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過後,持續了大半個月的年假終於結束。瀅方又開始繼續上朝和去刑部衙署辦公了。朝廷正值用人之際,蕭旻特彆看中半個月後三年一度的春試,希望能夠從中挑選出有才之人進入中樞,不僅在名額上擴大不少,而且除往年監考的原班人馬外,還派出了太傅杜旬和幾個京城中德高望重的大儒進行審卷。不出所料,瀅方從公示的考官名單裡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心裡暗暗為劉子異歎息。她自產生了撮合宋湘和劉子異的想法後,立刻著宋啟去查了劉子異的過往和家底。不查不要緊,一查才知道糟了,宋湘和劉子異並不適合。且不說劉子異榜上提名無望,前途渺茫,劉子異有過那樣一段轟轟烈烈刻骨銘心的舊情,宋湘又生性單純懵懂,若是將兩人撮合在一起,宋湘的心裡不知要受多少委屈。瀅方了解宋湘,她需要的,是一個全心全意對她好的人。這件事就這樣被瀅方否決了。她雖不知劉子異是否對宋湘存那麼一星半點的心思,但她能看出來,宋湘對劉子異卻是上心了。若是注定沒有一個好結果,就該扼殺在搖籃裡。她讓宋啟查問了一下宋湘和劉子異近來有何交集,果然,每次劉子異出宋府時,宋湘都能恰逢其時地偶遇,然後向劉子異討問一番學問。可宋湘哪裡像是喜歡研習學問的人啊。就目前看,一切還隻是宋湘的單相思。她翻來覆去想了好幾日,還是決定換掉劉子異這個幕僚,她不能讓劉子異和宋湘繼續見麵了,情這一字,最是難解,宋湘一旦對劉子異陷得深了,這一生也就難以過得好了。她下定了決心,便叫宋啟喚了劉子異過來。是日,天色灰暗,烏雲沉沉,天似乎馬上就要壓下來。劉子異來時,正看見站在廊簷下的瀅方,她穿了一襲沉香色絹布直綴,仰頭望著天空,喃喃道:“看樣子快要下雨了呢。”劉子異心裡有些奇怪,但還是隨口附和了一句,“確實,如今冬去春來,天氣最易變化。”瀅方側身看著他笑,“你來了。”劉子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今日的瀅方好像心情不大好。他隨瀅方進了書房,頭一次覺得氣氛如此壓抑。這時他才意識到,在兩人平日的會麵裡,大多數時候都是瀅方主動挑起的話題。他不喜歡這種壓抑的氛圍,主動打破了沉寂,問道:“大人喚我過來所為何事?”瀅方沉吟片刻,問他道:“劉先生,你可有想過入朝為官?”劉子異愣了愣,十分誠懇地說:“自然是想的。”他寒窗苦讀這麼多年,就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滿腔抱負,將這一身才乾付諸於國家和百姓。隻是,瀅方問他這個做什麼?劉子異將問詢的目光投向瀅方,瀅方卻避過他的視線,猶豫著道:“若你同意的話,我想為你爭取一個官職,雖然可能不是很大的官職,但也算能有你一個施展才華的地方,不用屈身做我的幕僚了……”劉子異登時冷了神色,他站了起來,聲音裡有些羞憤:“子異從不覺得做大人的幕僚委屈。大人若是覺得子異哪裡做得不好,想打發子異大可直說,不必這樣拐彎抹角。”劉子異起勢便要離開,瀅方連忙叫住,道:“劉先生誤會我了,瀅方並非是這麼想的。”其實,劉子異的反應全在瀅方的意料之中。為了說服劉子異,她早已想好了說辭。“劉先生滿腹經綸才華橫溢,瀅方珍藏都來不及,怎可能想將劉先生打發走呢?和劉先生相處多日,瀅方深深歎服於劉先生的才乾和品格,瀅方隻是不希望劉先生此等人才就這樣被埋沒了。”瀅方見劉子異神色緩和了下來,繼續道:“瀅方不光是為了劉先生,也是為了朝廷,劉先生也知道,這些年內有天災不斷,外有邊區戰亂,朝廷上的那些官員,有劉先生這等才華的沒幾個,朝廷正值用人之際,需要劉先生這樣的人才,所以瀅方才想著給劉先生謀個官職,瀅方相信劉先生一定可以在朝堂之上大放異彩。”劉子異冷哼了一聲,道:“子異若是要做官,定要自己堂堂正正地爭取,不會麻煩宋大人的。”瀅方心知劉子異的傲骨,皺眉道:“瀅方舉薦劉先生是什麼齷齪的事情嗎?瀅方和劉先生,一無親緣,二無私交,隻是單純因為劉先生的才華心中欣賞,才有了舉薦的心思,又如何不是堂堂正正的事情了?再說了,劉先生不也知道,即便你文章寫得再好,也難以通過會試嗎?”劉子異驚疑地看向瀅方,“你怎麼知道?”瀅方一不小心就說漏了,連忙轉移話題道:“劉先生,下個月就要春試了,若是這次還沒上榜的話,你就答應瀅方好嗎?”許久,劉子異都沒有說話。劉子異和很多寒門子弟一樣,看不慣那些憑著家族就可以當上大官的世家子弟,就像他一開始看不起瀅方一樣,如今讓他也通過這種關係去改變人生,他一時難以接受,以至於出門時失魂落魄,差點就撞上了迎麵走來的宋湘。她的手裡攥著自己臨摹好的字帖,滿臉期待地看著他。他拿起來看了看,雖然還是醜,但比第一次看見她的字時已經好了許多,不過,以後也沒機會幫她看了。這麼久以來,每次她讓他幫忙看字帖時,他都以批評居多,既然這是最後一次,誇誇她也無妨。“甚好,進步了許多。”“啊。”劉子異難得的誇讚讓宋湘有些受寵若驚,一時間緊張起來,“真真真的嗎?我真的進步了許多嗎?”劉子異感歎小姑娘的單純,微微笑了笑,“以後怕是沒機會幫你寫字帖了,雲福書店的字帖不錯,若是需要,下次可去那裡買。”宋湘望著劉子異離去的身影,一頭霧水,什麼叫以後沒機會幫她寫字帖了?她踱步到瀅方書房前,正聽見宋啟問瀅方:“少爺,既辭了劉先生,可需要去找彆的幕僚先生?”“倒也不必那麼著急,先看看吧,現在朝堂局勢我已漸漸摸透清楚,也有了自己的判斷,等下個月春試放榜後再做商議。”“哥哥。”宋湘突然從外麵進來,問道:“哥哥為什麼要讓劉先生離開?”瀅方望著宋湘,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這次她確實自私了,但她也是為了宋湘好。她想了想,措辭道:“劉先生很好,隻是他是鴻鵠,不該留在這燕雀之窩。”宋湘的眼眶登時就紅了一圈,抹著淚跑開了。忽然間轟隆一聲,一道金光劃破天際,瞬間大雨傾盆,劈劈啪啪地砸在房簷青瓦上和林木間。今年的第一場雨,就這樣毫不設防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少爺,小姐出去追劉先生了,要不要……”“不用了。”瀅方歎了一口氣,道:“既是最後一次見麵,就由著她去吧,隻是盯著點人,彆把這件事傳給父親大人知道了。”與此同時,劉子異剛從宋府出來,忽然間雷雨大作,他找了個附近的亭子避雨,隻見滂沱大雨中,一個撐著傘的模糊身影踏著雨水,朝他小跑了過來。等她慢慢近了,劉子異才看清了她的模樣,“……宋小姐?”宋湘今日穿了一件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肩膀和腳踝處已經被地上的雨水浸濕了。一張圓臉通紅通紅的,黑白分明的眸子還存著些許淚意,她急切地望著他,櫻唇微微喘著氣,“適才見劉先生沒帶傘,湘兒便趕來為劉先生送來一把。”劉子異的心一動,那麼多的下人,隨便囑一人送來就是,又何至於親自跑來。他不是沒有經曆過情事的愣頭青,憶及往日裡宋湘對他的態度,心裡頓時明白了幾分。他接過宋湘手上的傘,淡淡道:“那便謝謝宋小姐了。”宋湘望著他,興許是淋了些雨,臉紅撲撲的,腦子也暈暈乎乎的,“劉先生,我們以後還會再見嗎?”“有緣自會相見吧。”劉子異歎了一口氣,轉頭望向了漫天大雨。宋湘一想到再也見不到劉子異,心裡就像被什麼東西揪著似的,越來越緊,越來越疼。她可不信什麼有緣無緣,她隻信事在人為。她鼓起勇氣道:“劉先生,其實自湘兒第一次見到劉先生,湘兒便……”“宋小姐。”劉子異打斷宋湘的話,神色中帶了淡淡的疏離,“家裡還有事情需要打理,就和宋小姐就此彆過了。”甚至沒等到宋湘說一句告彆的話語,劉子異就撐起雨傘,鑽到了茫茫雨簾裡。也許從此山高水長,兩人就這樣,不複相見。宋湘回府後,一連病了很多天。瀅方一邊心疼宋湘,一邊暗恨自己的不小心。她早該想到的。宋湘正值少女懷春的年紀,對劉子異這樣的人中龍鳳,又如何能夠不動心?春試進場那日,瀅方晨曦時便等在了禮部貢院門口。她精心準備了些許吃食,又買了上好的筆墨紙硯,本打算前幾日贈給劉子異,不知怎麼就給忘了。瀅方想到,劉子異的母親臥病在床,又沒什麼兄弟姊妹,定無人給他壯行,索性就來這裡等他了。日頭漸漸高升,貢院門口被圍得水泄不通,考生的家人們比考生還要緊張似的,一人科考,全家出動。瀅方坐在馬車裡,她打開車窗,在人群中搜尋著劉子異的身影。等待許久,也未見劉子異的人來。視線掃過,兩道身影出現在瀅方的眼前。一個年過中旬的男子板著臉,跟少年說著些什麼,少年恭謹地聽著,不時點點頭,他的身量纖長,比瀅方上次看到他時長高了不少。瀅方的瞳孔瞬間睜得很大,心也隨之猛烈地跳動了起來!父親和弟弟。物是人非,瀅方再見到他們,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她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肉裡,才忍住想要衝下馬車的衝動。重生這麼久以來,她不是沒有想過回到他們的身邊,告訴他們曹瀅方沒死,隻是她頂著宋瀅方的臉和身份,她又怎能夠隨心行事?而且,隻要她一日查不清楚害死自己的凶手是誰,她給父親和弟弟帶來的就隻能是危險。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濕潤了,她閉上了眼睛,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變成了不容置疑的堅定。曹瀅周靜靜聽著父親的教導,自姐姐和母親去世後,父親把全身心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他知道父親心裡的苦,所以一直發憤忘食,不負父親的期望。連夫子都說,他的文章已經可以媲美三十多歲的舉人了。他一定會高中的。憶及往日,姐姐和母親最掛心的就是他的學業,他要是高中,姐姐和母親泉下有知,也會心滿意足的吧。察覺到一道灼熱的目光注視著他,曹瀅周順著目光看過去,不遠處,一輛馬車的窗戶突然被合上了。他看到馬車車輿上刻著的宋字,心裡不禁有些疑惑。宋家怎麼會有人出現在這裡?據他所知,宋家人丁稀少,到了現如今,隻有宋梟這一脈,無論是宋梟還是宋瀅方,都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曹尹正見曹瀅周盯著彆處跑神,頓時嚴厲了許多,“馬上都要進場了,你還想些什麼呢,專心點,進去之後好好答題,到了夜間把被子蓋好……”曹瀅周回過神來認真聽著,他暗暗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發揮出自己的真實水準,一舉高中。瀅方剛關上窗子,立即平複了一下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臟,差點就被那小子看見了。她向宋啟問了時辰,再有一刻鐘就要進場了,可是遲遲不見劉子異的身影。她的心裡有些著急,如今進場在即,舉子們幾乎全部都已經等候在了貢院門口,靜等一聲鐘響。若是劉子異還不來,就要等到三年之後了。劉子異比任何人都渴望這次機會,到了現在還不來,鐵定是出什麼事情了!想到這裡,瀅方連忙派人去劉子異家裡。可是還未等到下人回來稟報,貢院便閉門開考了。一旦開考,即便是天塌下來,也要三天之後才能開門。劉子異究竟是怎麼了?瀅方回府的路上,劉子異突然慌慌張張地攔住了她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