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兩種道德(1 / 1)

親愛的安德烈 龍應台 1627 字 2個月前

安德烈:給你寫信的此刻,南亞海嘯災難已經發生了一個星期。我到銀行去捐了一筆款子。菲利普的化學老師,海嘯時,正在泰國潛水,死了,留下一個兩歲的孩子。我記得這個年輕的老師,是漢堡人,個子很高,眼睛很大。菲利普說他教學特彆認真,花很多自己的時間帶學生做課外活動。說話又特彆滑稽有趣,跟學生的溝通特彆好,學生覺得他很“酷”,特彆服他。我說,菲利普,給他的家人寫封信,就用你的話告訴他們他是個什麼樣的老師,好不好?他麵露難色,說,“我又不認識他們。”“想想看,菲利普,那個兩歲的孩子會長大。再過五年他七歲,能認字了,讀到你的信,知道他父親曾經在香港德瑞學校教書,而他的香港學生很喜歡他,很服他——對這個沒有爸爸的孩子會不會是件很重要的事?”菲利普點點頭。安德烈,我相信道德有兩種,一種是消極的,一種是積極的。我的消極道德大部分發生在生活的一點一滴裡:我知道地球資源匱乏,知道20%的富有國家用掉75%的全球能源,所以我不浪費。從書房走到廚房去拿一杯牛奶,我一定隨手關掉書房的燈。離開廚房時,一定關掉廚房的燈。在家中房間與房間之間穿梭時,我一定不斷地開燈、不斷地關燈,不讓一盞燈沒有來由地亮著。你一定記得我老跟在你和弟弟的後頭關燈吧——還一麵罵你們沒有“良心”?窗外若是有陽光,我會將洗好的濕衣服拿到陽台或院子裡去晾,絕不用烘乾機。若是有自然清風,我絕不用冷氣。室內若開了暖氣,我進出時會隨手將門關緊。澆花的水,是院子裡接下的雨水。你和菲利普小的時候,我常讓你們倆用同一缸水洗澡,記得嗎?我曾經喜歡吃魚翅,但是有一天知道了魚翅是怎麼來的。他們從鯊魚身上割下魚鰭,然後就放手讓鯊魚自生自滅。鯊魚沒了“翅膀”,無法遊走,巨大的身體沉到海底,就在海底活活餓死。我從此不再吃魚翅。菲利普說,唉呀媽媽,那你雞也不要吃了,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大量養雞的嗎?他們讓雞在籠子裡活活被啄成一堆爛肉,你說人道嗎?我不管。道德取舍是個人的事,不一定由邏輯來管轄。你一定知道一些不肖商人是怎麼對付黑熊的。他們把黑熊鎖在籠子裡,用一條管子硬生生插進黑熊的膽,直接汲取膽汁。黑熊的膽汁夜以繼日地滴進水管。年幼的黑熊,身上經年累月插著管子,就在籠子裡漸漸長大,而籠子不變,籠子的鐵條就深深“長”進肉裡去。我本來就不食熊掌或喝什麼膽汁、用什麼中藥,所以也無法用行動來抵抗人類對黑熊的暴虐,隻好到銀行裡去捐一筆錢,給保護黑熊的基金會。消極的道德,碰到黑熊的例子,就往“積極”道德小小邁進了一步。你穿著名牌衣服,安德烈,你知道我卻對昂貴的名牌服飾毫無興趣。你想過為什麼嗎?去年夏天我去爬黃山。山很陡,全是石階,遠望像天梯,直直架到雲裡。我們走得氣都喘不過來,但是一路上絡繹不絕有那馱著重物的挑夫,一根扁擔,挑著山頂飯店所需要的糧食和飲料。一個皮膚黝黑、眼睛晶亮的少年,放下扁擔休息時,我問他挑的什麼?一邊是水泥,一邊是食品,旅客要消費的咖啡可樂等等。他早晨四點出門,騎一小時車趕到入山口,開始他一天苦力的腳程。一路往上,路太陡,所以每走十步就要停下喘息。翻過一重又一重的高山,黃昏時爬到山頂,放下扁擔,往回走,回到家已是夜深。第二天四時起床。如果感冒一下或者滑了一跤,他一天的工資就沒著落了。他的肩膀被扁擔壓出兩道深溝;那已不是人的肩膀。挑的東西有多重?90公斤。他笑笑。一天掙多少錢?30塊。安德烈,你知道30塊錢是三歐元都不到的,可能不夠你買三球冰淇淋。到了山頂旅館,我發現,一杯咖啡是20元。我不太敢喝那咖啡。但是不喝,那個大眼的少年是不是更困難呢?這些思慮、這些人在我心中,安德烈,使我對於享受和物質,總帶著幾分懷疑的距離。那天和菲利普到九龍吃飯,在街角突然聽見菲利普說,“快看!”他指的是這樣一個鏡頭:前景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彎身在一個大垃圾桶裡找東西,她的整個上半身埋在垃圾桶裡;剛好一輛Rolls Royce開過來,成為背景。菲利普來不及取出相機,豪華車就開走了,老婦人抬起頭來,她有一隻眼是瞎的。香港是全世界先進社會中貧富不均出名的地方。我很喜歡香港,但是它的貧富差距像一根刺,插在我看它的眼睛裡,令我難受。但是,我能做什麼呢?我不能給那個瞎了一隻眼的老媽媽任何東西,因為那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那麼我能做什麼呢?我寫文章,希望人們認識到這是一個不合理的社會結構。我演講,鼓勵年輕人把追求公平正義作為改造社會的首要任務。我在自己的生活裡拒絕奢華,崇尚簡單,以便於“對得起”那千千萬萬被迫處於貧窮的人,但是我不會加入什麼扶貧機構,或者為此而去競選市長或總統,因為,我的“道德承受”也有一定的限度。在你的信中,安德烈,我感覺你的不安,你其實在為自己的舒適而不安。我很高興你能看見自己的處境,也歡喜你有一份道德的不安。我記得你七歲時,我們在北京過夏天。蟈蟈被放進小小的竹籠裡出售,人們喜歡它悠悠的聲音,好像在歌詠一種天長地久的歲月。我給你和菲利普一人買了一個,掛在脖子裡,然後三個人騎車在滿城的蟬鳴聲中逛北京的胡同。到了一片草坪,你卻突然下車,然後要把竹籠裡的蟈蟈放走,同時堅持菲利普的也要釋放。三歲的菲利普緊抱著蟈蟈怎麼也不肯放手,你在一旁求他:放吧,放吧,蟈蟈是喜歡自由的,不要把它關起來,太可憐……我想是在那個時候,我認識到你的性格特質。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這樣的,也有七歲的孩子會把蜻蜓撕成兩半或者把貓的尾巴打死結。你主動把蟈蟈放走,而且試著說服弟弟也放,就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已經是一個積極的道德行為。所以,能不能說,道德的行使消極或積極存乎一心呢?我在生活層麵進行消極的道德——不浪費、不奢侈,但是有些事情,我選擇積極。譬如對於一個說謊的政府的批判,對於一個愚蠢的決策的抗議,對於權力誘惑的不妥協,對於群眾壓力的不退讓……都是道德的積極行使。是不是真有效,當然是另一回事。事實上,在民主體製裡,這種決定人們時時在做,隻是你沒用這個角度去看它。譬如說,你思考投票給哪一個黨派時,對於貧窮的道德判斷就浮現了。哪一個黨的經濟政策比較關注窮人的處境,哪一個黨在捍衛有錢階級的利益?你投下的票,同時是一種你對於貧富不均的態度的呈現。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社會福利占了歐陸國家GDP的45%,而美國卻隻有30%?這和他們對貧窮的價值認知有關。60%的歐洲人認為貧窮是環境所迫的,卻隻有29%的美國人這樣看。隻有24%的歐洲人同意貧窮是個人懶惰所造成的,卻有60%的美國人認同這種觀點。比較多的人認為貧窮是咎有應得,或者比較多的人認為貧窮是社會責任,就決定了這個群體的製度。海嘯的悲慘震動了世界,國家在比賽誰的捐款多,背後還藏著不同的目的。真正的道德態度,其實流露在平常時。我看見2003年各國外援的排名(以外援金額占該國GNP比例計算):1 挪威 0.922 丹麥 0.843 荷蘭 0.814 盧森堡 0.85 瑞典 0.76 比利時 0.617 愛爾蘭 0.418 法國 0.419 瑞士 0.3810 英國 0.3411 芬蘭 0.3412 德國 0.2813 加拿大 0.2614 西班牙 0.2515 澳洲 0.2516 紐西蘭 0.2317 葡萄牙 0.2118 希臘 0.2119 日本 0.220 奧地利 0.221 意大利 0.1622 美國 0.14你看,22個對外援助最多的國家裡,17個是歐洲國家。前12名全部是歐洲國家。為什麼?難道不就因為,這些國家裡頭的人,對於社會公義,對於“人饑己饑”的責任,對於道德,有一個共同的認識?這些國家裡的人民,準許,或說要求,他們的政府把大量的錢,花在離他們很遙遠但是貧病交迫的人們身上。他們不一定直接去捐款或把一個孤兒帶到家中來撫養,而是通過這種方式已經在進行一種消極的道德行為了。你說不是嗎?所以我不認為你是個“混蛋”,安德烈,隻是你還沒有找到你可以具體著力的點。但你才19歲,那個時間會來到,當你必須決定自己行不行動,如何行動,那個時刻會來到。而且我相信,那個時候,你會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不做什麼,做不到什麼。我不覺得Ralph Lauren的衣服有什麼了不起,你覺得呢?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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