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來曆的外國記者還在不停拍照。楊奎指著他就衝了過來:“哎哎哎,這誰啊?誰讓你在這兒拍照的?”傑克沒理會這位粗魯的警官,扭頭問夏繼成:“夏先生,我可以拍這些倉庫照片嗎?我喜歡記錄這些畫麵。”顯然,這一路上他和夏先生相處得很不錯。夏繼成一臉紳士,扭頭問沈青禾:“沈小姐,這是你的倉庫吧?”“是。”於是夏繼成又笑著對傑克說:“那您可能需要征求一下這位女士的同意。”沈青禾也笑著:“當然可以,我不介意。”傑克:“謝謝。”他朝楊奎禮貌地笑了笑,從他眼皮子底下進了屋,興致勃勃地繼續拍照。楊奎戳在那裡尷尬至極。王科達一頭霧水:“夏處長,這是……”夏繼成笑嗬嗬地說:“傑克·福特,美國《生活》雜誌社的記者。他想拍一期關於上海文人的專題,副局長讓我親自護送他過來。”他意味深長地壓低了聲音,“傑克先生以前的照片,大多是反映我們政府的不足之處,影響很大。副局長希望此次莫乾山之行能展現一些正麵的東西,尤其是政府和民眾和諧相處,國泰民安的美好畫麵。”王科達會意,示意楊奎停止行動,和另外三名警員都到一邊集合站著。這時,傑克用鏡頭對準了夏繼成和王科達:“夏先生,我給你們拍一張合影吧?”夏繼成和王科達二人趕緊笑著,傑克給二人拍了一張,然後又去了門口,拍院子裡成排的卡車。王科達瞬間收起笑容,小聲埋怨道:“怎麼能讓這種人來?”夏繼成一臉無可奈何:“身份敏感,副局長也不好直接拒絕啊!”“要待多久?”“待到結束,和我們一起回上海。”王科達剛要發作,夏繼成趕緊安撫道:“彆急王處長,我知道你有任務,副局長都跟我說了。”他壓低了聲音,“你負責任務,我負責傑克,該避開的我都讓他避開。”傑克從門口進來,舉起相機對準了楊奎一行警員。楊奎趕緊伸手去擋:“哎哎哎!這就彆拍了!”王科達:“楊隊長,趕緊送傑克先生到車上休息!”楊奎小聲問:“處長,那這兒不查了?”王科達壓著火氣:“沒聽見要和諧相處嗎?相機在這兒舉著呢,還查個屁。趕緊把他弄走!”楊奎不甘心地拍了拍第四個箱子,隻得作罷,悻悻地說:“傑克先生,請跟我來吧。”屋裡隻剩沈青禾、夏繼成和王科達了。王科達想起什麼,裝作隨意地問道:“老夏,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夏繼成裝傻:“我不知道啊。我不是來找你們,我是來看我的貨。”“這批貨是你的?”夏繼成笑而不語。於是王科達假惺惺地說道:“沈小姐怎麼不早說,要知道是夏處長的東西,我何必還費這個事呢!”沈青禾冷笑:“您說搜查逃犯,我哪想到連貨箱都要打開查呀。”“我可是見過拿貨箱藏犯人的。”王科達開著玩笑,但是三個人都聽過一位心理學家的理論——這世上沒有所謂的玩笑,所有玩笑裡都有認真的成分。“行了行了,既然是你的貨,我還查什麼呀?走了。”夏繼成領情地笑著:“回上海請你喝酒。我和沈小姐說兩句話,馬上出來。”“不打擾你們發財。”王科達又瞟了兩眼箱子,離開了。沈青禾給夏繼成使了個眼色,示意屋裡有人:“夏處長,為了你這批貨,我可惹了一身麻煩。”夏繼成很默契地和她談起了生意:“我知道,價格上肯定不會虧待你。”他從隨身的公文包裡拿了一個信封給她,“數數吧。”沈青禾數著錢,夏繼成開始在屋裡找什麼東西。夏繼成:“有品質好的藥材,儘量多收。現在什麼東西到了上海價格都能翻上三倍,賺了錢我們四六分。”說話時,他找到了一個還算乾淨的小盒子。沈青禾奇怪,剛要問,夏繼成示意她不要說話。王科達下樓走了過來,小聲對楊奎說:“你回去,找機會查一下剩下的箱子。我應付記者。”“知道了。”楊奎上了二樓,躲在暗處,很快,夏繼成和沈青禾說著話從倉庫房間出來了。沈青禾:“還有些茶葉放在車上了,東西都還不錯。”夏繼成:“莫乾山的黃芽很有名氣,貨好就多收點。”楊奎看他們下了樓,心想這二人應該是去車上看貨了,於是輕手輕腳進了房間。貨箱還放在原地。他剛要去開箱子,夏繼成忽然推門進來了:“楊隊長,還有事?”楊奎心裡罵著娘,臉上賠著笑:“鑰匙好像落在屋裡了。”話已經這麼說了,他隻得把戲演完,裝模作樣找起鑰匙來。夏繼成笑盈盈地坐到邵白塵所在的第四隻箱子上:“彆找了。跟王處長共事這麼多年,我還不了解一處嗎?你回來是想看我的箱子。”楊奎聽出不對,趕緊解釋:“夏處長,莫乾山這兩天出了點事,您可能不太清楚……”“我不喜歡說廢話。”夏繼成從楊奎腰間抽出警棍,直接撬開了第五隻箱子。楊奎趕緊湊過去看,箱子裡是藥材,裡麵埋了一個小盒子。他剛要伸手去拿,夏繼成忽然一腳把箱蓋踩下來,壓在楊奎手上,然後他不慌不忙拿出槍,抵住了楊奎的頭。夏繼成冷冷地說:“我已經夠給你麵子。想動我的貨,那就是得寸進尺了。我不插手一處的事,你們也彆插手我的生意。想查我的貨,讓王處長親自來找我。”“不不不,王處長沒有這個意思!”“還想看盒子裡裝的什麼嗎?”“不用!已經看清楚了,是藥材。”夏繼成看了楊奎片刻,看得他發怵了,然後又問道:“真看清楚了?”“真看清楚了!”夏繼成一改陰冷,笑著收了槍,沈青禾適時地進來了,看二人這神情就知道事情已經解決了。夏繼成裝模作樣問道:“楊隊長,鑰匙找到了嗎?”這話像是在沈小姐麵前給他留麵子。處長給台階下,楊奎便趕緊識趣地下來了:“哦,找到了。”“沈小姐,那我們就告辭了。”夏繼成開了門等在門邊,楊奎隻得先出去。夏繼成看了沈青禾一眼,隨後也離開了。沈青禾鎖上門,趕緊打開第四個箱子,將藏在裡麵的邵白塵扶了出來。沈青禾發現邵白塵褲腿上有血滲出來,卷起褲腿一看,果然是小腿的槍傷裂開了。好在不算很嚴重。她從坤包裡拿出每次隨身帶來的繃帶和藥,重新處理了傷口,收拾乾淨拆下來的舊繃帶,關上了被王科達一行人撬開的幾隻箱子,又檢查了屋內是否還遺落了不該遺落的東西。一切終於恢複原貌,沈青禾和邵白塵都鬆了口氣。此時的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個細節,以至於在一天之後,這個疏漏險些讓她喪命。楊奎灰溜溜地上了警車。王科達看了他一眼,大概明白了怎麼回事。王科達的警車啟動了,夏繼成跟在後麵駛出了貨運車行。回去的路上,楊奎悻悻地彙報:“剩下的箱子裡是藥材,裡麵還藏了個小盒子。估計裝的違禁品。”王科達顯然不太滿意:“隻有這些?”“我沒敢細查,夏處長有些不高興。”“他沒說什麼吧?”“就是讓我彆插手他的生意。”王科達歎了口氣:“我們還是底氣不足啊。要是姓沈的卡車輪胎花紋是唯一一個和樹林那輛吻合的,今天就直接抓人了。萬一弄錯了,回了上海反倒尷尬。”“處長,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但以我的直覺,還是沈青禾嫌疑最大。前兩天在邵白塵門口吹哨子的人,保密局雖然說是男的,但是沒過多久沈青禾就挽著顧耀東回來了,這太巧了。如果說顧耀東和沈青禾是那種關係,那姓沈的完全可以利用他去做一些事情。”王科達思忖著:“當然不能排除這個女人的嫌疑。但是必須謹慎。副局長和夏繼成的買賣都是通過她在經營。萬一弄錯人,傷了他們的財路,到時候你我都要倒黴。”兩輛車停在了王科達所住的彆墅外。一行人下了車。王科達對隨行的三名警員說:“安排一個房間,請傑克先生好好休息。”三人客氣地領著傑克離開了。夏繼成走了過來:“王處長,剛才記者在場,有件事我不方便問。那天顧耀東打電話來,我聽得稀裡糊塗,他好像說……你們軟禁了一個叫丁放的女作家?”王科達想了想,說得很謹慎:“不是軟禁。這幾天會場裡發生了一些事情,她疑神疑鬼,我擔心她亂說話引起大家恐慌,所以對她采取了一些措施。”夏繼成笑著:“彆誤會,我不是要乾涉什麼。”他從車上拿出一張報紙,遞給王科達:“這兩天在檔案室翻資料,偶然看到一張前年的報紙,有點不敢相信。”其實這是夏繼成特意去檔案室,按照老董給的照片找出來的舊報紙。老董給他看過的那張照片,是傑克送給前幾天新認識的記者的,而那名記者就是警委同誌假扮的。所以他不能直接給王科達看照片,否則按王科達的性子,如果有心順著照片往回查,會查出傑克來莫乾山並沒有那麼簡單。王科達接過報紙一看,上麵有一張丁家的合照。王科達:“這不是財政局丁局長嗎?”夏繼成:“你看看照片裡的女孩。”王科達仔細看了片刻,很是詫異:“是丁放?”“對。這是老照片了。丁作家是丁局長的千金。這篇文章是關於政府高官的家庭生活,裡麵提到丁局長曾經送他的女兒去美國留學,但是不到一個月,她就在美國失蹤了。現在看來,丁小姐是偷偷回了上海,隱姓埋名,變成了文壇的東籬君。”王科達盯著照片反複確認,依然有些不敢相信:“丁局長的千金?”“就這麼一個掌上明珠啊,怪不得她當時有底氣來警局欽點私人警衛。”夏繼成一副很感歎的樣子。王科達猛然想起什麼,對門口兩名警員說道:“去!趕緊把人放出來!”趙誌勇依然在房間裡守著丁放。丁放被銬在床頭,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趙誌勇知道她沒有睡著,隻不過不想看見自己罷了。敲門聲忽然響了。他趕緊去開門,見門外站著兩名刑一處警員,有些緊張地問:“怎麼了?”警員沒理他,直接進去給丁放鬆綁。這時,夏繼成和王科達、楊奎三人也到了門口。趙誌勇又驚又喜地喊道:“處長!”夏繼成:“你怎麼在丁小姐房間裡?”趙誌勇看了眼楊奎,賠笑著說:“我來幫忙照看丁作家。”丁放已經鬆了綁,她拍乾淨衣服,整理好頭發,看起來很平靜。“丁小姐,之前不知道您的身份。誤會。”王科達賠著笑,說得很客氣。丁放看也沒看他一眼,而是徑直走到了趙誌勇麵前,冷冷地盯著他。趙誌勇頭越埋越低,心裡一邊想著丁小姐大概會罵自己幾句,一邊想著王科達剛剛說不知道丁小姐的身份。她是什麼身份?不是作家嗎?還好夏處長及時來了。趙誌勇思緒混亂地、不斷地想著事情,這是他所習慣的逃避辦法。丁放一直沒有說話,趙誌勇便又想,是不是因為處長的緣故,丁小姐不看僧麵看佛麵原諒自己了?於是他忐忑地抬頭看向丁放。一抬頭,丁放揮手給了他一個耳光。趙誌勇愣住了。丁放推開夏繼成,又走到楊奎麵前,抬手要打,被楊奎死死抓住了手。楊奎依然很傲慢:“丁小姐,是我們怠慢了,消消氣。”王科達對楊奎和手下警員厲聲喝道:“你們先出去。”楊奎甩開丁放的手,帶著警員離開了。夏繼成看著趙誌勇,心情有些複雜,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也回去吧。”趙誌勇木然地走出房間,身後的門被關上了。他臉上挨打的地方有些發紅,眼神漸漸黯淡了下去。他心想,丁小姐並不是討厭自己,隻是太生氣了,以至於忘了自己也是被迫為之。趙誌勇從來都是一個擅長自我安慰的人,很多情緒,熬著熬著也就過去了。那時候他並不知道,那些隱而未發的情緒並沒有真正被忘記,它們隻是沉積在心底,仿佛雪崩前的最後幾片雪花,悄無聲息。王科達請丁放坐下了:“早知道您是丁局長的千金,就不會有這種誤會了。”丁放有些戒備:“你們怎麼知道我的事?”夏繼成:“隻是碰巧。”王科達:“既然是自己人,你也知道哪些話是不能對外講的了。萬一因為風言風語出了岔子,南京追責下來,你麻煩,丁局長也麻煩,那就不值當了。”“我們家自己的事,輪不到外人操心。”丁放說得不留情麵,這讓王科達很尷尬,“顧耀東為什麼不來接我?”王科達沒說話。丁放明白了,一聲冷笑:“你們把他也軟禁了。”“畢竟你們單獨在外一夜,警員擅自外出,按紀律我們是要調查的。”“他是我請來的私人警衛,如果調查完了沒問題,麻煩讓他儘快回來站崗。”王科達訕訕地:“那當然。”丁放看了他兩眼,又看了看夏繼成,麵無表情地離開了房間。房間裡隻剩下夏繼成和王科達了,夏繼成仿佛是經丁放這麼一提醒,才想起自己還有名手下,於是笑盈盈地問道:“王處長,顧耀東呢?”王科達沒好說話,乾咳了兩聲。顧耀東依然被銬在那間內屋,聲嘶力竭地從早上吼到下午,已經耗儘了他的力氣。聽見有人開門,他猛地驚醒過來。開門進來的是楊奎和王科達。他有些腿軟,一邊掙紮著站起來一邊大喊:“王處長!沈青禾她不可能是共黨!你們……”話音未落,夏繼成從門外走了進來。顧耀東愣住了。夏繼成走過來蹲在他麵前,一言不發地打量他。遍體鱗傷,眼睛通紅,像隻被掛在這裡澆了開水等著拔毛的落湯雞。就這樣看了片刻。夏繼成從一旁撿起顧耀東的警帽,戴在他頭上,扶正,然後起身,笑著看向王科達:“現在該把人還給我了吧?”沒什麼疾風驟雨,他隻是淡淡地問了一句。王科達竟有些不寒而栗。從王科達的房間出來是一條通道。通道有些窄,地上鋪著鐵鏽紅的木地板,前方不遠就是彆墅大門,門上有好看的拱形彩色玻璃,夏繼成快步走在前麵,顧耀東拖著軟成麵條的腿,一路跟在後麵。走廊裡安靜得隻能聽見外麵的蟬鳴。陽光穿透彩色玻璃照進來,五光十色,仿佛現在的一切都是半夢半醒間。顧耀東著急忙慌地追上去,剛喊了句“處長”,夏繼成倒是先不緊不慢地說話了:“你在這兒遇見沈青禾了?”他輕鬆得讓顧耀東更心急了:“是,王處長他們……”夏繼成咧嘴一笑:“我剛見了她。沈小姐讓我轉告你,下半年的房租她已經賺到了,回去就交錢。”這下顧耀東愣住了:“她沒事?”“沒事啊。就是忙著她的生意。”“王處長懷疑她是共產黨!”“不可能。你看她數錢的樣子就知道了。”“可是一處的人說有證據!”“你信了?”顧耀東想了想:“不信!她除了賺錢什麼都不會,絕對不可能!”他決定讓這幾天發生的事成為他和沈青禾之間永久的秘密,他會替她守口如瓶,尤其是在這位處長麵前,決不泄露半個字!“這就對了啊!”夏繼成很配合地相信了。顧耀東還是不太確信,心想這處長一看就不是個謹慎的人,昨天打電話他還在搓麻將,怎麼可能今天一來莫乾山就弄清楚情況了?他小跑著跟在後麵,嘰嘰咕咕:“王處長真的就這麼算了?沒有抓她,也沒審她?”“嘭”的一聲,顧耀東一頭撞在了夏繼成身上,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停下來了。夏繼成拍了一下他的警帽,一字一句篤定地說:“沈小姐是我的生意搭檔,除非有確切證據證明她通共,否則抓她就是斷我的財路。王處長不會這麼乾的。”說罷他轉身繼續朝外走去,“晚上八點她應該在客棧,要是不相信,你可以自己去問她。”顧耀東在後麵望著夏繼成的背影,有些納悶,這位處長常常讓他納悶。陽光從拱形玻璃直射進來,不時被夏繼成擋住,他的背影也變得忽明忽暗。有那麼一瞬間,顧耀東覺得處長似乎不是自己看見的那個處長,但是那聲欣喜若狂的“和了”立刻就從他腦子裡蹦了出來,於是他打消了這個念頭。顧耀東和夏繼成敲開丁放的房門時,她已經換了一身乾淨整潔的衣服。見她安然無恙坐在窗邊看書,顧耀東鬆了口氣。丁放一抬頭,看見顧耀東臉上有傷:“你臉怎麼這樣了?”“不小心撞了一下,沒事。回來以後沒有人為難你吧?”問完以後,他就看見丁放看了眼夏繼成。“沒有。問了幾句話,就讓我回來了。”“沒威脅你什麼嗎?”丁放閃爍其詞:“本來有些誤會,不過夏處長替我解決了。”顧耀東狐疑地轉頭望去,夏繼成悠閒地靠在門邊,得意地朝他抬了抬眉毛。“顧警官,其實……”丁放猶豫著是不是應該把軟禁的事如實告訴他,但是剛開口就被夏繼成打斷了。“顧耀東,沒事的話就不要影響丁小姐看書了。”“那我不打擾你了。”顧耀東轉身要出去,又想起什麼,“丁小姐?”丁放有些期待地看著他。“那個……我的衣服。”丁放沒反應過來:“什麼?”顧耀東小心翼翼:“我的製服,能還給我嗎?”連夏繼成都嫌他不解風情了,他把臟兮兮的製服塞給顧耀東,一把將他推了出去,自己賴在裡麵,還關了門。他走到丁放麵前,小聲說:“他和你不一樣。你說得越多,會害他越多。”“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王處長是來執行任務的。如果出了問題,他查到顧耀東從你這裡知道了一些上層的秘密,你覺得他會放過這小子嗎?”丁放有些惶恐:“你們到底要在莫乾山乾什麼?”“那是王處長的事。我不關心。隻有一點,彆把顧耀東拉下水。他是個傻子,有時候會拿自己的一切開玩笑。”丁放見過夏繼成幾次,幾乎每次都是吊兒郎當,和身邊認真誠懇的顧耀東截然不同。但說這話時,夏繼成難得認真,也難得誠懇,丁放便知道這件事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了。門開了,夏繼成若無其事走了出來,顧耀東看著他隻覺得十分可疑,懷疑他剛剛在屋裡威脅了丁放什麼。於是他很認真地對丁放說:“回上海之前我始終是你的警衛。不管有沒有危險我都會守在周圍的。”說著他還特地瞟了一眼夏繼成,“不用理會彆人的話。”丁放:“放心,王處長和楊隊長不會為難我了。這是真心話。”夏繼成一臉嫌棄地看著顧耀東:“彆整天疑神疑鬼。莫乾山沒你想的那麼可怕。丁小姐,他兩天沒吃飯了,我先帶他填肚子去。”顧耀東還猶豫著不肯走,夏繼成一把摟住他的肩膀,嫌他丟人現眼似的裹挾著他離開了。一路上顧耀東還掙紮著回頭大喊:“不管他們跟你說了什麼,你都不用怕!”丁放望著他,心情複雜。一個在警局不入流的小警察拚儘了全力保護自己,到現在還在擔心她的安危。也許在夏繼成、王科達和楊奎眼裡,顧耀東就是個被丁大局長的女兒戲弄了的傻子。這一刻,她無比希望自己真的隻是一個無權無勢無背景的東籬君,無比希望自己真的命懸一線甚至最好有個三長兩短,至少這樣能不枉費他的一番真心。還是在那家鎮口附近的小麵攤,顧耀東抱著一大碗鹹菜麵狼吞虎咽,旁邊已經放了兩隻空麵碗。夏繼成似乎不餓,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他吃。“為什麼給我打電話?”“我以為你和王處長不一樣。”“哦。現在覺得呢?”顧耀東看了他一眼:“處長,我該說實話嗎?”夏繼成想了想:“算了吧。你可能覺得我還不如王處長呢。玩忽職守,遊手好閒?”他明知道這呆子嘴裡說不出好話,但莫名又有些期待。顧耀東看了他片刻,沒說話,埋頭繼續吃麵。夏繼成氣得嚷嚷:“你個臭小子!三碗麵白請你吃了!”“我兩天沒吃飯了。”夏繼成悶了半天,轉頭朝老板喊道:“再煮兩碗麵!”顧耀東又吃了幾大口,包著一嘴麵問道:“處長,你覺得莫乾山真的安全嗎?”“不然你怎麼能坐在這兒安安穩穩地吃麵。”“邵先生下落不明,那兩個假裝司機想騙走丁放的人也沒查到,還有到這裡第一天就發生的殺人案……這麼多疑問,我怕這風平浪靜是假的,很多東西被掩蓋了。然後明天天一亮,就跟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跟我說這些話,不怕我再讓人關你禁閉?”顧耀東苦笑:“怕你乾什麼?你根本不會在乎我說的這些東西。這些對你不重要。”夏繼成看見顧耀東眼裡竟多了一絲蒼涼。短短這幾日,他經曆了很多,想了很多,也許心裡還有一些東西被動搖甚至摧毀了。但有一點夏繼成絲毫不擔心,麵前這隻已經吃了三碗麵的餓鬼,依然是那個剛來警局時大聲喊著“匡扶正義,保護百姓”的小警察。“麵來了——”老板將兩碗熱騰騰的鹹菜麵放到顧耀東麵前。“處長,謝謝您的麵。”說完又埋頭大口吃起來。夏繼成嘀咕著:“都說吃人嘴軟,你這小子怎麼不按常理呢?”說這話時,他露出了一個不經意的笑容。太陽已經西斜了,趙誌勇一個人站在主樓外,朝入口大門張望著。餐廳就在這棟樓裡,飯菜香味已經從裡麵飄出來了,聽說今晚還有煎牛排,他似乎已經能聞見鐵鍋上的焦香。他剛剛已經在裡麵找了個好位置,還專門跟服務生交代了,免得被彆人占了去,最後他還跟餐廳特彆要求加了一瓶紅酒。處長大老遠從上海過來,當下屬的自然應該好好安排,顧耀東是不懂這些人情世故的,隻能自己來張羅。不一會兒,夏繼成和顧耀東從外麵回來了。趙誌勇趕緊揮手喊著:“處長!”二人走了過來,夏繼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一個人帶著這個拖油瓶,累壞了吧?”趙誌勇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眼顧耀東,“顧警官進步很快,我沒幫上什麼忙。”他似乎不太想討論顧耀東,話題一轉說道,“處長,這裡的餐廳還不錯,聽說晚上有煎牛排,我在裡麵找了個好位子,一起吃飯吧?”夏繼成:“不用了。我們吃過了。”趙誌勇很意外:“吃過了?”夏繼成瞪了眼顧耀東:“本來隻是想隨便請他吃碗麵,結果這餓鬼一口氣吃了五碗!真是花處長的錢不心疼啊。”餓鬼還嘴:“您讓我吃飽為止的。”“那是客套話!”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夏繼成對顧耀東的抱怨,在趙誌勇看來全是偏愛。他被冷落在一旁,心裡五味雜陳。“再頂嘴,麵錢從你薪水裡扣!氣死我了!”夏繼成一邊嚷著,一邊假裝氣哼哼地離開了。剩下顧耀東和趙誌勇兩個人杵著。顧耀東剛要說話,趙誌勇先開了口:“你也吃不下了吧?沒關係,我還約了其他人一起。你回去吧。”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自己進了餐廳。晚餐時間總是很熱鬨的。服務生依舊端著香檳托盤穿梭其間,美麗的小姐依舊彈著鋼琴,周圍的文人和刑一處警員都是三三兩兩一桌,隻有趙誌勇形單影隻,悶頭吃飯。晚餐果然有牛排,人人都在誇讚鮮美多汁,焦香四溢,隻有他吃著心裡發酸。晚飯過後,趙誌勇又在外麵一個人坐了會兒,然後才回了屋。趙誌勇不像平時那樣熱情,正在洗衣服的顧耀東和他打招呼他也沒回答,隻悶頭到床邊看報紙。顧耀東有些尷尬,隻能繼續搓衣服。趙誌勇下意識地摸了摸挨耳光的地方。顧耀東看他臉有一片發紅,關心道:“你的臉怎麼了?”趙誌勇趕緊放下手:“丁小姐沒告訴你嗎?”“沒有啊。”趙誌勇看他臉上青一團紫一團,說道:“我沒事……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兩個人之間忽然尷尬了。顧耀東一邊洗製服,一邊使勁想著話題。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謝謝你拜托王處長來找我們。”“是沈小姐的功勞。”“還是謝謝你。”趙誌勇有些躥火:“你要是實在沒什麼可聊的,安靜洗衣服就行。”顧耀東不吭聲了,自己去窗口曬製服。趙誌勇看著那件製服掛在窗口上飄來飄去,就想起了那天丁放把自己裹在製服裡的樣子。那麼臟的衣服,她穿得那麼愛不忍釋。趙誌勇猶豫了會兒,還是沒忍住問道:“顧耀東,你和丁小姐在山裡單獨住了一夜……發生什麼事了嗎?”顧耀東顯然在回避:“沒有。沒什麼事。”“我看見她回來的時候穿著你的衣服。”“山裡太冷,我就借給她了。”“如果不是因為知道你和沈青禾的關係,我差點都要以為你和丁小姐才是戀人了。你們看起來真的很親密。”“這怎麼可能,我隻是個警衛。”這句話顧耀東說過很多遍,但是這一次,他有點底氣不足。“你當自己是警衛,可她把你當英雄啊。”顧耀東一時啞然。趙誌勇很失落,他轉開臉不去看顧耀東,自言自語著:“誰都知道你們不會有危險,我還是擔心了一夜。可她隻把你當英雄,我反倒成了無恥懦弱的人。連處長也是一樣,來了莫乾山第一件事就是單獨帶你去吃飯。跟我呢?說了不超過三句話。我這個人,好像真的沒什麼用。”“當然有用!我進警局的第一天,你就教我生存法則,所以我才沒被開除,現在還能來莫乾山執行任務。趙警官,你真的幫了我很多!”這不是安慰,是顧耀東的真心話。趙誌勇聽著卻隻是苦笑:“你什麼都不會,卻能在警局待到現在,知道為什麼嗎?不是因為我教了你生存法則,也不是因為你比我勇敢比我聰明,是因為你運氣好。”趙誌勇落寞地離開了。顧耀東轉頭看著鏡子裡自己的傷,不知該說什麼。夏繼成和顧耀東分開後,去了王科達的房間。王科達接了一通齊副局長的電話,講完電話,他就讓楊奎給了夏繼成一張名單。王科達:“這是最後確定的名單。內政部的意思是這些人絕不能留了。”夏繼成目不斜視:“這個我就不看了,畢竟我又不參加行動。”“副局長交代了,你還非看不可。”“我管好傑克就行了,這個看了也用不上啊。再說這涉及保密問題,還是不知道的好,一身輕鬆。”王科達直接將名單塞到了他手裡:“到了這兒你還想躲清閒?副局長剛剛在電話裡說了,不光要看,還要記住這些人,防止記者跟他們單獨接觸。這可是原話!萬一他被那些人煽動,搞出幾篇反內戰反饑餓反迫害的新聞,大家都難堪。”“我怎麼接了這麼個燙手山芋!”夏繼成牢騷滿腹地打開名單,一邊默記,一邊裝作隨意地聊著天,“對了,我們上山的時候聽關卡警衛說,普通車輛隻有每天晚上七點放行一次?”王科達說得很無奈:“邵白塵失蹤以後,我們就開始管控關卡了,防止再被共黨鑽空子。壓力太大啊!”夏繼成看完了名單,有些驚訝:“這上麵二十五個人,都要除掉?”“對。都是死硬分子。”“動靜這麼大,怕不好跟外界交代啊。”王科達和楊奎對視了一眼,笑著說:“這個你放心。回上海的路上,讓他們坐同一輛車,路上我們會安排一場交通意外,誰也追究不到我們頭上。”夏繼成趕緊做明白狀:“哦,對,對,意外……行了,這兩天我好好看著美國記者,回上海我也親自開車送他。該回避的都回避。”看完名單,他遞給了楊奎。楊奎順手將名單裝進了左胸前的口袋裡,這已經是他的習慣,但今天夏繼成格外留意了這個細節。王科達:“夏處長,吃飯了嗎?”“吃過了。和顧耀東一起吃的麵。”王科達想了想,還是說道:“顧警官的事,不好意思啊。情況特殊,他又……太有主見,我隻能采取這種措施。”夏繼成臉上看不出喜怒:“不提這個了。”“我和楊隊長還沒吃飯,一塊兒再去吃點?”“你們去吧。我折騰了一天,累了。”夏繼成跟著起身朝外走,裝作忽然想起來:“王處長,我方便在你這兒打個電話嗎?”“這有什麼不方便。”王科達嘴上爽快,心裡卻盤算起來,他對楊奎說,“門口等我一下,我換件外套。”夏繼成也不介意,當著王科達的麵搖起電話來。上海的金門飯店大堂裡,老董一身商人打扮,站在吧台邊。他看了眼手表,正好八點。這是他和夏繼成約好的聯絡點。電話準時響了。服務生接電話:“喂,您好。金門飯店咖啡廳……請問,哪位是佟先生?”“我是。”老董從服務生手裡接過電話,“謝謝。”電話裡傳來夏繼成的聲音:“佟先生,我今天看了那批藥材,品質確實很好,拉回上海就算價格翻三倍也會是硬通貨。沈小姐為了收這批貨累壞了,今天看見我好一通抱怨。”王科達換著外套,耳朵聽著電話。“要不是之前答應過分給你兩箱,我是真舍不得啊。”夏繼成捂著電話,朝王科達笑笑,“生意上的事,見笑了。”王科達也笑笑:“我就不杵在這兒影響你了。”夏繼成目送他離開房間:“你的貨明天就可以叫人來拉走。東西就在莫乾山貨運車行的倉庫,現在關卡有管控,每天隻有晚上七點放行一次。就讓你的司機晚上七點上山吧,我讓沈小姐八點在倉庫等他。”說完他掛斷了電話。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客棧外。一個穿著風衣,戴著帽子的男人下車,進了客棧。沈青禾披了件藍色小開衫,坐在寫字台前翻著那本《王雲五小詞典》。一旁的賬本上,畫了一個茶葉價格的表格,裡麵寫著幾行數字,像是價格和數量。這是隻有沈青禾和夏繼成能看懂的密碼。在蘇聯接受特訓時,他們就開始將情報變成英文字母、數字和漢字交錯的代碼,隱注在《王雲五小詞典》裡,解碼索引則是關於貨物交易的手繪表格。這些年來,夏繼成和沈青禾的生意不斷,情報也不斷。夏繼成能知道沈青禾的第二個落腳點在貨運車行倉庫,就是因為看到了她留在賬本上的信息。門外響起敲門聲。沈青禾起身去開了門,外麵的光線有些昏暗。一個男人風塵仆仆地站在那裡,帽簷下,是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麵孔。屋外下起小雨,天色漸暗了。屋裡亮著橘色的小台燈,溫暖而隱秘。夏繼成靠在窗邊,沈青禾坐在書桌前。他一邊憑記憶背出名單,她一邊在紙上記錄。沈青禾很錯愕:“二十五個人?這麼多?”“對,比我們預估的多一倍。都是文化界參加反內戰運動的領頭人。內政部和警局串通好,後天要在回上海的路上動手。所以我們必須提前。”“我的任務是什麼?”“明晚八點,湖州地下黨會有一名同誌到貨運車行倉庫接人,我需要你把這張名單上的人帶過來。”“這沒問題。我已經想好了,邵先生可以幫我。”“邵白塵?”“對……其實,這個人和我還有些淵源。”夏繼成有些意外地回頭看她。“我也是才知道的,我父母曾經幫過他。上海淪陷的時候,他以為蔚家所有人都死在日本人刀下了。他不知道還有一個蔚青未,被你救了下來……今天又是你……”沈青禾在說自己的往事,但並不悲涼。相反,她得到了那段痛徹心扉的往事留給她的唯一一份禮物,並且一直牢牢捧在手心。那就是夏繼成。往事如大雨傾盆,片刻間他們任自己沉浸其中,當窗外的雨聲清晰起來時,他們的思緒便又回到了這間客棧,這盞小台燈下。再開口,依然是任務。“王科達如果沒有確鑿證據,暫時不會再找你麻煩。但還是多加小心。”“我會的。對不起,我沒有按時返回上海。名單交不出去,也找不到人接應,我能想到的辦法,就隻有留下來了。”“你不用自責,換了我也會這樣做的。”沈青禾看著他靠在窗邊的背影,欣慰地笑了笑,“我本來以為會是警委其他同誌來莫乾山……”她懷著一絲小心、一絲期待地問,“是你向老董申請的嗎?”“老董派我來的。可能他覺得,以我的身份來莫乾山最合適吧。”他說得輕描淡寫,也合情合理。說的人一如既往隱瞞了自己的關心,聽的人也一如既往相信了。夏繼成:“名單記得及時銷毀。明晚八點,你把人帶到倉庫,送他們上了車,你的任務就完成了。其他事交給我。”“知道了。”沈青禾似乎是隨口問道,“對了,顧耀東怎麼樣?”夏繼成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明白過來,忍不住笑了。“你笑什麼?”“問題不大,還能吃得下五碗麵。”於是沈青禾也一臉傻笑:“哦,吃得是有點多。”夏繼成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我笑的是,他被王科達放出來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問你的情況。現在你見了我,也是一樣。”沈青禾半天才反應過來:“我明明是最後才想起來,隨口一問。這不一樣!”夏繼成看了一眼手表,七點五十分。他朝窗外望去,雨已經停了:“他說八點到樓下找你。差不多快到了。我先走了。”夏繼成離開了,沈青禾一個人站在屋裡,不知道該不該下樓。黑色轎車慢慢開走了。夏繼成一直看著後視鏡,不一會兒,那個穿製服的身影出現在了後視鏡裡。又過了一會兒,那個披著藍色小開衫的身影也出現在了後視鏡裡。夏繼成笑了,一絲欣慰,一絲釋然。他踩下油門,車子很快便消失在了暮色裡。顧耀東濕漉漉地站在路燈下,看著沈青禾朝自己走來,總算鬆了口氣。她真的安然無恙。兩個人站在路燈下,都有些不自在。“你來找我有事?”沈青禾先開了口。顧耀東看了看周圍,將她拉到遠離路燈的地方,然後從兜裡拿出了那顆琉璃小花。“這是我撿到的。”顧耀東盯著她,“在樹林裡。”沈青禾看上去一臉不解:“這是什麼?”“你發夾上的花。我不會認錯的。樹林裡開槍的人是你嗎?”“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不想打探你的身份,隻想知道邵先生是不是被你救走了。”沈青禾有些生氣:“顧警官,你這樣的猜測會給我惹麻煩的。”顧耀東很誠懇地說:“這兩天我們一起遇到的事,我沒告訴過任何人,包括夏處長,你是可以相信我的。”他還想再說什麼,沈青禾從兜裡拿出了一枚發夾,上麵的三顆琉璃小花完好無損。“你撿到的東西根本不是我的,我沒去過樹林,更沒開過槍。你讓我怎麼回答?”顧耀東看著那三朵小花在發夾上熠熠生輝,愣住了。“這種發夾是最普通的款式,大街上很多女孩子都有。單憑這個東西就斷定我是你要找的人,這太武斷了。”希望變成了失望,他有些泄氣:“這麼說,邵先生還是生死未卜。”沈青禾覺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於是緩和了口氣:“明天大會就結束了。等回了上海,邵先生的下落肯定能弄清楚。會場裡還有那麼多作家文人需要保護,你不能為了一個人整天心神不定啊!”顧耀東這才一副醍醐灌頂的樣子。“如果順利,我明天也能返回上海。最後一天了,我很忙,估計你也會很忙。顧警官,我們上海見吧。”顧耀東笑了:“上海見。”沈青禾心情複雜地朝客棧走去。“上海見”,這三個字如同空軍飛行員掛在戰鬥機上的照片,是她最大的牽掛。她眷戀上海,但每一次離開時,她也做好了不能再見的準備。轉眼就到莫乾山文化交流大會的最後一天了。參會人員在主樓門口拍大合照,太陽明晃晃地照下來,一群警員用力舉著明晃晃的反光板。傑克:“高點!再高點!”顧耀東將反光板高舉過頭。相機一閃,晃得他躲在反光板後睜不開眼。內政部官員激情澎湃地喊道:“現在我宣布!經過和平、友好地探討,本屆莫乾山文化交流會圓滿結束!今天晚上,內政部將在餐廳舉辦晚宴,為諸位踐行!”掌聲四起。文人們互道珍重,官員們四處贈送禮物,表達感激之情。這幾天在交流會上,人們儘情討論了政治和經濟,表達了對國民政府的不滿和期待,表達了對停止內戰的渴望。內政部非但沒有任何為難,態度還異常謙遜。於是人們相信這場莫乾山交流是一次成功的對話,回上海後,一切都會好轉起來。人們相互握著手,仿佛之前發生的一切隻是一場夢。隻有顧耀東一個人站得筆直,充滿質疑地盯著每一絲風吹草動。夏繼成走過來,“啪”地打了一下他的警帽,帽簷擋住了顧耀東的眼睛。“放鬆點!彆瞪著眼睛看誰都像犯人!”顧耀東扶起警帽,還是一副隨時準備應戰的樣子。傑克舉著相機過來了:“夏先生,我可以給你們拍一張合影嗎?”夏繼成立刻換了副笑臉:“當然可以!”他親熱地摟住顧耀東的肩膀。顧耀東板著臉站得筆直。夏繼成小聲說:“王處長答應把你放出來可是有條件的。最後一天了,彆給人家添麻煩。”顧耀東還是繃得筆直,像個兵馬俑:“處長,您不知道這幾天莫乾山發生了什麼。突然的風平浪靜才是最可怕的。”傑克按下快門,於是畫麵定格了夏繼成的笑臉和顧耀東正義凜然的黑臉。一輛黑色轎車開進會場大門,停在了遠離人群的樹下。車窗搖下半截,車裡的人望向遠處的丁放。幾名青年作家正拉著丁放照相,一名警員跑了過來:“丁小姐,你有電話。”電話是打到王科達房間裡的。警員將丁放領進來後便離開了。王科達把電話遞給丁放:“是丁局長。”父親嚴厲的聲音從話筒裡傳來:“我派了車去莫乾山接你,車已經到樓下了。馬上收拾行李回家。”“我明天和大家一起坐警局的車回來吧,我不想搞得那麼特殊。”“這次你必須聽我的!否則我不會再同意讓你一個人住在外麵。”父親說得不容商量,幾乎是在命令。電話那頭“哢噠”掛斷了,丁放隻能也無奈地掛掉了。王科達:“丁小姐,車就在樓下。”丁放:“到底為什麼要我提前一天走?”王科達:“出於安全考慮,還是提前回去比較好。”丁放聽得疑惑:“出於安全考慮是什麼意思?”王科達皮笑肉不笑:“明天上車的人多,多少會有些混亂,我怕照顧不周啊。再說你的專車已經到樓下了,你就隻管收拾行李,舒舒服服回去。”丁放望著他愣怔了片刻。她走到窗邊,看見了停在樹下的黑色轎車。她又朝另一邊望去,那裡是正在愉快合影留念的文人作家,人們開懷談笑著,尤其是那一群年輕的作家,看起來無憂無慮。然而丁放心底卻湧出一絲恐懼。“那些人呢?”“今晚內政部踐行,明天一早坐車返回上海。就這樣。”丁放懷疑地看著他:“好,我答應回去。不過我要帶顧耀東一起。”王科達不想再多談,開門送客:“他是你的私人警衛,這個隨便你。”楊奎正等在走廊,丁放出來時看了他兩眼。楊奎:“看什麼,還想打我呀?不想走就不走吧,我還巴不得你留下來。”王科達嗬斥道:“楊奎!”顯然,他們有話不能讓自己聽見。丁放惶惶地轉身離開了。王科達壓低聲音:“跟她說這些乾什麼!”楊奎啐了一口:“她不是想打我耳光嗎?我看她最好也坐那輛車。”“閉嘴!”丁放聽見身後二人進了屋,門關上了,心底越發恐懼。顧耀東一直注意著那輛停在樹下的黑色轎車,之前沒在會場見過,停在那裡半天了也不見有人下車,著實可疑。他一邊想著,一邊走了過去。夏繼成示意一旁的趙誌勇過來:“看著他點,彆讓他再惹事。”趙誌勇有些不情願:“是。”顧耀東走近那輛黑色轎車,敲了敲車窗玻璃,一個男人搖下了車窗。他朝裡麵張望,車裡還坐了兩個保鏢模樣的男人。顧耀東:“你們是什麼人?”剛問完,三個男人忽然一推車門下來了,看這架勢像是顧耀東又捅了馬蜂窩。趙誌勇趕緊過來拉開他:“處長讓你彆惹事!”“小姐。”兩個男人恭敬地喊道。二人回頭一看,原來是丁放過來了。“他們是我爸爸的手下,來接我回上海。”丁放說得輕描淡寫,但是顧耀東和趙誌勇都蒙了。顧耀東:“你爸爸還有手下?”“他是上海財政局局長,有很多手下。”顧耀東還是一頭霧水:“你不是一個人孤苦伶仃在上海,靠寫維持生計嗎?之前你被記者騷擾,連一個能投靠的人都沒有,還隻能住到我家裡。”丁放沉默片刻,對三名保鏢說道:“你們在車上等我。”趙誌勇看著丁放,他明白丁放有話要說,但並不想說給自己聽。彆說正眼,她連自己這個方向都沒有看過一眼。於是他也消沉地退到了一旁。丁放:“對不起,我騙了你。我在上海有很好的生活。變成‘東籬君’隻是為了逃避父母,因為那是我向往成為的人,可我並不是。”丁放瞥見王科達和楊奎從樓裡出來了,王科達跟幾名警員交代著什麼,楊奎則不時看向自己和顧耀東。她皺起了眉頭:“去收拾行李吧,我們回上海。”顧耀東:“我們?”“我有點私事要提前回去。我在車上等你。”說著,她準備上車了。“我要留下來。”丁放意外:“什麼?”“我明天和其他人一起回上海。”“可是……你來莫乾山是為了保護我,我都回去了,你還留在這裡乾什麼?”“這裡還有這麼多人。”丁放想起夏繼成的暗示,如果把自己的擔憂告訴了顧耀東,他隻會更堅決地留下來,於是隻說道:“你是我的私人警衛,你從上海把我送來,就應該把我再送回去!”顧耀東:“如果是以前,我不會這麼說。我想現在可以了。即使沒有我,他們也會把你安全送回上海的。我要留下來,這裡還有我想保護的人。”丁放怔了片刻:“是沈青禾嗎?”顧耀東沒說話。楊奎已經走了過來,假惺惺道:“顧警官,你不去收拾行李嗎?”顧耀東:“警局任務還沒有結束,我要留下來。”丁放:“顧耀東!”顧耀東:“你回去吧。”丁放急了:“你怎麼比我還固執!”她恨不得將心裡所有的擔心、懷疑一股腦說出來,但是這時候,她看到了楊奎的眼神,如果讓楊奎看到自己把這些擔心、懷疑告訴了顧耀東,他會怎麼對顧耀東?可如果什麼都不說,他也許會陷入更大的危險。忽然,丁放走上去,忘情地抱住了顧耀東。趙誌勇一怔,趕緊轉開臉。楊奎也以為是離彆之前的扭捏,厭煩地看向了彆處。顧耀東像根木頭似的被丁放抱著,一動不敢動。這時,丁放在他耳邊小聲說:“離楊奎遠點。明天可能會出事。”他愣住了。丁放鬆開他,轉身上了車。車開走了。楊奎冷笑一聲,朝遠處走去。顧耀東轉頭望向楊奎,趙誌勇則望著顧耀東,五味雜陳。那名在交流會上慷慨陳詞的民盟代表聞少群,正和幾個朋友站在一起聊天。夏繼成和傑克說笑著從他身後走過。過了片刻,聞少群覺得不對,伸手一摸,發現兜裡多了一支筆。他認出那是邵白塵的東西,詫異地回頭望去,但是人群裡並沒有邵白塵的身影。除了幾名文人,就隻有那名姓夏的警察處長和美國記者在聊天。邵先生不是回上海了嗎?他心生奇怪,單獨去了一旁,打開筆帽,隻見裡麵塞了一張字條,畫著樹林裡的涼亭。很快,夏繼成就看到聞少群單獨離開了會場。在樹林的涼亭裡,聞少群果然見到了邵白塵。當邵白塵把自己的經曆以及警察局要在回城路上下毒手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他時,驚喜變成了震驚和憤怒。身為國民政府的警察,戴著保護者的麵具,竟然在暗地裡乾劊子手的勾當。長長的談話和沉默後,聞少群答應了邵白塵的提議——動員名單上的二十五人,一同撤往延安。這不是當逃兵,而是和誌同道合的人一起戰鬥。事情一切都很順利,直到王科達接到齊升平從上海打來的一個電話。當天晚上的踐行宴豐盛到近乎奢侈。餐廳裡所有燈都亮起來了,每張餐桌還額外擺上了一籃子矯揉造作的插花,襯得一室生春。服務生端著托盤供應美酒,內政部今晚格外慷慨,紅酒、香檳比平常多了許多,連端酒的服務生也增加了好幾名,大有讓人不醉不歸的架勢。顧耀東和趙誌勇坐在一桌,顧耀東拿著筷子心不在焉,一塊肉夾了半天也沒夾起來。他的注意力全在隔壁桌正和刑一處警員吃吃喝喝的楊奎身上。夏繼成和傑克喝著美酒談笑風生,四處應酬,顧耀東的那點心思全看在他眼裡,但現在他更關心的是王科達。踐行宴所有人都到場了,唯獨王科達不在。這時,一名警員跑進來對楊奎耳語了一番,楊奎便起身離開了。夏繼成借口喝多了有點頭暈,從人群裡退了出來。經過趙誌勇身邊時,他小聲說:“你看著顧耀東,吃完回房間,晚上彆到處瞎跑。”然後就離開了餐廳。顧耀東根本沒注意到夏繼成,他一直盯著楊奎,見楊奎出去了,也想跟出去,被趙誌勇拉住了:“處長剛交代,吃完飯就回房間。你彆為難我。”他說得冷冰冰的,顧耀東猶豫著隻好坐下了。楊奎剛一進王科達辦公室,就聽到他交代一名警員:“馬上通知上山的關卡關閉,明天我們離開以後才能恢複。”警員跑步離開了。楊奎走了進來:“處長,您叫我?”王科達:“你馬上去一趟貨運車行,告訴經理從現在開始到明天我們離開,車行裡的車一輛都不許動。所有車鑰匙封存,如果有人擅自動車,按擾亂治安處理。”楊奎:“出事了?”“沒事,以防萬一。齊副局長剛剛打電話,說是保密局去局長那兒告狀了,怪我們警局大意,害他們損失了一個蔡隊長。他擔心共黨會再搞小動作,我們要是再出差錯,那就沒法替自己說話了。”“我們害他們?那不是瞎扯淡嗎?”王科達一臉無所謂:“戒嚴也好,從今晚開始禁止一切車輛進出,明天行動結束以後再解除。一了百了,今晚還能睡個安生覺。”夏繼成敲門進來,見二人在說話,裝作要退出去:“哎喲,不知道你們在談事情。我過會兒再來。”王科達換了副笑臉:“進來坐啊夏處長,沒什麼要緊事。”他轉頭對楊奎說:“你趕緊去吧。”夏繼成似乎沒太在意楊奎離開,進來一屁股坐沙發上,抱怨道:“沒想到這老美還真能喝,喝得我頭都大了。來看看你這兒有頭疼藥沒?”王科達去櫃子裡找藥:“還真有。最近老是睡不好,我也隔三岔五頭疼。”夏繼成:“你呀,還是對自己要求太苛刻,壓力太大,連帶你手底下的個個都辛苦。這都幾點了,還讓人家楊隊長出去執行任務。”“沒辦法,副局長電話打過來了,他吩咐的事,肯定得照辦啊。”夏繼成不動聲色地給自己倒了杯水:“要是有需要我帶傑克回避的,提前說。”餐廳裡,顧耀東食不知味,丁放的話在腦子裡揮之不去——“離楊奎遠點。明天可能會出事”。會出什麼事?楊奎他們在密謀什麼?他轉頭望著楊奎的空位,放下了筷子。“我出去透透氣。”顧耀東起身離開了,趙誌勇埋頭吃著飯,很想不去理會,可吃了兩口,他還是放下筷子跟出去了。天色漸暗,彆墅區裡看不見什麼人影,大家幾乎都在餐廳裡吃踐行飯。顧耀東從主樓出來,沒走多遠,就看見楊奎從王科達的彆墅裡匆匆出來,上了輛警車離開了。他愣了下,趕緊從一旁推了輛自行車,騎上就追。趙誌勇在後麵一邊跑一邊喊:“顧耀東!”顧耀東已經騎遠了,他隻得也騎了一輛追出去。夏繼成聽到王科達說“今晚戒嚴”四個字時,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但開口照樣是事不關己的調調:“戒嚴不是小動作,可彆嚇著那些文人。”“反正他們在會場裡麵該吃吃該喝喝,再晚點也就睡了,外緊內鬆,他們應該也察覺不到。”王科達從櫃子裡找到了藥,遞給夏繼成:“一兩顆就行,這藥吃了容易犯困。”夏繼成笑嗬嗬地接了過去:“無所謂,頭疼得厲害,正好吃了蒙頭睡一覺。”夏繼成懶懶散散地回了房間,一關門,立刻看了眼手表。這個時間,沈青禾應該快到貨運車行了。思忖片刻,他反鎖了房門,迅速脫下製服,從行李包裡拿出便裝換上。他再次查看門鎖,確定反鎖好了,便從二樓窗戶翻了出去。楊奎的車出了彆墅區大門,一路朝西邊開去,顧耀東蹬著自行車,遠遠跟在後麵。警車拐了一個彎,消失不見了。他飛快地蹬著,朝著汽車消失的方向繼續追去。暮色中,依稀能看到在很遠的地方,燈光照亮了一塊黃色牌子,上麵是一個大大的“車”字。趙誌勇追著追著,自行車忽然掉了鏈子。車子騎不了了,他踮腳朝遠處張望,眼見顧耀東朝著那個亮著黃光的“車”字方向而去,很快消失在視野中。他擺弄了幾下車鏈條,還是不行,隻得推著自行車調頭往回走了。楊奎已經到了貨運車行的經理辦公室,趾高氣揚地通知對方:“明天早上十點之前,你們車行的車禁止使用,鑰匙全部封存,違反戒嚴令的一律按擾亂治安處罰。”“是,是,警官,我這就鎖上。”經理趕緊收拾東西,鎖上了存放車鑰匙的抽屜。楊奎靠在門邊,望了一眼沈青禾租的那間二樓倉庫:“那間倉庫的東西搬走了嗎?”經理順著望了一眼:“還沒有。那位小姐租到明天。”“哦……”楊奎想了想,悄悄從桌上拿了枚回形針,“行了,鎖好就走吧。”經理離開後,楊奎去了沈青禾的倉庫門口,他站在門外想了想,又望了望周圍,見沒有動靜,用回形針開了門。楊奎沒有開燈,借著手電筒的光,看到了那幾隻依然堆在牆角的貨箱。他依次開了箱蓋,前三隻仍然裝著之前看過的乾蘑菇、筍乾和藥材。他撬開那天被夏繼成坐在屁股底下的第四隻箱子,裡麵滿是藥材,也沒什麼特彆。又打開第五隻,那個夏繼成不讓他看的小盒子仍然埋在藥材裡。楊奎心想,姓夏的寧肯撕破臉都不讓我看,估計不是違禁藥品就是金條。看一眼放回原處,也不可能有人發現。於是他拿出小盒子,打開一看,裡麵還是藥材,和箱子裡的一大堆沒什麼區彆。這夏繼成在故弄什麼玄虛?楊奎心裡嘀咕著,把小盒子放了回去。屋裡也沒什麼可查的了,他起身打算離開,忽然一個念頭閃過。既然是故弄玄虛,那就是為了掩蓋他真正想掩蓋的東西。是什麼?楊奎停下腳步,轉頭望向第四隻箱子。他第二次打開了這隻箱子,一手舉著手電筒,一手在滿箱子嗆鼻的藥材裡扒拉著,手電筒照在貨箱內壁上,赫然出現一團血跡。他立刻把箱子倒空,箱底也有斑斑血跡。原來這才是夏繼成和沈青禾的秘密,箱子裡藏過身上帶傷的人——除了邵白塵,不會是彆人。會場的踐行宴結束後,大家就各回房間休息了。一隊警察在彆墅區內巡邏,等他們走遠後,領頭的聞少群指揮兩名文人在圍牆邊搭上梯子,然後一隊文人依次翻牆爬了出去。與此同時,沈青禾已經開著卡車到了貨運車行。她看了一眼手表,現在是七點四十分,離約定的接人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剛好夠把貨箱搬上車。路上如果有人問起來,也好說是拉貨回上海。沈青禾走到倉庫門口,用鑰匙開了門,進屋剛一開燈,一支槍抵住了她的頭。第四隻貨箱已經被倒空了,藥材撒了一地。她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楊奎從門口走出來,輕輕關上了門:“沈小姐,這麼晚了,來乾什麼?”“明天要回上海,過來點貨。這違法了嗎?”“那要看你怎麼解釋箱子裡的血跡了。”“箱子是從貨運車行租的,也許人家以前用來裝過肉呢?我哪知道是什麼血。”沈青禾意識到自己遺漏了一個重要細節,那天邵白塵躲在箱子裡,傷口裂開,她隻包紮了傷口,但是忘記了檢查箱子裡是否被蹭上血跡。“你撒謊了。我來解釋吧。上一次我來搜查,你在第四隻箱子裡藏了人。”楊奎從一旁拿過那隻小盒子,扔在地上,“夏繼成為了轉移我的注意力,拿個破盒子唱了出空城計。我以為他不讓我看這隻盒子,其實是不想讓我看見第四隻箱子裡藏的人。樹林裡的車輪印子就是你留下的,箱子裡藏的人是邵白塵,對不對?”沈青禾冷笑:“王處長知道你這麼汙蔑上級長官嗎?”楊奎:“我會跟王處長報告的。不光你有問題,夏繼成也有問題。”沈青禾猛地從腰間抽出勃朗寧手槍指向楊奎,被楊奎一腳踢飛。幾招交手後,楊奎從背後勒住了她。沈青禾拚命反抗,楊奎越勒越使勁,眼看她已經喘不過氣……楊奎:“你演技不錯,可惜今天栽我手裡了。放心,我不會一槍斃了你,還要留著你去……”猛地一下,一隻貨箱砸在楊奎頭上,砸得他摔在了地上。楊奎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砸蒙了,踉蹌著想站起來,看清背後是什麼人。沈青禾咳嗽著回頭望去,隻見顧耀東拿著貨箱,滿頭大汗地站在那裡。眼看楊奎暈頭轉向地要爬起來了,顧耀東舉著貨箱又一次砸下來。這一次楊奎暈了過去,不再動彈。王科達始終等不到楊奎回來,開門叫了一名警員過來,問道:“楊隊長回來了嗎?”“還沒有。”他看了眼手表,楊奎走了已經有一個半小時了。從這裡到貨運車行,來回隻用四十分鐘,就算他辦事耽誤二十分鐘,那也晚了半個小時。楊奎不是拖拉的人,一定出了問題。王科達:“給貨運車行打電話!”警員小心地:“處長,您忘了,電話切斷了。”“那趕緊叫人去看看啊!”警員正要離開,王科達又把他叫住了,“等一下!”他想了想,總覺得不踏實,“多帶幾個人,開車去。如果有情況,馬上回來通報。”警員匆匆離開,又叫了另外五名警員,一共六人,開著警車直奔貨運車行而去。被砸暈的楊奎還趴在地上。顧耀東抱著貨箱,眼神有點發直:“你怎麼樣?”沈青禾被勒得有些說不出話,她咳了幾下,沙啞著喉嚨說:“你趕緊走。”“你呢?”“我還有事要做。”“你走。我看著他。”沈青禾忍痛爬起來,撿起地上的勃朗寧手槍:“回會場吧!彆卷進來。”“他跑了你就麻煩了!我知道你來莫乾山有重要的事,快走!”“讓他看見你,你就再也脫不了身了!”“那就不脫身吧。”顧耀東說得不假思索,仿佛這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沈青禾怔怔地看著他,鼻子酸了。這時,外麵有人輕輕敲門。沈青禾立刻示意顧耀東躲開。顧耀東將昏迷的楊奎拖到內屋。沈青禾將子彈上了膛,靠在牆邊迅速拉開門。“邵先生!”顧耀東一聽,連忙探頭張望,果然是邵白塵。除了欣喜,他看沈青禾的眼神也更不一樣了。邵白塵見屋裡一片狼藉,沈青禾也有些疲憊,擔心地問:“出什麼事了嗎?”“放心,沒事。大家到了嗎?”“已經到齊了。他們現在就在竹林旁邊的接應點。”“車應該已經到了。您先去,我馬上下來。”邵白塵離開後,沈青禾關了門,顧耀東從內屋走出來。兩人看著對方,雖然什麼也沒說,但一切都已心照不宣。沈青禾看了眼手表,已經七點五十五分。楊奎必須除掉了,但不能在這裡,王科達知道這是她的倉庫,屍體會惹來麻煩。沈青禾迅速找了一根捆貨箱的麻繩,給楊奎綁了手。然後卸了楊奎的槍,塞到顧耀東手裡:“你什麼都不用做。送他們上了車,我馬上回來處理!”說完她便匆匆離開了。顧耀東看著地上的楊奎,笨拙地將手槍插到腰間,努力鎮定下來。沈青禾匆匆下了樓,從後門出了院子,旁邊就是接應點。但是那裡並沒有停任何車。她又回了院子,朝四周望去,除了貨運車行的卡車,就隻有自己的那輛車了。已經八點,二十五個人也已經到了,車卻遲遲不出現。沈青禾有些著急起來。忽然一雙手將她拉到了牆後隱蔽處。是夏繼成。時間緊急,夏繼成正要開口,沈青禾搶先說道:“楊奎突然找來了,我暴露了。”夏繼成愣了幾秒,然後問道:“楊奎呢?”“在堆貨的房間裡,顧耀東把他打暈了。”“誰?”夏繼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顧耀東。我把楊奎綁起來了。等他們安全上了車,我馬上回去處理。”沈青禾說得有些著急,楊奎隨時可能醒過來,她不能讓顧耀東一個人麵對這種狀況。就在這時,在很遠的地方,亮起了星星點點的車燈。半山小鎮依山而建,鎮內地勢高低起伏。貨運車行建在地勢較高的位置,因此從這裡望出去,可以看到從低處有車朝車行方向駛來。夏繼成:“楊奎一直沒回去,警局的人找過來了。”沈青禾更著急了:“已經八點了,接應的車怎麼還不到?”“計劃有變,齊升平突然要求戒嚴,湖州那名同誌上不來了。現在隻能靠你和我把他們送下山。”沈青禾愣住了。遠處,警車車燈正漸漸從幾個小光點變亮,變大,它們離車行越來越近了。“今天晚上不要動你的車,免得王科達懷疑……”夏繼成低聲對沈青禾說著他的計劃。顧耀東關了燈,反鎖了窗戶和房門,沒注意到楊奎已經醒了。他躺在地上,偷偷掙脫了繩子,趁顧耀東不注意,伸手去摸腰間的槍,才發現槍已經被卸了。顧耀東察覺到楊奎有動作,剛要去摸槍,楊奎已經撲了上來。他萬萬沒想到,兩下把自己砸暈的人會是這條鹹魚。他更沒想到的是,原來兩三下就能解決的鹹魚,一番肉搏之後,自己不但沒解決他,竟然還挨了幾下。楊奎抹了把鼻血,顧耀東也抹了把鼻血。“行啊顧耀東,有長進了。”楊奎再次衝向顧耀東,顧耀東也向他撲過來。楊奎卻虛晃一下,反手勒著他的脖子將他拎起來,一把按在窗戶玻璃上。顧耀東的臉被擠扁了,滑稽地變了形,他幾乎要窒息了。他使勁掙紮著,隱隱約約卻看見樓下的院子裡沈青禾在和什麼人說話。那個人被卡車擋住了身子,時隱時現,看不清麵孔。過了片刻,那個男人上了一輛卡車。夏繼成搭線啟動了一輛車行的卡車,沈青禾朝竹林方向揮了揮手,邵白塵帶著文人們跑了過來。大家安靜迅速地跳上了貨廂。夏繼成熄了火,下車,沈青禾跳上駕駛座。夏繼成低聲說道:“我先開車把他們引走,然後你再點火。從鎮口下山,離關卡一半路程的地方有一條往南的小路。你沿小路一直開,遊擊隊的同誌會在路的儘頭等你。把人交給他們,你馬上返回客棧。明天早上關卡打開以後,再開你的車拉著貨回上海。”沈青禾有些慌神:“顧耀東和楊奎怎麼辦?”夏繼成:“楊奎不能死在這兒。但這與你無關。”沈青禾心跳很快,她死死盯著夏繼成,他從來都是鎮定的,從來都是有把握的,而自己也從來都是信任他的。但是這一刻她無比希望能從夏繼成嘴裡再多聽到幾句信心滿滿的話。“我會回來解決。”夏繼成知道她在擔心什麼。沈青禾鬆了口氣。夏繼成:“任務完成你馬上回客棧。沒時間耽誤了。一路順利!”沈青禾:“一路順利。”顧耀東被楊奎按在玻璃窗上,看著院子裡的那個男人走到了另一輛卡車旁。楊奎自顧自說著:“剛剛看了貨箱,我總算明白了。不光沈青禾有問題,你也有問題。不過最有問題的,是在背後給你們撐腰的夏繼成!”上第二輛卡車前,夏繼成猶豫了。他轉頭望向了倉庫二樓。顧耀東就在那個房間裡,和楊奎在一起。那個傻小子除了跟看守所犯人學了一招反手擒抱,什麼都不會。他一無所知,一無所能。他有什麼?信念。他比任何人都更有信念。房間裡黑著燈,夏繼成什麼也看不見。他終於還是開門跳上了駕駛座,搭線點火,啟動了卡車。顧耀東被擠成一攤扁肉貼在玻璃窗上,在認出夏繼成麵孔的一瞬間,震驚,呆若木雞,恍然大悟。欣喜若狂,還是在無地自容?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太多複雜的情緒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以至於連自己濕了眼眶都沒有知覺。就在楊奎伸手抓住他腦袋的瞬間,顧耀東忽然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一股力氣,擰住楊奎的手就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