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倫敦打了一陣子工,部分是出於經濟上的迫切需要,但更大的理由,卻是我的旅行已經開始僵化。離開日本兩年又五個月,旅途剛開始那種新鮮的激動和昂揚的情緒已經蕩然無存,變成隻是每天茫然地踩著自行車。曾經是“非日常”的旅行,日複一日,已經轉變為“日常”了。要為這惰性的日子注入活力,最好的方法就是一頭栽進“非日常”的世界裡。對現在的我而言,所謂的“非日常”就是停留在某個地方開始工作,和厭倦上班族生活的一成不變而出發旅行的人正好相反。我馬上就找到工作,在賣日本料理的便當店打工。當然是地下勞工,也就是所謂非法就業。老板非常諒解,很爽快地答應了。我在土耳其人混居的怪怪公寓大樓裡租了一個房間,開始定居倫敦的生活。轉眼就過了三個月,我迎接踏上旅途的第三個春天。某一天。那天,一大早就是倫敦少見的晴天。我打電話到誠司大哥老家去,想打聽一名和他共同認識的朋友的住址。我在美國和南美洲遇見誠司大哥好幾次,也把他當成我的親兄長一樣崇拜。本來我想打給另一個朋友,但在撥電話之前閃過一個念頭:誠司大哥說不定已經回日本了。想聽他的聲音,想要像在南美洲那樣,兩人輪流說著無聊的笑話,然後放聲大笑。我在旅途中每次遇到什麼蠢事,就會想著要怎麼說給他聽,接著一個人暗笑起來。接電話的人,像是他母親。誠司大哥一定會嚇一跳吧?我像個孩子般期待不已,然後說出他的名字。電話另一頭沉默了一會。“不好意思,請問您和誠司是什麼關係呢?”似乎是他母親的人這麼說。“啊,我在南美洲和他一起騎過自行車,承蒙他照顧了……”“是這樣嗎?”她說完這句話後,又安靜了片刻。之後我終於聽到:“……誠司他,已經不會回來了。”“……”我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但我立刻甩開,思考其他更現實、更有可能的理由。哈哈,既然是誠司大哥,該不會和當地女人陷入熱戀了吧?不會回來,該不會不小心連孩子也生了吧……“那麼,請問一下誠司大哥現在人在哪裡呢?”“……他已經不會回來了。”我說不出話,心跳逐漸加快。過了半晌,電話的另一頭,媽媽象是下定決心,說道:“誠司,已經過世了。不過,我也還不清楚詳細的狀況,一個禮拜前大使館那邊聯絡我們,隻說被埋在西藏深山的大雪裡,似乎已經遇難了……好像是當地人發現了他的帳棚和自行車,才聯絡他們的。不過積雪還很深,沒有辦法找回遺體。”“……”“您是石田先生吧?那你們共同認識的朋友,就拜托您通知了。”我掛上電話,用力將桌上散亂的幾個啤酒空罐掃到地上,發出好大的響聲。罐子散落在地上,我大叫著,嚎啕大哭,不斷擊打著房間的牆壁。一陣陰暗、殘酷的情緒冒了出來。為什麼那樣的人非死不可呢,多的是比他更該死的人哪!腦海中浮現好幾張臉孔,這家夥死掉不就好了嗎?那家夥也可以啊?為什麼非得是誠司大哥呢?在巴塔哥尼亞再會的時候,他那燦爛的笑臉;弄得自己雙手都黑了,還在幫我修理自行車的身影不斷浮現,我的胸口也跟著喘不過氣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跪在床上,激動地慟哭著。淚水終於乾涸,我稍微鎮定了點,可是內心的傷痛還是無法完全抹消,就像一陣又一陣的波濤不斷湧來,緊緊地纏繞著我。我想著,絕對不能讓自己的父母和朋友承受這樣的哀痛。直到這時候,我才明白自己是多麼的傲慢自大。——死了就算啦!要是非死不可,就到時候再說吧!從啟程的時候開始,整個旅程中,我的內心深處一直抱持著這樣的想法。然而,這是多麼獨善其身,多麼幼稚的念頭哪!不能讓至親好友如此痛苦,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們承受這種悲痛。當我這麼發誓,身體深處又再度湧現那份難以忍受的痛楚。我緊緊抓著床單,把自己的臉深深埋進床上。在倫敦的日常生活平淡地過去了,和我心中劇烈的變化相比,我周邊的世界還是一成不變。然後不知不覺地,來到這裡也已經半年了。在半年的簽證過期之前,我告彆英國。向便當店的老板道謝,整理行囊,搬出公寓,離開這條熟悉的街道。當我騎上車,吹過臉龐的風清爽得讓人意外,心情也舒展開來。在這裡的“日常”,的確洗去了我在旅程中累積的汙垢。淡綠色的草原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亮,如風聲般流過,這天從一大早起就是英國少見的晴天。一邊踩著自行車,我向身邊一起飛馳的他傾訴著。——你說過總有一天想在非洲騎車吧?那麼我們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