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錦樹如果說從作品去論證或追蹤一個作家的死因大概是不智的,那緣於文學免不了寫及死亡,尤其在敘事作品裡,死亡往往如同句號那般尋常。況且,如果以死亡為果,所有相關及無關的線索,都可能緣解釋之矢,射向那個黑色的靶心。但這篇短文的寫作確實肇因於一樁真實的死亡事件,一個作者之死。這是個瘟疫年、災難年,從SARS到禽流感,政客操作曆史加速胎動,昏鴉蒼蠅滿天飛。而在這樣暗晦的曆史時刻,從去年6月迄今年4月(本文是作者當年為繁體版而寫,故此處提及的年份為2003年6月至2004年4月。下文引用的書名、頁數也皆以繁體版為準。),短短不到一年內,兩位年輕家自殺了——而且是同一世代的——大概不能算是純粹的意外了。政治上,同一世代的——所謂的“學運世代”——不少人已晉身大權在握、誌得意滿、麵目可憎的政客之列,不隻早已“有資格腐敗”,而是正快速腐敗中;但文學(尤其)的這一世代,是否正如我之前一篇短文裡以烏鴉嘴命名的“哀歌世代”(《即將過去的未來》)——一個極其內向、脆弱、經驗貧困、耽溺於情感與身體的書寫世代?但這樣的論述否太過概括了?或者還需要等待曆史的檢驗?以下單就袁哲生個案,就其文學探索之路、精神之旅,做一番簡要的討論。袁哲生不算多產作家,雖然從1996年迄2003年間,他共出版了九本書,但隻有五本是;五本中有兩本(《猴子》《羅漢池》)是以薄薄的半繪本形式出版,嚴格說來,也隻能合並算一本。這其中,個人認為品質最好的仍屬第二本《寂寞的遊戲》。但從他最早的一本集《靜止在樹上的羊》,可以大略窺見他後來可能發展及沒有發展的那些路向——抒情、傳統說書、台灣鄉野、童話寓言、社會寫實……如果以重複收入第一、二本集,得時報文學獎首獎,深受張大春賞識的以童年為場景的《寂寞的遊戲》是人類敘事作品最古老的話題之一,童年往事,成長的生命儀式。但作者的優勢在於,他把抒情詩的技藝(其核心:省略)和對生命的思考(關鍵點:消失)做了本質上的聯結,而且以一己特殊的生命思考為敘事的支撐點:““我想,人天生就喜歡躲藏,渴望消失,這是一點都不奇怪的事;何況,在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我們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連我們自己都想不起來曾經藏身何處?也許,我們真的曾經在一根煙囪裡,或是一塊瓦片底下躲了很久,於是,躲藏起來就成了我們最想做的事。”(頁19)”捉迷藏於是成了存在的隱喻,生命反複的儀式(“人一旦開始躲藏就很難停下來了”),它的成立與時間有根本的關聯,存有的時間性讓它得以在空間中移位,而體現為存在位置的相對性:在(此),則不在(彼)——一個存在者不能同時顯現於兩個殊異的空間。如果加以普遍化,則為顯現/消失→在場/不在場→存在/躲藏(死亡)這樣的結構,在存在的消失點上出現的,正是死亡的存在,一個非存在的空間。如此言之,死亡便是存在的陰影部分,如同影子一般,白日因陽光而顯現出它有限的形體,無光的夜裡,它仿如消失卻放大至包天覆地。除非存在可以轉化,如同萬物有靈論者的信仰,在存在降生之前,形神俱不在,卻是無所不在。如果聯結佛洛依德關於Fort-Da的思考,幼童以線軸投擲的“消失——出現”來嘗試掌握原初客體(母親),一如以語言對缺席的存在行使象征支配,它的另一麵即是嘗試檢測、驗證主體自身的存在(靈魂的重量)。於是整篇《寂寞的遊戲》便是這樣的憂鬱文件,在友情與愛情的背後,目光總搜尋向那存在的消失點,“有的時候,我深深覺得,我的所作所為無非都是想要隱埋我在躲藏方麵的失落感。”(頁30)最驚栗的部分都在開頭的幾頁,譬如父親的夢遊至墳地,及玩捉迷藏被抓到時卻被他人“視而不見”:““他直愣愣地望著我,應該說是看穿了我,兩眼盯著我的背後,一動也不動,令人不寒而栗。我從來沒有看過那樣一張完全沒有表情的臉,和那麼空洞的一雙眼球,對我視而不見。”(頁21)”那正是死亡的凝視:被死亡凝視;被視同消失:位於消失點上的存在。從這裡可以聯結袁哲生另一篇以殯儀館為場景的得獎佳作《沒有窗戶的房間》(1998),在這篇氣氛陰森的裡,在倦勤的殯儀館員工喃喃自語(“死亡就跟對發票一樣,早晚會中獎的。”)的牢騷中,引領讀者進入死亡的幽閉劇場,靈堂、冷藏室、“超級大烤箱”及其中另一位員工把房間布置得靈堂似的,自己盛裝扮死屍,“孔雀魚的房間跟停屍間似的,連個窗戶都沒有。”(頁137)是袁哲生最極致的“寂寞的遊戲”。寫作誠然亦屬“寂寞的遊戲”——以語言操控缺席者,或不存在的事物。後期的袁哲生曆經了“本土”的轉折——如《秀才的手表》中的三個中短篇,及《猴子》——袁的本土題材當然是第一本中諸多的可能取向之一,但本土轉折卻和回返童年或青春期同時發生——拒絕中年後成人的世界、都市場景、父係省籍原罪?——卻顯然不完全是偶然的事。《秀才的手表》(2000)的時刻,正是《寂寞的遊戲》的時刻,但場景卻改變了,不再是拉鏈狀的眷村,如其序言,而是回到母係,外公家族的鄉野奇談,對話語言也大量地“台語文字化”(如有的論者說的,歸向黃春明的世界?)。但這三篇以時間命名的連作,觸動的時間卻似乎是另一種時間:超自然對鄉村生活的闖入。《秀才的手表》作為超自然物的手表表征的並非物理時間,其功能還不如“我們身體裡麵的手表”;《天頂的父》中無視時間流變的鬼魂,到了《時計鬼》,乾脆創造出超自然的時間管理者,時計鬼。這裡的寂寞的遊戲,試探的似乎是透視點之後的時間。《猴子》(2003)、《羅漢池》(2003)都是說故事,前者是較為“正常”的青少年世界(常見諸於);後者則回返早年的抒情詩手法,更擴大發展至寓言空間,較為精巧地設計隱喻象征,角色寓意與情節的對比,讀起來與其說有沈從文的影子,不如說更接近汪曾祺——混合《受戒》與《大淖紀事》,卻是台灣前現代的世俗空間——追求詩的審美意境與救贖,接近“京派”的教義,但卻有點似曾相識。但這些近期作品(包括那四冊“大頭春”式的《倪亞達》係列),幾乎毫無例外地都不再去探問“靈魂的重量”的問題(那“靜止在樹上的羊”,那問號),以敘事的假麵、類型的習套,搭建了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