瀅方站在車轅上,清晨的冷風吹得她衣擺翻飛,恍然間有幾分謫仙的氣度。她見徐長善半晌不說話,便對宋啟道:“本就是一件小事,讓他們先走吧,我們等上片刻也無妨。”瀅方知道,若不是因為她和徐長善有過節,以宋啟的性格,早就讓彆人先過去了。他這是為她出氣呢。可是對於徐長善這種拎不清的人,不宜多做糾纏。瀅方看了徐長善一眼,徑直鑽回馬車了。沒過一會兒,馬車便重新啟程了。因為剛才的事情,瀅方稍稍清醒了一點,但還是經不住路途顛簸,靠著車廂又開始昏昏欲睡起來。隨著天邊金黃色的煙霞慢慢散去,天色大亮,農舍裡傳來雞鳴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宋啟敲著車窗道:“少爺,我們到了。”瀅方揉了揉眸子,打開了車窗。如今還未到辰時,眾人都在等待太子儀仗。城牆上下站了許許多多的官兵,他們身穿亮銀甲盔,昂首挺胸,聚精會神地站在自己的崗位上,守衛著城牆附近一乾官宦們的安全。城牆下的廣場上,官員們的馬車就像是群蟻排衙似的列在一起,在馬車間的空隙裡,官員、侍衛、太監、宮女、隨從等等,各色人穿插其間,一片喧嘩熱鬨的景象。瀅方環視了一圈,發現並沒有什麼熟識的人,索性百無聊賴地靠在馬車上,繼續做自己剛才還未結束的白日夢了。迷迷糊糊間,有人上了馬車,輕輕地為她蓋上了一層薄被。及至辰時,領事太監騎著馬提前趕了過來,大呼道:“太子殿下快來了。”官員們紛紛停下手裡的事情,整理整理自己的儀容,連忙帶著自己的官眷隨從們整整齊齊地站在官道邊。過了一會兒,遠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和車輪轆轆滾過的聲音,隻見一排排官兵氣宇軒昂地走了過來,灰塵隨著腳步飄揚在空中。旌旗高展,風鈴聲越來越近,直到一輛明黃色的馬車停在了眾人的麵前,馬車外的太監喊道:“太子殿下駕到!”群臣連忙跪了下去。王有仁打開車門,蕭旻從馬車裡鑽了出來,他今日穿著一襲麒麟瑞獸真君袍,長身玉立,溫和的氣質比平日多了幾分霸氣,他靜靜地立在車轅上,視線在四周環視了一圈,發現一切井然有序,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道:“眾臣請起,此去倉嵇山需要大半天,舟車勞頓,大家務必照顧好自己。”話落,眾臣站了起來,等到蕭旻又鑽進了馬車裡,大臣們立即回到自己的馬車上,準備完畢,一起向倉嵇山進發。倉嵇山位於京城城外二十裡地的地方,此山延綿幾百裡,林木參天,物種豐富,蕭炎年輕時把這個地方設為了皇家狩獵之地,有專門的人看管。路途遙遠,更何況帶了這麼一大幫官員,官員們又帶了這麼一大幫仆役和家眷,走走歇歇,不時有人掉隊。原本隻需半天的路程,走了整整一天。到倉嵇山時,太陽已經落下了地平麵,煙霞滿天。倉嵇山腳下有一片平坦的土地,眾人在這裡安營紮寨,一座座的小帳篷像一片小山群似的立了起來。剛剛抵達倉嵇山,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收拾東西,瀅方見下人們忙來忙去,自己也幫不到什麼忙,索性出了帳篷。她的帳篷所在地比較偏僻,沒走幾步路,她便依稀聽到水聲,她循著聲音走去,隻見不遠處有一條小瀑布,順著山崖上流了下來,彙聚成涓涓細流,向遠方流去。她坐在小溪旁的岩石上,伴著泉水叮咚,天邊仍殘留著金色的餘暉,夜色慢慢竄上來吞噬了黎明,煙霞籠罩著連綿不斷的山峰,好似給座座青山蒙上了一層婀娜的麵紗,從山腳下一路蔓延過來的平原,一瀉千裡,近處草叢裡傳來蛙鳴的聲音,一片祥和安寧。偷得浮生半日閒啊。瀅方正享受著這難得一見的美景,後麵突然傳來朗潤的聲音:“剛才去你的帳篷裡未見到你,原來是來這裡了啊。”蕭旻順勢坐在了瀅方的身側,溫聲道:“今天趕了一天的路,可有何不適?”他已經換了一身雪白直身長袍,襯著金色的霞光,猶如一朵盛開的雪蓮花。瀅方搖頭,把目光投向了潺潺的溪水,道:“倒沒什麼不適,或許是心性放縱吧,第一次趕這麼遠的路也沒有感到不舒服。”“心性放縱?”蕭旻笑道:“我看你在我麵前不是拘謹得很嗎?”“那不一樣。”瀅方轉過頭反駁道,在和蕭旻對視的那一刻又迅速地將目光移開了,“太子殿下好比天上的雲彩,微臣好比地上的河流,雲彩和河流是不會彙集在一起的。”“其實我都明白的。”蕭旻低斂下眸子,微微笑了笑,道:“你不必總是在我們兩單獨相處的時候故意強調這些話,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你知道,我不會勉強你的。”瀅方的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蕭旻歎了一口氣,道:“我記得小時候母後在的時候,父皇對我很好很好,教我讀書寫字,教我立德做人,後來有一天,母後突然病逝了,父皇就再也沒來過我的書房。瀅方你知道那是多麼無助多麼痛苦的一件事嗎?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那些你很珍貴的東西,就在一夜之間,離你而去。”瀅方默默點頭,她知道,得到後再失去還不如一開始就不曾擁有過。她抬起頭,恍然看見蕭旻黯淡的眸子裡閃爍著一絲絲水光,心中一動,“蕭旻,我忘記了我們之間曾有過什麼,目前也不想記起,因為我現在很快樂。你關心我,我很感激,心裡默默地把你當成一個值得信任的朋友,所以每當你說那些話時,我都會自責,是不是我做錯了。可是我若一味地順從你,不僅對自己的感情不負責,也是對你的不負責,你明白嗎?”蕭旻盯著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眉頭微展,“瀅方,謝謝你跟我說這些。”瀅方剛鬆了一口氣,卻聽蕭旻繼續道:“不過我還是會繼續對你好,瀅方,我不求你回報什麼,我隻希望你開心。”山穀間,一男一女並排坐在岩石上,像是幅水墨畫似的。微風徐來,吹動山間林木的枝葉簌簌作響,吹動水麵泛起了波瀾,吹動兩顆熾熱的心。第二日清晨,瀅方洗漱完畢,便有宮女叫她過去用飯。是日天氣晴朗,涼風陣陣,眾人經過一晚上的修整,又變得生龍活虎了起來。他們坐在露天的桌椅上,高談闊論,談笑風生。瀅方到的時候,人已經坐得七七八八了,她在宮女的帶領下坐到了左側邊靠上的位置上。她掃過在座的官員,雖然大多數都有些麵熟,真正熟識的卻沒有。她的視線在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時頓住了。他坐在主位的側邊,穿著一襲紅色乾練勁裝,卻絲毫不顯女氣,反而有種如火的霸氣。雖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但依舊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蕭玨?她雖有想過這樣的活動少不了蕭玨的存在,但在昨日行仗的儀隊裡並未見他,她還以為他不來了。意識到瀅方的目光,蕭玨朝她看過來,眼睛微眯……瀅方心一跳,連忙低下頭,從桌案上拿起一個橘子剝了起來。不知是誰那麼會享樂,春狩的時候竟也帶了自家樂妓,在眾人的提議下,幾道婀娜的身影徐徐上場,秀麗的麵龐藏在薄薄的麵紗之下,輕歌曼舞,好似一朵朵迎風怒放的花朵。樂音飄蕩於山穀之間,分外雅致,群臣歡樂,一兩個自詡為才子的朝官縱情吟詩,不儘風流。過了一會兒,蕭旻到場,朝食開席。或許是因為位於倉嵇山上,席上有許多野味,這還是瀅方第一次吃到野味,雖不是特彆美味,但也算是嘗鮮了。飯後,群臣們便散了。有的去登高遊覽,有的去曲徑探幽,有的去做黃粱美夢,有的繼續縱情歌舞……直到午時,豔陽高照,山穀間吹來陣陣舒爽的涼風,幾乎所有官員都換上了便於騎射的胡服,趕赴半山腰的圍場。在圍場臨時搭起的遮陽篷下,蕭旻坐在主位上,其他官員按照品位大小向兩邊延伸開來。烈日炎炎,在圍場正中央,幾十匹汗血寶馬摩擦著拳腳,躍躍欲試。瀅方進入圍場的時候,能感受到來自各個方向奇怪的目光。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淺青色直綴,納悶道:有那麼奇怪嗎?她又沒打算下場,為何不能穿自己的衣服?她雖然會騎馬,但並不擅長,所以她從始至終都沒想過要參與這場遊戲。狩獵還未開場,瀅方便趴在了自己的桌案上昏昏欲睡。但春狩並沒有因為瀅方的不感興趣產生任何影響,在一聲哨響中,春狩正式開始了。幾十匹馬就像離弦的箭一般,在主人的一聲喝令下,飛速地向倉嵇山深處奔去。在這群人裡,瀅方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麵孔,蕭玨和秦伯淵也在其列。蕭玨的馬術很好,哨聲響起時第一個衝到了隊伍前,並且一直保持著領先的優勢。瀅方有幾個麵熟的將軍也不能超越。堂堂二皇子在這裡,誰又敢跟二皇子爭個高低呢?秦伯淵與蕭玨的爭強好勝不同,他落在隊伍的最後麵,騎得不緊不慢,遊刃有餘,仿佛根本不在意這場比賽的輸贏似的。主人們在前麵騎馬獵物,侍衛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一是保護主人的安全,二是要在主人射到獵物時,將獵到的動物收起來。今日的比賽以天下第一劍——棠溪寶劍為彩頭。蕭旻規定,到下午申時,誰狩到的獵物最多,誰就能拔得頭籌。其實對於大部分官員來說,一把劍並不稀罕,但在太子麵前露臉,卻是一件無比榮光的事情。今日參加春狩的,隻有官員三十幾人,之所以看起來人很多,大多是官員們的護衛。這些官員隻是到場官員中極少的一部分,大多數官員還因為昨天的舟車勞頓在養精蓄銳。隨著時間的流逝,太陽漸漸西斜,金黃色的陽光斜斜地照了進來,落在瀅方的側臉上。她趴在桌案上睡著了,呼吸聲十分均勻,露出來的那半邊臉顯得格外柔和,她的皮膚晶瑩剔透,鬢角的碎發貼在耳邊,多了幾分女子的柔美和嬌媚。她長長的睫毛輕顫著,像是夢到了什麼美好的事情,唇角微微勾起。滿冬站立在瀅方的身後,一時間有些看癡了。等到反應過來時,他站在了瀅方的前麵,擋住了從外麵照進來的日光。直到太陽落在了山穀間,蕭玨慘白著臉,滿頭是汗地騎著馬從森林裡衝出來,第一天的狩獵才以蕭玨勝出結束了。眾人驚呼一聲,剛剛睡醒的瀅方正看見滾落在草地上的蕭玨,他被從四處湧來的侍衛們扶了起來,甚至來不及向蕭旻彙報,往營帳的方向去了。眾人呆愣地看著一乾人離去的身影,有些摸不著頭腦,蕭玨雖然與蕭旻勢同水火,但起碼維持著表麵的和氣和禮數。現在這是?隨後有人發現,在蕭玨滾落的草地上,餘下了斑斑血跡。而他們在蕭玨的獵物裡,找到了一隻龐大的老虎,足有一個成年男子那麼高,長得也十分壯碩,被蕭玨獵回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了,身上多處劍傷,鮮血染紅了皮毛,依稀能想象出當時與人爭鬥的慘烈。眾人馬上明白發生了何事,尤其是蕭旻,連忙派了隨行的太醫救治蕭玨。因為這件事,眾人皆沒了興致。等到所有的參加狩獵的官員全部安全回到獵場後,眾人便散了。瀅方想想就覺得不寒而栗,若是讓她遇到了那麼大的老虎,指不定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呢。她從圍場回來,稍稍休息了片刻,恍然覺得肚子空空如也,想要塞點東西吃。瀅方朝著帳篷外叫了好幾聲,滿冬也未進來。她又叫阿毓和宋啟,皆是沒有人答。納悶之際,瀅方從床榻上坐了起來,向帳篷外去了。瀅方剛出帳篷,迎麵便撞上了一個溫暖的胸膛,帶著淡淡的龍涎香的味道。她揉著腦袋抬起頭,誰這麼不長眼睛啊?蕭旻眉眼帶笑地看著她,“你怎麼走路不看路?”這可是她的營帳外,到底是誰走路不看路?瀅方心裡默默誹謗道。視線不經意地一瞥,正好掃到蕭旻手中提著的木籠子,裡麵窩著一隻毛茸茸的兔子。“這個是……”瀅方指著籠子問道,雖然心裡已經有了猜測,但依舊不敢確定。蕭旻見瀅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這隻兔子,笑意深了幾分。他將手中的籠子遞到瀅方的手上,道:“這是今日我狩獵時獵到的,你看你可喜歡?”瀅方拎起籠子仔細看了看,這隻兔子通身雪白,身形極小,看起來像個雪球似的。紅色的眼睛圓溜溜的,像一顆紅寶石似的閃閃發光。她越看越喜歡,連忙點頭道:“喜歡,微臣謝過太子殿下美意。”“如此便好,也不枉我折騰一番了。”蕭旻看著她笑道。瀅方這才將注意力放到了蕭旻身上,他穿著一襲淺藍色勁裝,眉目比往日更顯溫和,貼身的胡服襯出修長的身姿,溫柔裡多了些果敢乾練的味道。“這是太子殿下獵到的?”瀅方舉著手裡的籠子,問。蕭旻頷首,道:“想著你應該喜歡,所以就留下了。”瀅方的心微微觸動,她頓了頓,道:“太子殿下何時竟然進了圍場,微臣記得太子殿下不是一直都坐在那裡嗎?”“嗯……”蕭旻忍笑道:“你沒睡著的時候確實一直坐著。”瀅方驚訝地抬起頭,原來他看見她在睡覺了,原來他一直默默關注著她。她莫名地紅了臉。沉吟了片刻,她低下頭道:“今日沒能見到太子殿下馬上的卓越風姿,實在是遺憾。”這句話倒是真的。她所見到的蕭旻,溫文爾雅,待人友善親和,似乎騎射這樣的事情,跟他完全沾不上邊。蕭旻看著她,像是承諾般,喃喃道:“以後會有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