的更為成熟,向氏兄弟高興地留在了龍綃宮,勢要學習到更高級的造船技巧。餘下幾人在龍綃宮技師幫助下,又踏上旅程。東海的淪波舟呈現出美麗的珊瑚色,造型如魚,在海底穿梭敏捷,在海麵乘風破浪,前行速度十分驚人。尹千觴這一次反而不再暈船了,興衝衝地觀賞之前錯過的海洋風光。待到落日熔金,整個海麵都被染成金鱗點點,淪波舟又一次破海而出,停錨在一片空曠的海域。龍綃宮派來的領路人是一隻八爪章魚,操作船舵之靈巧有力,足可頂過向天笑兄弟兩個還有富餘。他尖聲尖氣地告訴百裡屠蘇:“我們到了,這片海域便是祖洲仙島的所在。”大家舉目四望,全是汪洋一片,極目所至,沒有任何陸地的跡象。百裡屠蘇問道:“請問為何全不見仙島蹤跡?”章魚舵手揮動著一隻前足,“莫急,一天隻有一個時辰,祖洲才會顯現它的入口。我們等等看。”這並不奇怪,此類洞天福地,人間仙境,都有不二的進入法門。約莫半刻鐘後。這一片海麵上的雲霧越聚越濃,像是無形的巨獸吞吐著水汽,海水卻出奇安靜,平展如鏡,不時有螢火般的光點從水中飄起,緩緩飛向天宇。雲霧太盛,開始遮蔽視線,眾人努力睜大眼睛,希望看到祖洲從雲霧中現身的那一刻。“出現了!”不知誰喊了一聲。眼前雲霧之中似乎有個龐然大物,細細辨認,能看到那是一片陸地。章魚舵手說道:“請各位抓緊時間登島,明日此時,便在這裡會合吧。”那島嶼緩緩現身,動作輕巧得連空氣都未驚動,像是一隻巨大的繭,靜臥在雲霧中心,看不清全貌。穿過層層霧障,一行人終於踏上了傳說中的祖洲仙島。霧障之外,隻是尋常海島模樣,進入之後,才發覺此處空間卻與人間多有不同。祖洲不分日夜,沒有太陽,天空呈現淡淡的灰紫色,荒冷蒼穹中懸掛著八輪明月,分彆為新月、上蛾眉月、上弦月、凸月、滿月、殘月、下弦月、下峨眉月。八月依著圓缺變換環布在島嶼周圍的天空。月光凜冽如冰,映襯得整座島嶼荒蕪蒼涼。再往深處走去,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錐形山體,這些山體內部是像碗一樣凹陷的結構,其中儲著的大約是海水,水麵高低不一。可見在浮沉之間,這片島嶼也曾經沉進海中。有些山口內儲水較滿的山體,海水沿著山體外部的斜坡緩緩流下。有的山體頂部有許多缺口,就如被千萬年流水長風剝蝕出的傷痕。在這些山體和水中散落著獸類的骨骼,骨骼大小不一,支離破碎,有些沉於水底,有些高聳如碑。其中部分骨骼十分巨大,應是巨龍神獸之類所留,雖已殘缺不全,但結構尚存,仍能據此想見當年雄姿。仙島無人無言,千百年天荒地老,而龍骨純白如故。月華如練,流光暗度。祖洲宛如一座月下的冰冷仙境,這樣的景色令人震撼,也令人心中微涼。眾人邊走邊看,俱都沉默無言。隻是一路前行,周遭無非是荒灘與山丘,不聞蟲鳥,不見樹木,更未見仙草蹤跡。方蘭生撓頭道:“少恭說仙芝‘形如菰苗,生於瓊田’,這連個影兒也沒瞧見。”他回身想要和百裡屠蘇抱怨,卻突然發現不知何時,百裡屠蘇竟然不見蹤影了。就在同伴發現百裡屠蘇消失的前一刻,百裡屠蘇也意識到了什麼事情不對。不知不覺,麵前出現一條無人小徑,蜿蜒曲折,再無旁人在身側。風景也遠不是剛才看到的祖洲一脈。“晴雪?”百裡屠蘇退後兩步,四下顧盼。“紅玉?”萬籟俱寂,無人作答。百裡屠蘇呼哨一聲,但阿翔並沒有應聲飛來。放眼望去,隻有一條不知來處也不知去向的小路,依著山壁,隻留一輪巨大的明月綴在黑不見底的夜幕,鼻翼間是淡淡青草香味。“怎會都不見了?!”百裡屠蘇忽然轉頭,看向遠處的一座山巔,腦海中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召喚他。“那邊有什麼……”他撫額閉眼,努力地思索,“是我、很熟悉的……”當常識判斷都已經不再起效,行動唯有從心而已。該當一探。百裡屠蘇沿著山路拾級而上,眼前的景色漸漸開朗,那種無法名狀的熟悉之感也找到了解答——這就是他夢境之中,那片水墨山水般的所在,榣山。隻是那高台上,沒有了彈琴的仙人,和相伴的水虺。這裡是榣山!夢中太子長琴彈琴的地方……可這怎麼可能?這兒不是祖洲嗎?似夢似真,真幻難分。百裡屠蘇站在夢中的高台之上,火紅的若木花瓣隨風飄落,他意識到了更多的不對。這裡絕不是榣山。風景如出一轍,卻不見半點生靈氣息。沒有夜鳥的鳴叫,沒有蟲嚀,沒有夜行的小動物穿過草叢的沙沙聲。這裡的植物鬱鬱蔥蔥,卻不見一絲一毫的枯萎跡象。太完美的,太絕對的,都不是真的。平靜無波的潭水卻忽然顫動了起來,仿佛有什麼東西要破水而出,激起越來越洶湧的漣漪。百裡屠蘇並未感到危險,他走到崖邊,直覺內心中有什麼隱隱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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