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漸漸恢複了之後,瀅方再次上朝時,總有種恍若隔世之感。她望著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臉,之前遇刺的事情仿佛是夢幻一場。她聽到有官員上奏的聲音,這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不知哪個官員提及到蕭旻的子嗣問題,眾臣才發現,太子殿下已經將近而立,身邊隻有一個幾年前皇上指給他的側室,膝下並無子嗣。說到底,蕭旻最終都是要繼承大統的人,他必須有孩子。於是一大幫官員勸告太子要豐盈後宮。蕭旻似乎是不願意,道:“本宮這麼年輕,這件事容以後再提吧。”但還是有人勸道:“太子殿下,繁衍子嗣才是國之根本,希望太子殿下能聽眾臣所言,準允選秀,多納秀女,為太子殿下開枝散葉。”一片官員附議。蕭旻感懷道:“如今正值衰敗之年,民間不是旱災便是澇災,百姓不僅交不起賦稅,而且連自己的吃食都無法保證,本宮又如何能夠大操選秀,獨自享樂?”蕭旻頓了頓,繼續道:“本宮知道,在座的官員都是為了本宮著想,為國家社稷著想,本宮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也請在座的官員都不要再提起這件事了。”蕭旻一番話,言辭懇切,官員們終於不再提這件事了。但蕭旻剛剛下朝,藍溯光便喚他過去。藍溯光坐在正中央的玫瑰椅上,笑得分外和藹,她的邊上站了一位容貌秀麗的女子,看起來乾練精明,不似平常女子。“剛剛本宮聽說,有大臣覺得你沒有子嗣,想要舉辦一場選秀?”藍溯光眉顰微蹙,一臉憂愁的樣子,“說起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件事全怪我你父皇如今不在,母後本該為你操心這件事的,近日,我姐姐家的女兒進宮來陪我……”蕭旻心裡咯噔一下,他知道藍溯光的意思了,她是要用自己的身份,壓著他娶妻!他連忙打斷藍溯光的話,道:“母後不必自責,這個時候提出這件事實在是荒唐,百姓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兒臣怎可能去舉辦選秀?況且近日微臣聽說,江南之地有官員結黨營私,大操私兵,兒臣已經派魏清野去大查一番,這件事足夠兒臣忙一陣子了,如何有時間選秀?”藍溯光聞之色變,江南之地有官員結黨營私,大操私兵?難道說的是他們?她自以為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查不出來什麼!藍溯光問道:“魏清野不是請了病假嗎?難道太子派他去查案了?”蕭旻點頭,道:“因兒臣害怕明著查這件事會打草驚蛇,所以對外說的是魏大人請了病假,實則,魏大人此刻應該已經到了蘇州有小半個月了,他辦事向來公正,無論是誰被牽扯出來,他定會秉公執法。”藍溯光忙假意笑道:“竟有人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太子一定要徹查這件事。”蕭旻點點頭,見藍溯光一副坐不住的樣子,又說了許多。藍溯光隻得撐著頭,道:“哎呦,頭有點疼,近來睡覺總是不安穩,太子先退下吧,容本宮休息休息。”蕭旻連忙上前,一手攙扶著藍溯光。他指著藍溯光身邊站著的女子,道:“你這個小宮女,快去叫個太醫來,母後身體不舒服。”藍溯光忙道:“不了不了,我休息一會就好了。”蕭旻卻道:“母後如今年紀慢慢大了,就該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無論是大病小病,都要重視,萬不可大意。”他拍了拍藍溯光的手,微蹙著眉頭對身旁的女子道:“你怎麼還不去?母後的身體出了毛病,你擔得起嗎?”女子剛想說自己不是宮女,隻見藍溯光朝她使了一個眼色,她這才不情不願地請太醫去了。藍溯光沒想到,太醫來了蕭旻還不走,非得等到太醫診治完了。蕭旻問太醫:“母後這是怎麼了?她怎麼會覺得頭疼?”太醫有些摸不著頭腦,皇後娘娘明明身體健康得很,他查不出絲毫毛病,如果是真的頭疼……太醫認真回答道:“太子殿下毋須擔心,皇後娘娘多半是睡得太多了,所以才會感覺頭疼,平日裡可讓皇後娘娘少睡一點覺,如此便可以了。”太醫的聲音不大,落在安靜的大殿裡卻極為清晰,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了,包括正躺在床幔裡的藍溯光。有幾個小宮女忍不住笑出了聲。蕭旻一本正經地送走了太醫,對床幔裡躺著的藍溯光道:“母後還是起來吧,太醫說,以後您要少睡一點覺。”藍溯光恨得牙癢癢,這是哪裡來的太醫,竟如此沒有眼色!還有蕭旻,他是故意的吧!蕭旻從皇後的殿裡走出來,王有仁忍不住笑道:“太子殿下今日著實讓那皇後娘娘氣到了。”蕭旻也笑了,他隻是不願意看到藍溯光快活的樣子罷了。王有仁道:“太子殿下今日為何會把派魏大人前去調查的事情告訴皇後娘娘,這豈不是打草驚蛇了?萬一皇後娘娘傳出什麼消息,那不就破壞太子殿下的計劃了嗎?”蕭旻想起了去倉嵇山之前,他不知從哪本折子上看到,近來蘇州鐵器突然稀缺,鐵價暴漲。這種情況下,隻可能是有人大量購買鐵器,所以才造成了鐵價彪漲的情況。鐵,第一個聯想到的,就是兵器。他連夜派人去找魏清野,讓他明麵上裝作生病,實際上卻暗暗去到蘇州查訪情況。這件事確有古怪,那些買到的鐵器,就像完全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似的,再也找不到蹤跡。魏清野來信,到達蘇州小半個月,什麼也查不出來。蕭旻讓他暫時留在那裡,繼續查。他剛才的話,雖然是打草驚蛇,但如果藍溯光急中生亂,反而露出了馬腳,那時候便有突破點了。蕭旻沉默了片刻,對身邊的王有仁道:“本宮今日要出宮。”瀅方剛剛用過飯,滿冬便進來傳話,有一個名叫陳林的人要見她。瀅方吃了一驚,陳林是蕭旻的貼身侍衛,陳林來找她,定是太子有話傳給她。瀅方連忙叫陳林進來,而陳林隻是說,蕭旻在瓊瑤樓等她。瀅方進去的時候,蕭旻穿了一襲普通文人所穿的玄青色直綴,顯得更加親和溫柔,隻是他的臉頰泛紅,顯然已經喝了些許酒。瀅方就著位置坐了下去,她問:“太子殿下為何突然微服出巡?”蕭旻笑道:“隻是很久都沒有跟你一起單獨出來過了,所以出來找你。”瀅方的笑意漸漸僵硬了下去,她以為在倉嵇山的時候,她已經跟蕭旻說清楚了。蕭旻拉著她的手,道:“瀅方,我還是不甘心。”“有什麼不甘心的呢?你明知道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瀅方兩手捏著自己的衣角。蕭旻卻拉過她的手,道:“隻要你說你願意,我會想儘一切辦法……”“我不願意。”瀅方打斷了蕭旻的話。她把手從蕭旻的手裡掙脫出來,繼續道:“你雖是太子,但因為你關心著我,我始終拿你當很好的朋友,至於更近一步的關係,我從未想過……”蕭旻的眼神漸漸黯淡了下去,聲音裡帶著些落寞:“瀅方你知道嗎?今日早朝時,他們提出要讓我納妻納妾的時候,我第一時間就想起了你,我當時在想,隻要答應了,我們兩之間的距離就更遠了。我說什麼國家大義,其實都是為了自己的私心罷了。”瀅方無奈,“蕭旻,你為什麼這麼執著呢?你有沒有想過,你是太子殿下,我是堂堂刑部右侍郎,這件事一旦被人發現,會引起多大的風浪!”“你如果是因為這些事情所以才拒絕我,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有辦法。”蕭旻的眼睛裡綻放著光芒。“我不喜歡你,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瀅方從未像現在這麼清醒過。蕭旻笑得淒涼,他捏緊了手上的酒杯,目光中突然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果然,這個世界上是不會有人喜歡我的。”瀅方坐在位置上,隻見蕭旻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十分空洞。小時候,母後一直對他冷冷淡淡,母後尚在時,父皇對他很好,可母後去世後,父皇就變了,那樣慈愛的笑容不再屬於他。後來,他努力讓自己變得優秀,努力想要證明自己,努力迎合著身邊的所有人,可是為什麼,他還是得不到彆人的認可?瀅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他以為自己能夠漸漸忘了她,可是每次午夜夢回,腦海裡全都是她的身影。他終究是不甘心,為什麼他在意的人,都不在意他?這樣想著,蕭旻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儘。這是陳年的酒,酒勁很大,蕭旻很快便倒地不起。陳林扶著蕭旻離去的時候,用異樣的眼神看著瀅方,他道:“宋大人若還有點良心,私下裡就不要跟太子殿下見麵了。”她欲說些什麼,陳林道:“你明知道,即便你今日不來,太子殿下也不會怪罪你的。”瀅方望著陳林和蕭旻離去的身影思緒萬千,她不知道,這是她和蕭旻最後一次推心置腹的對話。有日,瀅方正在屋子裡看書,宋啟匆匆匆忙忙間跑進來,大呼道:“少爺少爺,不好了,徐長善來找你,說要找你算賬。”瀅方窩在軟塌上,她把書蓋在了臉上,沉思了片刻道:“你去跟他說我沒在府裡,我和朋友出去踏青了。”宋啟連忙領命出去了。瀅方沒想到平昌侯動作如此之快,如今才五月初,調令就已經下來了。她現在指不定被徐長善怎麼指著罵呢。她在榻上躺了片刻,剛坐起來,宋啟就從外麵進來了,急急道:“少爺不好了,他根本不聽你說的,護院來一個打一個,現在已經快到靜心院了。”瀅方微微變了臉色,連忙出去看,還未出門,徐長善氣勢洶洶地出現在廂房門口。瀅方撫額,府裡看門的下人都是怎麼搞的啊,怎麼誰都攔不住,上次的葉子琛是,這次的徐長善也是。她望著徐長善陰暗的神色,莫名地害怕了起來。不行,她可不能被徐長善這廝嚇到了。瀅方假裝什麼事情都不知道的樣子,溫溫和和地笑道:“徐長善,你今日怎麼想起來到我府上了啊?”徐長善大步走過來,突然拎起瀅方的衣領,像是抓了隻小雞仔似的,道:“是不是你跟我父親說了什麼,他竟然讓我調去陝西!”瀅方笑了笑,麵上十分不自然,“不是我啊。”徐長善氣極,他鬆開了瀅方,憤憤道:“除了你還有誰?父親向來疼我,怎麼可能讓我去那麼遠的地方!”“陝西也不遠啊,快馬加鞭的話,也不過小半個月的路程。”瀅方認真道。徐長善指著瀅方,手指氣得發抖,“我還真是小看了你,沒想到你會在我父親那裡做文章,我父親現在一門心思把我往遠地方送,都怪你!”瀅方歎了一口氣,還是點頭承認了:“好吧,這件事是我乾的,你能拿我如何?”瀅方揚起頭,一副你來打我啊我不怕的欠揍表情。徐長善瞪大了眼睛,還真有種想要打死瀅方的衝動。瀅方想了想,問徐長善道:“你為什麼想要留在京城?”徐長善欲言又止,片刻後看著瀅方嗔道:“你管我呢!”瀅方也算有些了解徐長善的脾性,她知道,平昌侯年紀已經大了,徐長善定是想要陪伴在平昌侯老人家的身邊。她措辭了片刻,道:“你應該知道,你們家雖然世代承襲勳爵,但是在京中的地位並不高,若是惹出什麼事情,難保平昌侯保得住你。但若是去了地方上,你家好歹是個勳爵,絕對不會在那裡受委屈。”瀅方頓了頓,繼續道:“你從小養尊處優,平昌侯將你捧在手心裡養大,不知民間的疾苦,更沒見過什麼大風大浪,去地方上曆練曆練,心性也會成熟不少。”京城這樣的虎狼之窩,徐長善根本不適合呆在這裡。平昌侯想必是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會在瀅方建議之後,毅然決然地將徐長善送往陝西。徐長善雖還是不服氣,但語氣已經弱了幾分:“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頭腦簡單嗎?你才頭腦簡單呢。”“我是頭腦簡單,所以我也想離開京城。”瀅方真誠地看著徐長善道。要不是身負仇恨,她才不想涉足政治,不想整日勾心鬥角。徐長善沒想到瀅方竟真的承認了,一時間有些語塞。瀅方道:“這些年以來,二皇子和太子殿下一直勢同水火,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撕破臉麵,但是二皇子至今按兵不動,缺少的就是兵力。所以武官就成了權力博弈的關鍵,你現在勢頭最勁,極容易被利用,若是卷到皇儲之爭裡,到時候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了,說不定你們整個平昌侯府都會受到牽累。”徐長善的怒氣漸漸平息了下來,他對瀅方道:“我對權勢並沒有什麼欲望,若是因為這個,我大可以辭官不做,帶著一家人隱居山林。”“你想過你父親的意願嗎?”瀅方覺得徐長善的心思真是單純,她道:“平昌侯年輕時也算對朝廷儘心儘力,就是為了保住平昌侯府的繁榮昌盛,如今你竟然說不要便不要了,你想過他的感受嗎,這可是祖上留下來的東西,若是在你的手上斷掉了,豈不是對不起列祖列宗?”瀅方頭頭是道,徐長善反倒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頓了半晌,才道:“你向來口齒伶俐,我說不過你!”瀅方知道徐長善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了,隻是可能還是需要一番心理鬥爭,索性放低了自己的姿態,對徐長善道:“徐長善,這件事情確實是我提出來的,是我對不住你,你要打要罵都可以,但是我想讓你認真想一下我的話,認真想一下自己的處境。若是你還不願意聽從我和你父親的話去陝西,現在拒絕也來得及。”徐長善沉思了一會兒,猶豫道:“可是我家隻我一個男丁,若是我離開了,家人若是出了什麼問題,有誰可以依靠啊。”瀅方道:“徐長善,隻要你掌握了真正的權力,是沒有人敢動平昌侯府的。況且現在隻是一開始,太子殿下將你調到陝西這等西北之地,若是真的做的好,到時候不愁不能調往河北天津等地,這些地方離得近,逢年過節都可以回家。再過幾年,局勢穩定了,你也可以請求調回來,因為有了地方上的政績,再加上你的家世,在京城的官場上肯定能夠風生水起。”徐長善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很長時間,徐長善才抬起頭,一本正經地對瀅方道:“宋瀅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瀅方點點頭,道:“你確實不應該被我和你父親拖著走,你還是仔細想想吧。”徐長善的表情冷了下來,顯得比平日裡成熟了不少。他盯著瀅方看了半晌,突然笑了,笑得很爽朗,“宋瀅方,雖然我不喜歡你這種愛管閒事、做事瞻前顧後、膽子小又沒骨氣的人,但是看在你跟小爺我長得一樣英俊瀟灑的份上,我就暫時認你當我兄弟了。”瀅方也笑了,“我記得我好想比你大。”徐長善兩手塞住耳朵,道:“你在說什麼,我聽不到啊。”瀅方沒想到,曾經那麼討厭的一個人,此刻卻能成為很好的朋友。過了幾天,徐長善最終還是想通了,因為有調令催促著,徐長善很快便收拾了東西,去往了陝西。徐長善離開那日,太陽剛剛冒出個頭,遠處的紅霞尚未褪去,像極了夕陽西下。瀅方和平昌侯一家站在城牆上,平昌侯夫人已經哭成個淚人。徐長善騎著一匹白馬,笑著向他們招手,揚聲道:“父親母親勿要為我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說完,徐長善駕著馬,踏上了萬裡霞光。瀅方笑著看向遠方,徐長善就像這冉冉升起的朝陽,她期待他能夠綻放出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