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角折返後我南下芬蘭,來到巴爾乾三小國之一,愛沙尼亞境內。一踏進首都塔林的舊城區,就像走進中世紀的童話故事。石板路上成排古老的民宅,還有中央廣場上高聳的教堂……同時,也有不少時髦的咖啡館和速食店,吸引許多年輕人和觀光客,活力四溢。廣場正上演著露天話劇,有許多人在圍觀。我努力拉長脖子一起看,有名站在前頭的女子回過頭,一直朝我這邊看。苗條的長腿和嬌小的臉龐,有如模特兒,年紀大概是二十二、三歲左右吧?銳利的目光,並無誘惑男人之意,卻有某種妖豔的光澤。被這樣的眼眸注視著,那瞬間,我無法將眼光移開。就這樣,她凝視片刻,之後露出滿臉微笑,說道:“你好。”我有點措手不及,用英語問她:你會說日文嗎?“隻會一點。”她答道。原來如此,是想要講日文,才會一直盯著我吧?我們就這樣站著用英語聊了起來。她名叫泰西亞,大學生,似乎才剛學了兩個禮拜的日文。“你是日語係的學生嗎?”“不是,我專攻地質學。”“那為什麼要學日文呢?”“我喜歡學習語言。”聊了一會兒,她似乎還要彆的約會,說完“下次再會”就離開了。傍晚我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看到她和一名西部牛仔打扮的男子在一起。對方正開心地講著公用電話。她一發現我,就和男子講了幾句話,往我這邊走來。“嗨,裕輔!”咦,她記得我的名字啊。“剛剛你跟他是用愛沙尼亞文交談嗎?”“是法文。他是我的法國朋友。”“你也會說法文?”泰西亞那銳利的雙眼,浮現意味深長的笑意,“我會說十一國語言哦。”我也咧嘴笑了起來,打算開開她的玩笑:“你會說西班牙文嗎?”經曆過南美洲的旅程,我也能講一定程度的西班牙文了。沒想到她馬上回答:“當然。你也會嗎?”,然後一口氣講了一串比我流暢許多的西班牙文,我完全被她打敗了。看來她會說十一國語言,可不是隨口亂蓋的。據她說,除了歐洲各國,她也正在學中亞地區的語言。到底要多用功,才能記住這麼多種語言呢?我忍不住問她到底幾歲了?“嗬嗬,十五歲。”我看著眼前的她,目瞪口呆。泰西亞從包包裡拿出學生證,的確是十五歲沒錯。而且她還是塔林大學的學生,相當於日本的東京大學。泰西亞有些得意:“我一直跳級,今年就上大學了。”“你是天才嗎?”她一直強忍到現在的笑意,好像一下子全爆發了,講完“是啊”,就哈哈大笑起來。我隻能呆呆地看著她爆笑出來。我被泰西亞拖進一間滿漂亮的咖啡店。她邊喝咖啡,邊提出各式各樣有關日文的疑問:日文的“白色”要怎麼說?“黑色”呢?“紅色”呢?“今天”呢?“明天”呢……大概是希望我教她日文吧?當然我也很樂意,能當天才少女的老師,真是光榮啊!可是她的學習態度實在太熱切,問題不斷冒出,就像機關槍掃射。我是教導者,反而被問得語無倫次。教過她一些單字後,我試著考考她。一開始她出乎意料地錯了好幾題,不過練習幾次之後,就馬上記住,結果用相當快的速度就學會了。晚上八點,日文課終於告一段。和一直興致高昂的泰西亞比起來,我已經精疲力竭。臨彆的時候,她問我:“明天也可以見麵嗎?”隔天傍晚,我比約定的五點還早一些抵達中央廣場。泰西亞已經先到了。一起走了沒幾步,她又開始問我日文問題,還是一樣熱切。我一邊回答她,內心卻有點不愉快,覺得自己好像一直被她牽著鼻子走似的。烏雲在一個鐘頭前開始籠罩天空,不知不覺,落下了豆大的雨滴,我們連忙逃進城牆的拱門下躲雨。接著就下起了大雨,眼前可以看到石板路兩側的老房子,在雨中變成粉蠟筆畫般柔和透明的顏色。一陣白茫茫的霧氣升起,房子的輪廓也漸漸模糊,失去了真實感。這時我不禁想:真的是身在異國啊!身旁還站著一名不得了的女孩呢。雨一點也沒有要停的意思。我們數著一二三,衝出拱門,跑到斜對麵房子的屋簷下躲雨。一跑到那裡,就喘著氣哈哈大笑。下一個目標是隔著五棟房子的麵包店,我們從屋簷下衝出來,這時候,天空瞬間放光,耳邊傳來震耳欲聾的雷鳴……好不容易跑到麵包店,頭發全濕的泰西亞有如瘋了般放聲笑著,我也捧腹大笑,不知不覺間,不快的心情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半是苦笑地想,唉,我果然拿這孩子沒辦法啊!在咖啡店裡,和昨天一樣教完日文後,泰西亞又說:“明天也可以見麵嗎?”我頓時有點詞窮。本來打算明天也差不多該出發了,冬天的腳步已逼近,我希望越早南下越好。何況這裡的住宿費也不便宜,我沒有財力繼續住下去。“我打算明天動身。”泰西亞露出不滿的表情:“為什麼?你不是很閒嗎?”“我已經比原訂計劃晚很多了。”“不要,再待一會嘛!計劃有跟沒有不都是一樣的嗎?”——話是沒錯,但你那是什麼態度啊?“好吧!明天五點我還是在廣場等你。要是你到六點還不來,我就回去了。”“……”結果,隔天我還是沒有啟程。我在五點到達廣場,泰西亞露出滿臉笑容,向我揮手。當天上完課,她和昨天一樣說:“明天也來吧!”“不行啦!今天是最後一次了。”我斬釘截鐵地說。泰西亞露出既象生氣,又有點困擾的複雜表情,下一刻,雙眼流下淚水。我心頭一震,她一度銳利的目光消失了,現在隻是一名天真無邪的十五歲少女。在那眼眸中,是我未曾見過、帶著憂愁的眼神。——咦?不會吧?難道……我非常意外,本來以為對她而言,自己隻是一名方便的日文老師而已。泰西亞輕聲說:“明天我也會等你,等到六點,要是你沒來我就走了……”然後我送她去做公車。遠遠看到公車開過來,泰西亞突然低下頭,撲進我懷裡,肩膀微微顫抖著。我遲疑地抱著她的肩膀。公車就停在我們麵前,泰西亞抬起頭,小小的臉蛋貼近我的嘴邊,輕輕地吻了。雖然外表老成,還是有種無邪少女的香味。泰西亞上了車,回頭看著我。“再見……”她用日文這麼說完,公車就關上門開走了。我一個人孤伶伶地留在原地,目送著她,突如其來地一陣黯然。她的那聲“再見”,聽起來比普通的告彆哀傷多了。次日,苦惱了很久,我還是出發了。雖然一想到孤單地等著我的泰西亞就會心痛,我也不能一直留在這個地方,所以,我想還是越早動身越好。慢慢地踩著自行車,望著如粉蠟筆畫般柔和明亮的街道,在眼前流逝。廣場到了,可以看到高聳的白色教堂,之前一起上課的咖啡店,也慢慢移出我的視線。曾幾何時,這些和泰西亞一起走過的地方,已經成為我的一部分。還留有中世紀風味的街道,漸漸染上鄉愁的顏色。看到一間眼熟的麵包店。在滂沱大雨中,我和她在這裡躲雨,兩人一起大笑。我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想要煞車,但還是強忍住,繼續踩著自行車。越早越好……我對自己這麼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