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M:我在前封信裡說,我覺得在我們這個時代裡,好像沒什麼好“反叛”的。昨天我去看了場電影,想法有點改變。這個德國片子叫做《好日子過去了》。三個年輕人,覺得社會很不公平,想繼續上世紀70年代德國左派“赤軍連”的革命精神,隻不過,“赤軍連”用暴力試圖去實現他們的理想,這三個人則想用非暴力的方式。他們闖進富人的豪宅,但是不拿東西也不破壞,隻是把豪宅裡的家具全部換位,然後留下一張紙條:“好日子過去了!”他們“恐嚇”富人的意思是:再多的錢也幫不了你們,我們進來了。三個人之一用自己的破車曾經撞到一個富人的奔馳車,所以欠了一筆修車賠款。有一天夜裡,發現他們所闖入的豪宅正巧是這名奔馳車主的家,正巧他們又被這個人撞見、認出了。所以他們不得已隻好將這人“綁走”,也就是說他們成了“綁匪”。躲在阿爾卑斯山的破木屋裡,幾個人開始交談。他們發現這名富人竟然也曾經是個六七十年代的“憤怒青年”,曾經充滿改造社會的理想和鬥誌。三個人逐漸反省,覺得他們的“綁架”行為其實不符合他們所立下的理念,想把人放走;而被綁者回憶起自己的“憤怒”歲月,也表示不會報警,而且債也不要討了。但是富人一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卻改變主意,馬上報了警。警察循線追到了三人的住處,發現已經搬空,隻留下一張紙條,上麵寫著:“有些人,永遠變不了。”電影的最後是這三個人闖進一個電視台,把頻道關閉。他們認為電視是愚民最徹底的工具。這是一個關於階級跟貧富差異、社會公義的電影。我在想,好,我和爸爸來看這個電影,他開著BMW745的車,我穿著一件Ralph Lauren的白襯衫,我們住的小鎮,是全德國平均收入最高的小鎮——那我不正是這電影中的“壞人”?世界上有那麼多人在餓死的邊緣,我們開豪華的車是不是不道德?有些人做一天的工還賺不夠吃的,而我隻是上學,什麼工都不必做,生活舒服得像個小王子一樣,我可不可以心安理得呢?我也知道,電視在操縱、玩弄人的思維和價值觀,但是我繼續坐在那裡看電視。我也知道,物質滿到一個程度,就失去意義,但是我仍舊享受物質的滿。這個世界,是不是真的沒有什麼值得“反叛”的東西了呢?這個社會是不是真的,如我前封信所說的,是否,沒有什麼不公不義值得我們去“革命”,沒有什麼理想和價值值得我們去行動呢?我想是有的,還是有的。好,那我能乾什麼?我想出幾個可能。一個是,我可以變成一個行動者,擬定計劃,上街去遊行抗議。電影中三個革命者之一說,他完全看穿了這個虛擬的Matrix一樣的社會體製,而他拒絕與這個虛假的Matrix共存。我覺得,我隻能看得出這個虛擬的結構的一部分,而且我還能忍受它——或許因為我閉上了眼睛,因為我不願意看見問題,不願意看見問題,問題就變得抽象。我的解決方案就是對問題視若無睹,假裝看不見——如果我能把思想關掉更好。但是如果我決定把眼睛打開,看見世界的不公不義,我能怎麼做呢?我活在一個民主社會裡,說是信息開放,價值多元,電視、網絡、報紙,每天都在影響我,但是當你真正想要知道你能做什麼的時候,他們告訴你,嘿,你要自己決定,因為這是民主。前麵當我在談年輕人的自由的時候,我接到很多讀者來信(對我來說是“很多”),他們似乎都有同感,這個世界沒什麼好“反叛”的了。但是這個電影卻好像提醒了我,世界上那麼多不公正存在,怎麼可能沒有“反叛”的需要?所差的隻不過在於你是否願意看見,是否願意站起來,行動不行動而已。最後我就不得不問我自己:那麼你是不是要決定“站起來”,去“行動”?我真的認真地想了這個問題,然後,MM,我必須誠實地告訴你我的自我發現,你就當它是“懺悔錄”吧。我發現:是,我知道麥當勞為了生產牛肉大麵積破壞了南美的原始森林,而他們的老板口袋裡塞滿了錢,但我不會因而不去吃麥當勞。我知道非洲很多孩子死於營養不良,但我不會因而不把吃不下的飯菜留在盤子裡,讓它被倒掉。換句話說,我發現我是個百分之百的混蛋(asshole)。我是一個“日子過得太好”的年輕人,狠狠打我幾個耳光也不為過,但是至少,我清楚地看見自己的生存狀態,而且至少,我並不以我的生存狀態為榮。現在,MM,我好奇你會怎麼說呢?安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