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正濃,莫乾山半山小鎮的居民都已經沉沉睡去,在夢裡盤算著明天到底是打野兔還是挖山貨能賣得更好的價錢。但是會場彆墅區裡,卻沒有半點要安寧下來的意思。趙誌勇正在王科達住處門口焦急地敲門,不斷地喊著“王處長”。這天晚上他已經來第三趟了,這一趟又敲又喊了十多分鐘。楊奎開門不耐煩地嚷道:“彆喊了!都跟你說幾遍了,處長沒空!”“顧耀東早上出去到現在都沒回來,可能真的迷路了!”“是不是他出門還得讓人牽著手才回得來?”趙誌勇幾乎是哀求道:“他是第一次來莫乾山。萬一現在還在山裡,要是掉下懸崖,或者遇見野狼……楊隊長,還是派人找找吧!”“說不定人家早就回上海了,你在這兒瞎操什麼心?”“他不是那種不打招呼就走的人!”趙誌勇說著要往屋裡擠,楊奎一把推開他,推得他後腦勺重重撞在了牆上,半天才緩過來。楊奎:“一處的任務是保護會場安全,怎麼可能為了一個顧耀東滿山跑?他搞不清楚自己幾斤幾兩,你還搞不清楚嗎?”“那丁作家,她是來參加大會的人,她不見了,警察總要管一管吧。”趙誌勇從來不敢對比他強的人使用反問句,心裡再激烈,說出來也隻是商量,甚至笑著乞討。“沒說不管啊!總得先問一問車站,丁小姐是不是上車走了吧?要是她都回上海了,那還找個屁!”“就算她回去了,顧耀東也不可能不彙報一聲就走。求求你了,夏處長也不在,隻有你和王處長能發動大家……”楊奎看到趙誌勇這副樣子就厭惡,雖然滿臉有情有義,偏偏不知為何隻覺得他窩囊,“顧耀東他到底哪點值得你這樣啊?你當兄弟情深,人家根本沒當回事!說不定他早就和丁作家在上海喝咖啡了!這事你彆管了!”他“啪”地關了門。楊奎的話讓趙誌勇心裡猛地擰了一下。他懨懨地坐在一旁台階上,心想大概是因為剛才在牆上撞得太重,才會從腦袋到心臟都一陣鈍痛。沈青禾隻身來到彆墅區,在入口大門遇到劉警官和兩名警員,她遞上了通行證。劉警官瞟了兩眼證件:“找顧警官呀?”旁邊兩名警員竊笑。沈青禾故作靦腆地說:“對。有點事情問他。”“回去吧,他不在。”沈青禾有些意外:“他去哪兒了?”“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劉警官把證件還給了她。沈青禾想了想,說道:“那我進去等他。”走到顧耀東住處外時,趙誌勇正好從另一條路回來。“趙警官,我聽門口警衛說顧耀東出去了?”趙誌勇有些低落:“丁小姐一大早不見了,耀東擔心她一個人回上海,追去鎮口,到現在兩個人都沒回來。”他看了看沈青禾,不情願地問道,“會不會,他們真的兩個人一起回上海了?”這一瞬間,沈青禾腦袋嗡的一下空白了幾秒,但她很快恢複了冷靜。顧耀東也在車上?他和丁放都在車上?不對,邵先生說同行的隻有丁放,“不可能,我訂了一批山貨。顧耀東昨天答應了幫我一起搬貨,他不可能把我扔在這兒自己回去。”趙誌勇看沈青禾的樣子,怎麼看都像是被心上人遺忘在了莫乾山,滿腹幽怨,就像自己剛剛的感覺一樣。顧耀東喜歡的是沈小姐,怎麼可能去和丁作家喝咖啡?就算真的陪她回了上海,也隻是因為任務。這麼一想,趙誌勇便對楊奎方才那番話釋懷了,然後繼續擔心起來。“那小子連隻雞都打不過,這要是遇到野狼,肯定要出事。我跟楊隊長彙報了,楊隊長不讓我管,王處長也不見我。要不我再去求求他們。”沈青禾裝作想了想,說道:“再求也不一定管用,我聽說有好多年輕作家是因為仰慕丁作家才來的,能不能動員他們跟王處長請個願,跟著一起找,這樣人多一點,他們也會重視一些。”“對!對對!我怎麼沒想到!這就找他們去!”趙誌勇匆匆朝文人們的住處跑去,沈青禾跟在後麵,將衣領悄悄拉高了一些,以便遮住脖子上被勒出的瘀青。王科達沒工夫見趙誌勇,因為發現蔡隊長屍體的兩名保密局特務,此刻就在房間裡向他彙報情況。蔡隊長中槍死了,但是他們一路跟著顧耀東,打死蔡隊長的並不是他。那兩名撞車的保密局特務也已經被人找回來了,死了一個,醒了一個。根據這個人提供的情況,打死蔡隊長的也不像是丁放。楊奎自言自語:“難道是邵白塵?”說這話時他自己也不相信。一名保密局特務有些不平:“蔡隊長身手不錯,姓邵的怎麼可能打得過他?”王科達和楊奎也都一臉迷惑。王科達:“是啊,怎麼可能……難道還有第四個人?”這時,一名警員敲門進來報告:“處長,外麵有年輕作家鬨事。”王科達帶著楊奎出來時,外麵已經站了三十多名青年作家,一看便是要來理論的姿態。一名女作家問道:“警官,我們聽說丁作家失蹤了。你們為什麼不派人搜查?”王科達:“丁作家擅自離開,我們也很頭疼啊!”“不管怎麼說,人現在失蹤了,你們就應該儘到責任,組織搜救。”王科達:“大家不要衝動,半夜搜山是需要動用很多警力的。”眾人紛紛抗議起來:“可你們來莫乾山的任務不就是為了保護參加大會的人員安全嗎?”“莫乾山接連出事,這裡實在太不安全了!警局必須派人搜查!而且我們要求加入!”趙誌勇站在人群最後麵,跟著喊了兩句。眼看一群人情緒激動起來,王科達怕事情鬨大,壞了警局的正事,隻得先安撫下來:“好好好,明天一早,我們就安排一輛車,各位和我們的警員一起沿途搜查。大家要相信,有我們上海警察局的人在,莫乾山是很安全的,我們的會場更是很安全的!”沈青禾站在遠處聽見了這一切。在作家們散去之前,她便悄悄離開了。王科達和楊奎回屋,楊奎問道:“真要去找他們?”王科達憋著火:“這幫愣頭青把事情鬨大了,名單上的人還怎麼上我們的車?天一亮就去找,而且必須找到!”“找到了……然後呢?”王科達看了他一眼:“那要看他們這一路上知道了多少不該知道的事情。”山裡的清晨,清透到讓人忘記這是盛夏時分,沒有上海城裡的車馬喧囂,人來人往,隻有蟲鳴鳥叫,不緊不慢。丁放醒來時,陽光正透過木窗斑駁地照在她身上。她望著那扇朽到仿佛一摸就要爛成渣子的窗戶,恍惚記起昨晚是靠在顧耀東背上睡著的,可這會兒她躺在茅草床上,身子下麵鋪著顧耀東的製服,有泥的一麵朝下,乾淨的一麵給了自己。屋裡不見顧耀東的身影。“顧耀東?”門外沒有人回應。她有些慌,“噌”地跳下床拉開門,門口也沒人。於是她更慌了,心想難道這小警察嫌自己麻煩,一個人連夜跑了?就在這時,顧耀東從樹叢裡鑽了出來。他隻穿了襯衣,用衣角兜著幾個蘋果。看丁放一臉慌張,趕緊問道:“怎麼了?”“我以為你走了。”丁放抱歉地笑了笑,為自己會有剛才那個念頭感到臉紅,“昨天晚上是你把我放到床上的?”顧耀東裝傻:“不是啊。”“我明明和你一起坐在門口。”他繼續裝傻:“是嗎?我一點都不知道。”演技還是那麼拙劣,丁放忍著笑,裝作什麼都沒看出來。顧耀東有些拘謹地遞了個蘋果給她:“在林子裡摘的,早飯隻能吃這個了。吃完我們就往回走。”丁放美滋滋地咬了口蘋果,拿起他鋪在床上的製服外套:“山裡太冷了,借我穿穿。”顧耀東還沒說話,她就已經自顧自地穿上了。山路上,王科達和楊奎坐的警車在前慢慢開道,一輛客運貨車緊隨其後,沈青禾開著卡車跟在最後麵。刑一處的警察和三十多名青年作家沿著山路一邊走,一邊分散在路兩側的林子裡搜索著。作家們大聲喊著:“丁放——丁作家——”趙誌勇大聲喊著:“顧耀東——丁小姐——”下意識裡,他還是把顧耀東的名字放在了前麵。顧耀東領著丁放從山裡往外走。林子裡不知名的鳥兒在此起彼伏地叫著,鬆鼠在嗖嗖地飛簷走壁。地上鋪著厚厚一層鬆針腐葉,踩上去像是地毯一樣柔軟。岩石縫裡鑽出了小花,鬆樹腳下冒出了蘑菇,昨晚還陰森恐怖的深山老林,這會兒忽然處處透著野趣。丁放跟在顧耀東身後,一邊走一邊看,好像怎麼看也看不夠。二人剛能看見大路時,就聽見遠處有人在喊他們的名字。顧耀東:“有人找來了!”他快步跑到大路邊上躲著,等看清了來找他們的人是那群文人,這才跑出去揮手大喊:“我們在這邊——!這邊——!”趙誌勇一眼看到了顧耀東,趕緊招呼大家跑了過去。丁放被大家圍住,噓寒問暖。顧耀東則默默退到了一旁。趙誌勇激動地跑過來,一把摟住他的肩膀:“沒事就好!你把我和沈小姐急壞了。”聽到沈青禾的名字,顧耀東一個激靈:“你看見沈青禾了?”趙誌勇指著遠處:“她也來了啊!就在那邊!”顧耀東趕緊轉頭望去,但是那邊並沒有沈青禾的身影。趙誌勇:“哎?剛剛她還開著貨車跟在後麵。”“她還好嗎?”顧耀東問得小心翼翼,帶著忐忑。“很好啊!”看趙誌勇回答得如此篤定,甚至對他這個問題感到莫名其妙,顧耀東長長地鬆了口氣,露出兩天來第一個舒心的笑容。趙誌勇又壓低了聲音說道:“昨天大晚上她跑來找你,一聽你不見了急得不得了!動員這些作家就是她想的辦法。”說罷還朝他擠了擠眼,一副對這段甜蜜戀情喜聞樂見的樣子。被人群圍在其中的丁放含情脈脈地望向顧耀東,而顧耀東笑著望向空蕩蕩的山路。沈青禾開著卡車,行駛在無人的山路上,兩天來這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可以暫時睡個好覺了。留在莫乾山是一個正確的決定,不僅因為邵白塵,因為丁放,還因為她不想以後提到“福安弄”三個字時,有愧於心。人找到了,大隊人馬也準備返回會場了。顧耀東和趙誌勇正要上警車,丁放跟了過來,她想和顧耀東坐同一輛車。趙誌勇討喜地笑著:“丁小姐,沒事就好。昨天我擔心了一夜。顧耀東他不熟悉山裡情況,真怕他把你帶迷路了。”丁放:“顧警官對我很照顧,多虧有他在。也謝謝你了,趙警官。”趙誌勇第一次聽到丁放認真對自己說話,竟靦腆起來:“這沒什麼。其實我也很……我是說我們,也很擔心你。昨天晚上我就想發動大家來找你的,可王處長在忙彆的事,所以耽擱……”他鼓起勇氣抬頭看向丁放,這一抬頭,才發現丁放一直看著顧耀東,看到她看顧耀東的眼裡滿是依戀,猛然明白了什麼。“耽擱了一晚上。”趙誌勇草草結束了話題。他覺得自己很聒噪,話也很多餘,並沒有人想知道他的情況。丁放朝他笑笑:“沒關係,山裡這一夜對我來說很有意義。”說罷她便上了車。趙誌勇看向顧耀東:“你們……發生什麼事了嗎?”“都平安回來了,沒什麼事。”顧耀東也朝他笑笑,上了車。趙誌勇一個人在原地站了半天,像是被迎頭潑了一盆冷水。回去的路上,丁放坐在顧耀東身邊,趙誌勇坐在二人對麵。他一直看著丁放身上的製服,顯得二人之間又多了一絲曖昧。車子一顛簸,丁放就抓住顧耀東的胳膊,那是下意識的反應。趙誌勇越看越不是滋味。王科達和楊奎也在警車上。人找到了,該做的戲也做完了,王科達問道:“你們一夜未歸,大家都很擔心呀。聽說丁小姐要回上海,怎麼又沒回去呢?”顧耀東:“她本來是要和邵先生一起回上海的。可是邵先生半路失蹤了。他回會場了嗎?”王科達一臉莫名其妙:“邵先生已經到上海了呀,哪有什麼失蹤的事。”顧耀東和丁放都很意外:“已經回去了?”“是啊,我接到他從上海打來的電話了。”“莫乾山的電話線不是斷了嗎?”“斷的是外麵的電話。我房間裡有指揮室,早就派人修好了。”顧耀東想了想,仍覺得不對:“那他和司機為什麼把丁小姐一個人扔在那兒?”王科達意識到顧耀東已經對這件事情起疑心了,敷衍道:“電話裡聽得也不清楚,下次我再仔細問吧。”“王處長,我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我和丁小姐在回來的路上還遇見了可疑的人,他們……”王科達打斷了他:“顧警官,大家找了你們一早上也都累了。休息休息,回去我們再慢慢談。”顧耀東看著周圍警員都哈欠連天的樣子,也覺得自己是有些著急了:“不好意思,辛苦你們了。”他笑著看向趙誌勇,趙誌勇勉強地笑笑,彆開了臉。回了會場,顧耀東和丁放一下車就被刑一處警員左擁右簇,看似保護,實則是控製。王科達臉上堆著笑:“丁小姐,安全起見,你和顧警官搬到我們刑一處的地方吧。二位先喝點水,吃點東西,放鬆放鬆再細談。”說罷他將顧耀東帶進了自己的住處。丁放想跟著進去,被楊奎橫插一腳攔住:“丁小姐,你住在旁邊那棟。”丁放被楊奎帶到了隔壁樓裡,二樓的一個房間已經收拾出來了。她進房間看了看,轉身想出去:“替我謝謝王處長,我還是想住原來的房間。”楊奎沒有讓路的意思:“原來的房間已經有人住了。”“那我去找顧警官。”說著丁放就要出去,竟被楊奎粗魯地一把推了回去。她愣住了。楊奎:“丁小姐,我也不願意伺候人,現在是奉命安頓你,麻煩配合。”丁放:“請你客氣一點!”楊奎關了門,“唰”地拎了把椅子坐下:“你彆多事,我當然也可以紳士了。我問兩句話就走,不打擾你休息。你為什麼要上邵白塵的車?”“我要回上海,正好遇見他,當然就同路了。”“會還沒開完,你為什麼突然回上海?”“這是私人原因,我不想說。”楊奎冷笑:“警察問是不想說就可以不說的。”丁放被他激怒了:“我是犯人嗎?”楊奎不擅長和女人糾纏,顯然有些不耐煩了:“好吧,最後一個問題。邵白塵下車以後,你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了?”“什麼人也沒看見,隻聽見槍聲。但是顧警官說山裡打獵的人多,有槍聲也正常。”說完她忽然覺得不對,“邵先生不是已經平安到上海了嗎?你問這個乾什麼?”楊奎好像沒聽見她的問題:“這兩天你就彆出門了。外麵不安全。飯菜會有人送來,餓不著你。”“我要見顧警官!他是我的私人警衛,必須跟我在一起!”“哦,那我現在就以隊長的身份宣布,會場警力不足,從現在開始你的私人警衛被我們征用了。”說完,楊奎起身準備離開。“這是軟禁!”丁放憤怒地喊道。“你們文人說話就是難聽,好心保護,怎麼叫軟禁呢?”“還輪不到你一個警察隊長用這種下作手段對我。”說著丁放就要衝出去,楊奎像抓犯人一樣擒住了她,丁放掙紮著大喊:“顧耀東——顧耀東——!”楊奎早就一肚子火了,一把將她推在地上:“你這麼想要警衛,我可以給你當啊。”“你不配!”她爬起來跑到窗邊,開窗大喊:“救命!救命!”趙誌勇正鬱悶地獨自坐在路邊,聽見喊聲,猛地一驚,像是丁放的聲音!他趕緊循聲望去,隻見一個人影從窗戶邊被人拉開了。他越想越擔心,起身朝那棟樓跑去。楊奎抓著丁放的頭發將她掀在地上,給了她一個耳光,然後鎖上了窗戶。丁放倔強地看著他,解恨似的說:“芝麻大的官也好意思當我警衛。你連顧耀東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楊奎心想他遲早會把顧耀東的手指一根根剁下來,冷冷地說道:“你也就是個寫字的,彆把自己太當回事。”說罷他開了門,招呼兩名警員進來:“嘴堵上,手也銬上。”楊奎剛從房間出來,就看到趙誌勇衝了進來:“怎麼了!丁小姐怎麼在喊救命?”“你聽錯了。”“她人呢?”趙誌勇下意識地想往裡走。楊奎站到他麵前,趙誌勇抬頭和他的目光一接觸,就趕緊避開了,唯唯諾諾,不敢對視。楊奎:“就算在刑二處,你也是最慫的一個,誰給你膽子過問我的事?”“楊……楊隊長,那些年輕作家會找她的。”“說她不舒服,不想有人打擾。”趙誌勇鼓起勇氣說:“能讓我看看她嗎?”楊奎盯著他看了片刻,明白了過來,取笑道:“你也想當護花使者?”趙誌勇不說話了。“行啊,我就給你這個機會。”他拎著趙誌勇的衣領到了房間門口,假惺惺地給他整理著衣服,趙誌勇汗水都嚇出來了。楊奎:“人就在這裡麵。她對我們警察有些誤會,怕她胡言亂語擾亂大會秩序,所以暫時扣押了。”趙誌勇愣住了:“扣押了?”“你不是吵著要看她嗎?從現在開始,你來守這個門,我讓你從早看到晚。”趙誌勇趕緊退了兩步:“我不行的!楊隊長!我這就走!求你了彆讓我當看守!”“什麼,我是在替你委屈啊!你又不比顧耀東差,昨天晚上他們沒回來,你這麼替他們著急,忙前忙後,到處托人,一大早又跟著滿山找,結果兩個人一回來就沒你什麼事了!太不仗義了!”趙誌勇又一次被楊奎說中心事,除了失落,更覺得難堪。他習慣性地又去想顧耀東的木訥;想一個還不如自己的底層警員和一個眾星捧月的女作家完全是雲泥之彆;想他們之間從來都隻是公事公辦的警民關係。但他騙自己已經騙得很吃力了。“反正我好心給你這個機會,你要是敢溜了,或者放跑她,後果,你就自己擔著吧。”說著楊奎開了門。趙誌勇一看丁放的樣子,剛剛還胡思亂想的腦子一瞬間空白了。楊奎親密地搭住他的肩膀,對丁放說道:“丁小姐,顧警官現在沒空,換他的好兄弟照顧你。他可比顧耀東會做人多了!”他又壞笑著拍了拍趙誌勇:“好好看著。有事情我隨時來幫忙。”楊奎離開了,走之前安排了兩名手下在門口守著,既看著丁放,也看著趙誌勇。比起死硬的顧耀東和丁放,他更厭惡趙誌勇,低眉順眼,像一堆沒有骨頭的軟肉,隨便往哪兒一扔他都能趴著活下去。趙誌勇聽見門口沒動靜,趕緊拿掉了塞在丁放嘴上的枕巾。丁放:“顧耀東怎麼樣了?”“你自己都這樣了,還管什麼顧耀東啊!”他有些惱火。“楊隊長他們有問題。快把我解開,我要給上海打個電話。”趙誌勇沒有動手。丁放疑惑了:“趙警官?”“我陪你在這兒。”丁放沒明白:“顧耀東可能有麻煩,你陪我在這兒有什麼用!”“應該不會的,他是警察,最多就是例行問話。”他埋著頭,說著自己也不相信的話。丁放終於明白了,隻是不敢相信:“你是真的要替楊奎看押我?”趙誌勇的頭越埋越低,他看不見丁放的眼神,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充滿了和楊奎一樣的鄙視。“你……你口渴嗎?我給你倒杯水喝。”他匆匆起身倒了杯水遞給丁放,丁放把臉轉開了。他識趣地把水杯放在一旁:“要是口渴了,你叫我。”丁放看了他片刻,慘淡地笑了笑,彆開臉,不想再和他多說一個字。顧耀東坐在王科達房間裡,也聽到了丁放剛才的喊聲。這時楊奎進來了,他趕緊起身問道:“楊隊長,丁小姐怎麼了?”“累了,已經休息了。”楊奎暗中朝王科達遞了個眼神。王科達坐到了顧耀東對麵:“好了。你的問題問完了,那就換我問了。丁小姐為什麼突然回上海?”“可能……是在生我的氣。”王科達沒聽懂:“生你什麼氣?”顧耀東有些尷尬:“那天晚上我和沈青禾去樹林,很晚才回來,可能因為我是她的私人警衛,她覺得我不該擅離職守。”“就因為這個?”“是。”雖然王科達認為這是個十分離譜的原因,但顧耀東太坦然了,連尷尬的情緒都那麼真實,以至於連他也分辨不出這是實話,還是對方演技太好,隻能又問道:“她見到你以後,說了什麼?”“她說好像聽見有槍聲,可能是獵人打獵吧。”“還說什麼了?”他一直盯著顧耀東,似乎想看透點什麼。顧耀東忽然從他的目光裡意識到什麼,多了一絲警惕。“就這些。”“邵白塵下車的時候,她在附近看見過其他人或者車嗎?”“沒有,她一直在車上,什麼都沒看見。”“那後來,你為什麼打傷那兩名貨車司機?”顧耀東看了他幾秒:“王處長,你怎麼知道有兩名司機?”“這不是你回來路上自己說的嗎?”“我隻說有形跡可疑的人。”顧耀東看著王科達,等待他的回答,但是王科達沒有回答。於是他想起了那晚遇到有人撬邵白塵房門,他告訴沈青禾自己要向王科達彙報時,沈青禾說的那番晦澀的話。當時沒有聽懂的,現在懂了。他餘光瞟著桌上有部電話,應該就是王科達提到的那部莫乾山唯一能和外界連通的電話。“你知道我們遇見的兩個人是假司機。”“話不能亂講。”“邵先生根本沒有回上海,對不對?”兩人目光對峙著。過了片刻,王科達低聲對警員說道:“把他押進去。”一名警員用槍抵住了顧耀東,另兩人押著他進了內屋,用手銬將他銬在牆角的下水管上,然後鎖門出去了。顧耀東使勁拽了幾下手銬,全是徒勞。王科達看著楊奎用鑰匙反鎖了內屋房門,說道:“晚上我要跟內政部的人確認名單,還有兩天就行動了。這兩個人就一直關著吧,不管他們在懷疑什麼,關起來,就沒辦法亂講話了。”夏繼成從菜場裡穿過,朝鴻豐米店走去。組織上已經根據他的建議,派人接觸了一名叫傑克的美國記者。對方果然對莫乾山交流會很感興趣,已經決定前去采訪。他不是普通記者,齊升平一定會派人全程盯著。今晚的牌局,他會找機會讓齊升平主動把這個任務交給自己。湖州方麵的同誌也已經做好了接應準備。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不知道老董此時讓他來接頭,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鴻豐米店門口掛著“長期收購大米”的牌子,夏繼成看了一眼,進了店。老董關上密室門後,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照片,遞給夏繼成:“這次見美國記者,我們有一個意外的發現。”照片上是一對夫婦和一個小女孩的全家福。“這是在傑克收藏的老照片裡看見的。能認出來這個小女孩嗎?”夏繼成:“有些麵熟。”老董:“這是一張全家福。這個女孩,是丁放。”夏繼成非常詫異,“丁作家?”他又仔細看了照片,指著照片上的中年男人說,“可是照片上這個男人是……”“對。所以說很意外。”夏繼成想起了丁放到警局欽點顧耀東做私人警衛的一幕。顯然,那個女孩喜歡他。他將照片還給老董,打算第二天去一趟警局檔案室,也許有些東西到了莫乾山會用得上。傍晚,沈青禾去貨運車行的倉庫給邵白塵送了食物和消炎藥。他小腿的槍傷隻是擦傷,吃消炎藥後也沒有發炎,這是萬幸。可沈青禾看起來憂心忡忡。顧耀東和丁放被救回來後,就失去了聯係。反正所有人都認為她和顧耀東是戀人身份,她就索性以戀人身份去了趟會場,但是沒能見到顧耀東,隻聽說他和丁放都搬到了王科達安排的新住處。這是個很不好的信號。邵白塵見她心不在焉,問道:“姑娘,出什麼事了嗎?”“有個小警察,他救了丁作家,我擔心他回去以後沒那麼容易脫身。”她想了想,見邵白塵吃了東西,恢複了些許精力,便又說道,“邵先生,有些實話我必須告訴您。現在莫乾山的情況很不好。那天帶您回莫乾山,是因為您傷得太重,路上過關卡容易被發現。其實您不應該再回來的。現在如果您決定離開,我會想辦法把您送走。”“那你呢?”“我要留下來。我還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姑娘,我能猜到你是什麼人。雖然我不清楚你要做什麼,但我知道警察隊伍有問題,我又是唯一的證人,緊要關頭說不定能幫上忙。這是我要留下來的理由。”沈青禾很是感動:“謝謝。”“你救我一命,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沈青禾想了想,說道:“我姓蔚。”“蔚小姐?”沈青禾笑了笑:“我該走了。邵先生,牆角那排貨箱,中間第四個可以打開側板,裡麵是空的。如果有情況,您就到箱子裡躲一躲。被褥也收進去,彆被人發現有住過的痕跡。”“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邵白塵看著沈青禾,似乎想起了一些故人,感歎道:“老夫和蔚姓人家真是有緣。十多年前,滬上曾有一戶殷實人家,也姓蔚。男主人開得好幾家工廠和公司,女主人滿腹詩書,樂善好施。可惜上海淪陷的時候,夫婦兩人和他們的女兒都慘死在日本人刀下,從此家破人亡。那時候你還小。應該沒聽說過這樁慘案。”沈青禾怔怔地望了他片刻,眼眶有些紅了:“上海淪陷的時候,我十三歲,已經不小了。”邵白塵:“當年,很多和我一樣窮困潦倒的文人,都或多或少接受過他們的幫助。老夫一直心存感激,沒想到如今遭此劫難,又是為蔚家人所救。”沈青禾離開倉庫後,在卡車上默默坐了很久。她沒有告訴邵白塵,蔚家那個女兒並沒有死。那年她十三歲,一個叫邵屹的男人把她從日本人刀口下救了出來。十三年後,邵屹成了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二處處長,蔚家女兒成了一名跑單幫的女商人。故人已逝,往事也鮮有人再提及。今天驀然提起,沈青禾隻覺得莫乾山的一切仿佛是命中注定,注定她要踏上父母曾走過的路,接著走下去,走得更孤單,但是也更遠。顧耀東依然被關在王科達房間的內屋裡。門縫裡飄進來飯菜香味,但他感覺不到餓。他注意到下水管道中間有一個鐵箍,於是用指甲蓋當螺絲刀,忍痛擰開螺絲,鬆開鐵箍,果然,一條縫隙露了出來,那是兩段管道的接縫處。他試了試,手銬可以順利取出。他用身體擋住縫隙,假裝依然被銬著,然後開始在屋裡亂踢亂蹬,弄出很大動靜,大喊著:“我要吃飯!我肚子餓了!”楊奎和兩名警員正在外麵抽煙玩牌,他不耐煩地衝內屋吼了一句:“彆喊了!處長沒交代要給你飯吃!”屋裡繼續傳出顧耀東的吼聲:“我要見王處長!我也是警察局的人!你們不能這樣虐待我!楊奎——!楊奎——!”“他媽的居然敢叫我名字!”楊奎怒氣衝衝地扔下牌,用鑰匙打開內屋門便衝了進去。兩名警員怕出事,趕緊跟進去。楊奎過來直接一腳踢在顧耀東肚子上:“活得不耐煩了!”“我也是警察局的人!你們擅自扣押警察!我回上海要向夏處長和副局長舉報!”楊奎更冒火了,使勁踹顧耀東,顧耀東竟也毫不示弱用腳踹他,拚命反擊。兩名警員趕緊去拉楊奎:“楊隊長彆衝動啊!萬一處長看見了,不好交差!”楊奎:“處長跟內政部的人吃飯去了,我就是把他打死了也沒人管!”顧耀東:“你也太小看我了。好歹我是名牌大學畢業的,跟副局長合過影,上過報!打死我了警局能放過你嗎?”他知道“名牌大學”四個字對楊奎有怎樣的刺激。果然,楊奎拔出警棍劈頭蓋臉就朝他打來。兩名警員拚命抱著楊奎往遠處拉,喊著:“楊隊長!真要出人命的!”顧耀東看準時機,從水管縫隙抽出手銬,衝出房間,將門反鎖。楊奎三人一怔,衝過去開門,顧耀東已經在外麵用警棍彆住了門把手。楊奎:“兔崽子!開門!”顧耀東幾乎是撲到那部電話前,哆嗦著搖電話,撥號:“我要接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二處。”正是下班的時候。刑二處警員結伴走出辦公室。李隊長走在最後,一邊走,一邊織著毛衣。小喇叭:“這兩天小日子閒得太舒服了,李隊長,你這都是給孫子織第三件毛衣了吧?”李隊長笑著:“小子長得太快,給他多備幾件。”眾人鎖了門,剛走兩步,電話鈴聲響了。肖大頭:“門都鎖了,彆接了。”小喇叭:“處長也不在,有事明天再說吧。”李隊長走了兩步,猶豫著,最後還是回去開門了:“還是接吧。萬一是處長呢?”他慢吞吞開著鎖。顧耀東戴著手銬的手緊緊抓著話筒,焦灼地等著。內屋的三人不斷地踹門,撞門。李隊長開了門,慢吞吞走過來,拿起夏繼成桌上的電話夾在肩膀上,一邊繼續織毛衣一邊說道:“喂?這裡是……”顧耀東仿佛見了救星,衝著電話大喊:“隊長我是顧耀東!我找處長!”“你說處長啊?處長他不在啊……你在莫乾山玩得開心不?”李隊長發現有一針織錯了,於是一邊專心數著針數,一邊心不在焉地閒扯著:“去哪兒了?還能去哪兒啊,他去副局長家裡,他們有牌局,這會兒可能正打得熱火朝天,不好打擾的。你有什麼事情先告訴我,回頭我再……喂?喂?怎麼斷了。”他嘟囔著掛了電話。顧耀東手有些發抖,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重新搖電話:“喂,我要接上海市警察局齊升平副局長家。”他轉頭望向房門,楊奎在屋裡拚命踢著,一下,又一下,眼看門已經被踢裂了。顧耀東緊緊抓著話筒,滿頭大汗。齊升平家裡賓朋滿座,唱片機裡響著輕柔的歌聲。齊升平、夏繼成和兩個男人在打麻將。幾名夫人坐在一起聊天,另外幾名男客在喝著香檳高談闊論。電話響了。用人接電話:“喂。你好。”她放下電話走到麻將桌旁:“先生,電話是找夏處長的。”夏繼成詫異:“找我?”齊升平:“把電話拿過來。”用人拖著電話線,將電話送到夏繼成身邊,遞上話筒。夏繼成嘀咕著:“誰呀,打到這兒來了。喂?”顧耀東聽到話筒裡傳出夏繼成聲音的一瞬間,聲音也有些顫抖了:“處長……我是顧耀東。”“莫乾山電話線不是斷了嗎?你怎麼打來的?”夏繼成一邊不動聲色地聽電話,一邊繼續打牌。“我在王處長的房間,整個莫乾山隻有這一部電話能打通。處長,我覺得莫乾山有問題。到這裡的第二天,有一名叫邵白塵的作家發現有人埋屍體。因為這個他接連遇到危險,現在……”因為太過緊張,顧耀東說著說著竟然失聲了。他清了清嗓子,繼續強裝鎮定地說,“現在下落不明。丁小姐回上海的路上也遇到歹徒,差點被綁架。我擔心其他參加大會的人也會遇到危險,因為……因為我懷疑背後下黑手的人是王……”“和了!”顧耀東拿著話筒愣住了:“什麼?”麻將桌上,夏繼成高興地推倒牌:“顧耀東,你是我的福星啊!今天晚上這還是第一把和牌!”他拿開話筒,小聲對三位牌友說道:“副局長,二位,不好意思,我先把電話處理了。”然後他拎著電話去了一旁:“你剛才說什麼,我忙著看牌,沒聽清。”電話兩頭都沒有人再說話,仿佛是兩個黑洞。顧耀東怔怔地拿著話筒,聽著話筒那頭稀裡嘩啦搓麻將的聲音,過了好半天才開口說:“打擾了。”然後他便掛了電話。楊奎三人破門而出,將他按在了地上。夏繼成還在那頭拿著電話說:“喂?哎?這臭小子……敢掛我電話!”他不悅地掛了電話。顧耀東被楊奎按在地上拳打腳踢,警員拚命拉著楊奎,但是他已經打紅了眼。“隊長!要出人命的!”劉警官慌張跑進來:“處長回來了!趕緊拉開!”很快,王科達走了進來。楊奎這才鬆開顧耀東。王科達不滿地瞪了他一眼,然後朝兩名警員使了個眼色,二人立刻將顧耀東押回內屋,重新鎖上了門。王科達:“還嫌亂子不夠多嗎?”楊奎滿不在乎地活動著打疼了的拳頭,訕笑:“他自找的。對不起,處長。我下回注意。”王科達:“帶人到姓蔡的中槍現場,再仔細查一遍。現場可能有第四個人,保密局的人找不到線索,不代表真的沒有。”齊副局長家裡,牌局依然熱火朝天。齊升平喝了口茶,起身下了牌桌:“各位太太也來練練牌技吧,我和夏處長談點事情。”兩位太太說笑著坐了上來,他和夏繼成二人去了書房。齊升平關了門,點了根煙:“電話都打到這兒來了,莫乾山有情況?”“電話裡聽得也不太清楚,大概就是在彙報他保護丁作家的情況。這小子好像是剛知道王處長房間裡有電話能打通,大驚小怪的。如果真有什麼情況,王處長應該早就跟您彙報了。”夏繼成說得很無所謂,似乎那真是一通無關緊要的電話。“王處長一直沒來電話。估計也是沒什麼可彙報的。不過我這邊倒是有個情況。你聽說過一個叫傑克·福特的美國記者嗎?”夏繼成假裝回想了一番:“是不是那個美國《生活》雜誌的攝影記者?好像是年初才派來上海的吧。”齊升平吐了口煙,有些心煩:“這才來了幾個月就搞得不得安寧。一個美國人,跑到上海來專門拍難民、乞丐、妓女,這不是擺明給政府難堪嗎?”“我也看過他的照片,貧富懸殊,街頭行刑,市民反抗,大部分都是不適合發表的東西。”“偏偏就是這個人,主動提出要去莫乾山交流會,今天正在向警局申請通行證。我們還不好直接拒絕。”夏繼成假裝不解:“那就讓他去吧。反正交流會也沒什麼見不得光。”“繼成啊,你不知道……王處長這次是帶著任務去的。”“我知道,保護會場安全嘛。”齊升平無奈地搖了搖頭,“你現在是守著二處,兩耳不聞窗外事。大會是內政部辦的,人也是他們邀請的,警局動用整整一個處的警力,當然不會隻是去當警衛。”他看了看夏繼成,壓低聲音說道,“這幾天讓他們暢所欲言,是因為他們的言行將決定自己是否還能返回上海。明白我的意思嗎?”夏繼成裝作恍然大悟,接著又犯起愁來:“要是這樣……那記者去了可是個麻煩啊!”“內政部的意思是找個由頭拒絕。局長讓我來斟酌,這是把難題甩給我了。”“我倒是覺得直接拒絕不太合適。萬一莫乾山有一批人回不來被他知道了,會懷疑我們不讓他去是因為心裡有鬼。到時候在公開場合質疑,我們會很麻煩的。不如就學丁小姐,給他也派一名私人警衛,名義上保護,實則嚴加防範,保證照片是乾淨的。”齊升平思忖著,夏繼成安靜地坐著,等著他的目光轉向自己。片刻之後,齊升平果然看向了他:“那就你親自去吧,彆人我信不過,還是你去我放心。再說,一個處長親自護送,也能讓我們的美國朋友感到警局的誠意。”一番安排,竟讓他有幾分自詡周到起來。夏繼成:“這沒問題。我開車送他去莫乾山,全程陪同。不過……王處長那邊,如果有行動,可能需要提前知會一聲,我才好安排記者避開。”“我會讓他把具體行動計劃告訴你,你們相互配合。”齊升平意味深長地笑著說,“莫乾山秀色可餐,還是值得一拍的嘛。要是再能拍出政府和文化界代表們其樂融融的場麵,那就更是皆大歡喜了。”夏繼成也笑著說:“您放心,卑職一定帶這位記者先生看到,中國並非隻有他鏡頭裡的腐敗和混亂。”齊副局長家的牌局散場後,夏繼成就去了鴻豐米店。根據老董得到的消息,湖州遊擊隊的同誌現在已經到了山腳下的德清縣,隨時可以參與行動。夏繼成在紙上畫出了從德清縣到莫乾山的地圖,很快,他和老董就商定好了接下來的行動計劃。夏繼成:“由湖州方麵派一名同誌偽裝成貨車司機上山。我們把人送到他的車上,他負責開車把人轉移出去,遊擊隊在路上接應。這是從山上下來的線路,這裡是關卡,有警局的人守著,每輛車都會查,肯定過不去。在這之前有一條小路,汽車隻能開一小段,但是人可以繼續往山下走,一直通到河邊。遊擊隊就在這條路上等,從水路轉移他們。你看怎麼樣?”老董:“好,我來安排。”“邵白塵是十二人名單裡的其中一個,根據顧耀東提供的情況來看,青禾一直在保護這位邵先生,這說明她暫時是安全的。我明天一早就動身,中午應該就可以見到她。”夏繼成一口氣說完這些,似乎用了很多力氣。當人陷於極度擔心的時候,常常會出現這樣的疲憊感。老董知道,沈青禾是他要求親自前往莫乾山的最大理由。那個女孩是他的牽掛,不過現在,他好像還多了一個牽掛。“不得不說,顧耀東這個電話讓我對他刮目相看啊,竟然有本事用王科達的電話送回來這麼多情報,隻身闖虎穴,這是個有膽有謀的人。”夏繼成笑了:“膽是有的,謀,估計就……將來再學吧。”他一字不漏地聽清並且記下了顧耀東在電話裡說的每句話。這個電話帶給他的安慰,是顧耀東永遠不會知道的。一夜過去了。王科達的房間內屋裡,一名警員“唰”地拉開窗簾,盛夏灼熱的陽光便射了進來。顧耀東依然被銬著,遍體鱗傷。為了避免他再有小動作,警員將他一隻手銬在下水管,另一隻手銬在了床頭。這一夜他也不知自己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反正腦子裡一直斷斷續續響著搓麻將的聲音,還有夏繼成那聲欣喜若狂的“和了”,起碼在他夢裡喊了七八遍。每喊一次,顧耀東的心就涼一次。一盆水迎頭潑來,顧耀東這下是真的涼透了。他猛然清醒過來,看見王科達站在他麵前。“聽說,你在電話裡控訴我?”王科達不緊不慢地問道。顧耀東看著他,沒說話。“你以為夏處長會因為你一個電話,就騰雲駕霧來替你伸張正義嗎?你忘了,我是處長,他也是處長,他當然知道我在莫乾山乾什麼。”這時,楊奎開了門,但是沒進來,隻是站在門邊朝王科達點了點頭。王科達好像知道他要說什麼,起身出去了。顧耀東看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便知道背後又有事發生。他死死瞪著楊奎,但是除了瞪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楊奎被他瞪著,恨不得將他兩隻眼珠子摳出來:“顧大警官精力過剩,今天也彆給他飯吃了。好好休息休息。”說完他朝顧耀東啐了一口,也離開了。楊奎跟著去了外麵客廳,王科達從衣服內兜拿出一張信箋紙,遞給他:“來得正好,內政部已經確認名單了。除去失蹤的邵白塵,一共二十五個人。名單你收起來。回上海的時候,安排他們坐最後一輛車。”楊奎看了看名單,揣到兜裡:“知道了。車上的刹車和方向盤都改好了,到時候隨便找一名當地司機,讓他陪那一車人上西天。”王科達:“嗯。說你的事吧。”楊奎遞給王科達幾張照片:“我剛從蔡隊長中槍的地方回來,這次有發現。在樹林旁邊發現了一段車轍。地方很偏僻,一般不會有人去。估計就是凶手開車留下的。”王科達:“看這寬度應該是貨運卡車。當地車行查了嗎?”“查了,他們隻有一種型號的卡車,輪胎花紋和這個對不上。但是,外來車輛有收獲。”楊奎把“外來”兩個字說得很重,並且朝關押顧耀東的內屋房門看了一眼。“能查到的外來卡車,有五輛輪胎花紋和照片上一樣。其中一輛的車主,是沈青禾,不知道這算不算可疑?”王科達微微一驚:“馬上查她的住址!”楊奎示意外麵五名警員進來:“沈青禾,前兩天都見過吧?你們兩個分頭去客棧查這個女人,她不一定用真名登記,這兩天住進來的女人都要查。你們三個,帶家夥,等下跟我去抓人。”警員:“是!”三名被分配帶家夥的警員進了內屋,各自準備武器。顧耀東被銬在一旁看著他們。兩天兩夜沒有吃飯,為了打那通愚蠢透頂的電話,他又白挨了一頓打,折騰到現在,顧耀東終於有些體力不支了。“那女的通共?”一名警員問同伴。“不是通共,我看楊隊長的意思,懷疑她就是共黨。”“沈什麼不是副局長的朋友嗎?”一個“沈什麼”,讓原本已經昏沉下去的顧耀東驚醒了:“你們在說誰?誰是共黨?”“你親愛的沈小姐呀。”一名警員譏誚道。顧耀東慌了,一股血衝上腦門:“她怎麼可能是共黨!誰告訴你們的?”“楊隊長當然有證據才這麼說。是不是,把人帶回來一審就知道了。”“不可能!她是來莫乾山做生意的!她來會場送貨!水果罐頭!你們都吃了!”沒人在意水果罐頭。一名警員打趣道:“哎?那天晚上在邵白塵門口吹哨子的就是你和沈青禾吧?夫唱婦隨啊!”“得了吧,他要是共黨,撐不過三天,必死無疑。”顧耀東真的慌了,使勁拽著手銬:“警官!警官!”三人熱絡地閒聊著,根本沒人理會旁邊這隻熱鍋上的螞蟻。“趁還沒出發,先去吃點東西吧。”“行啊,吃什麼?”“聽說餐廳今天烤了麵包,還不錯。”三名警員閒扯著離開了。顧耀東拚命掙紮著嘶吼:“喂!喂——!”沒人理他。門重新鎖上了。他第一次體會到哭不出來是什麼感覺。他恨不得生拉活拽蛻層皮剮層肉也要將手從手銬裡拽出來,可是手擠得烏紫了,手銬也陷進肉裡了,依然徒勞。他大聲喊著,嘴角哆嗦著,血往上衝得眼睛紅了,汗往下淋得整個人涼透了。可是這些沒有一丁點用處,除了讓他越發像隻快脫水的公雞。顧耀東有些絕望了。王科達很快就搜到了沈青禾用本名登記入住的客棧。房間裡一切正常,桌上放了本《王雲五小詞典》,還有記賬本和一些報紙。他翻了一遍,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這時楊奎跑進來彙報說,查到沈青禾還用另外的名字租了一間倉庫,就在貨運車行。王科達臉上有了笑意,租倉庫來乾什麼?大概不是為了存貨,而是為了藏人——那個被她從荒野開車救走了的邵白塵。沈青禾照例去了倉庫。每天她都會帶上水和食物,坤包裡裝上小瓶的消炎藥和一小捆繃帶,到倉庫給邵白塵送飯換藥。臨走時,她會將用過的舊繃帶和棉簽全部帶走,扔到很遠的地方。今天也不例外。邵白塵說這兩天都沒人來過,門口連走動的腳步聲都沒有。沈青禾放下心來,收拾好東西就離開了。她從二樓下來,剛走進院子,就看見一輛警車停在了前麵。王科達帶著楊奎和三名警員下了車。沈青禾心裡一緊,隻能硬著頭皮走過去。王科達看上去很驚訝:“沈小姐?你怎麼在這兒?”“在這兒租了間倉庫堆貨。王處長,你們怎麼也來了?”“有人報警,說有形跡可疑的人進了貨運車行,一直沒出去。我們擔心和邵作家看見的那樁殺人案有關,趕緊過來看看。”“是嗎,我在房間裡點貨,倒是沒注意。”沈青禾一邊應付,一邊回憶著她是否跟邵白塵交代過牆角那排貨箱的第四個可以藏身。“既然你在這兒,我們當然要優先照顧熟人。楊隊長,好好查一查沈小姐的倉庫,尤其門窗,看有沒有被撬的痕跡。萬一真有歹徒藏在裡麵,那就太可怕了。”“這就不用了吧!我臨時租的倉庫,就是堆了一些山貨,劫財害命也不會盯上我呀。”“這可不是普通歹徒,大意不得。”說話的時候,王科達已經示意楊奎帶人上樓了。沈青禾情急之下大聲喊起來:“楊隊長——!楊隊長——!”她衝上樓擋在房門外,大聲說:“怎麼搞得好像我才是犯人一樣?我租的倉庫你們說進就進,不合適吧?”楊奎:“行了,彆裝蒜了。自己心裡明白。”“楊隊長,你什麼意思?”她努力提高音量。“搜出來,大家就不用講廢話了。”楊奎不耐煩地一把推開她:“進去搜!”三名警員跟著進了屋裡,沈青禾趕緊跟進去。之前邵白塵躺著的地方,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褥子和饅頭、水壺都不見了,看不出有人住過的痕跡。她又下意識地看向第四個貨箱,沒有異常。沈青禾鬆了口氣。楊奎和三名警員迅速檢查內外兩個房間。王科達也仔細觀察著屋內情況,除了到處堆放的貨箱,就是一些臟亂的雜物,沒有任何生活用品。王科達看似很隨意地問道:“沈小姐,你平時住在這裡嗎?”“當然不是,我住在客棧,那邊不方便放貨箱。這是用來囤貨的地方。”“哦……囤貨。”王科達東看看,西看看,摸了摸貨箱。沈青禾一直看著王科達,忽然,餘光瞥見對方身後的地上有個白色的東西。一看,是給邵白塵的消炎藥,不小心掉了一片在地上,王科達隻要一回身就能看到,“您看,我這裡確實也不像有人進來過的樣子。”她一邊說著話,一邊裝作不經意地走到王科達身邊,用腳踩住藥片悄悄碾碎了,粉末滲進鋪地的稻草,沒了蹤跡。“生意人最怕警察找上門,您就彆為難我了。”沈青禾小聲說著。王科達回頭看著她,似乎對她主動靠過來這個行為有點奇怪。青禾裝作識趣地退開了兩步。“還是要好好查一查的。搞不好是亡命之徒啊,殺人埋屍被邵作家看見,竟然還找上門來想滅口。可惜那晚讓他們跑掉了。”王科達抽出警棍,隨意地敲了敲幾個貨箱,聲音沉悶,看來裡麵確實裝了東西。楊奎和另三名警員過來集合了,都搖著頭,一無所獲。沈青禾:“沒事就好。辛苦你們了。”楊奎:“我再到院子裡看看。”剛要出去,王科達叫住了他:“楊隊長,等一下。”王科達走到靠牆的幾排貨箱前,問沈青禾:“裡麵裝的什麼?”“山貨。打算拉回上海賣的。”沈青禾不動聲色。“哦……那天聽你說要收一批山貨回上海賣,我就有些動心,想跟你合夥做這筆生意啊。”說著話,王科達忽然用警棍撬開了最上麵的貨箱蓋子,裡麵堆滿了乾蘑菇,濃鬱的香氣撲鼻而來。沈青禾臉色有些不好了:“這次是小本生意,不想空著車回上海,所以隨便買了點山貨和茶葉,賺不了什麼錢。王處長,下次吧。”王科達朝楊奎使了個眼色:“生意人,怎麼能輕易下逐客令呢?”楊奎立刻示意警員開箱檢查。第一個箱子已經被王科達撬開了,楊奎用警棍在乾蘑菇裡一通亂攪,沒發現藏了人。於是又撬開了第二個。“就是些山裡的蘑菇,實在不值幾個錢。”沈青禾說著要去攔楊奎,但是被王科達伸手擋住了。青禾質問道:“王處長,我來莫乾山夏處長也是知道的,都是合法買賣,這到底什麼意思?”王科達沒理會她,隻對楊奎說:“繼續。”楊奎查完了第二隻箱子,又去撬第三隻。沈青禾麵如死灰,一步一步後退,暗暗拉開了她的坤包。裡麵放著她的勃朗寧手槍。第三隻箱子還是山貨,隻不過從上好的乾紅蘑變成了清香撲鼻的筍乾。眼看楊奎要開第四隻箱子,沈青禾已經準備拿槍了,門外忽然響起哢嚓哢嚓的聲音。王科達一驚,立刻示意兩人控製沈青禾,一人開門,然後他掏出手槍埋伏在了門邊。門開了。隻見夏繼成笑盈盈地站在門口。在他身後,一名記者模樣的外國人正舉著相機到處拍照,哢嚓作響。大家都愣住了。王科達收了槍,正在撬第四個箱子的楊奎也停了動作。王科達:“夏處長?”夏繼成:“喲,這麼熱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