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塵往事(1 / 1)

曹瀅方失蹤了。曹家派人在潭澤山一帶找了三天三夜,未果。又過了幾天,一個徊引寺的小沙彌打山腳下化緣而過,見一具屍骨,隻剩下血跡斑斑的骸骨和殘缺不全的衣裳,依稀能辨認出是曹瀅方去寺廟上香那一日所穿,而屍骨旁遺落一隻絳紫色的絲繡香囊,上麵赫然繡有楷體“曹”字,以此斷定正是失蹤已久的曹家大姑娘。京人曾雲,曹家有女,不輕易見於人,然貌可傾城。誰料佳人及笄不久,剛剛許配婚事,便香消玉殞,摔死在了潭澤山腳下。曹縣丞的夫人李氏知曉,心中悲慟,加上常年纏綿病榻,不消幾日,也跟著去了。曹家一連兩人離世的消息在風雨詭譎的京城,猶如一片葉子落在了水麵,蕩起了微不可察的波紋。半個月後,京城金玉酒樓的一間雅閣裡。“瀅方。”杜騫低低地叫了身側的人一句。呆滯的眸子動了動,瀅方終於晃過神來。杜騫向前方示意道:“太子殿下叫你呢。”瀅方順著目光向主位看去,浮雕獸麵紋漆木案前,這個人身著紫色盤領袞服,上繡暗紫色祥雲紋,他微微笑著,和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宛如春風秋月般溫潤而美好。瀅方低斂了長睫,兩手合持而拱,“求太子殿下恕罪,微臣適才想起了一件要事,因而有些出神了。”“哦?什麼要事?”頭頂上傳來溫厚的聲音,夾雜著些許疑惑,就像初春的微風拂麵而過,酥酥的,癢癢的。瀅方抬起頭來,正看見太子柔和的眉眼意味不明地望著她,仿佛無論她說什麼,他都會答應似的……她深吸口氣道:“回殿下,過兩個月就是新年了,是否可以將皇上從鐘鼎閣上請回來?鐘鼎閣再好,也比不得皇宮舒服,如果可以的話,瀅方願意承擔起迎皇上回宮的重任。”皇上沉迷長生之術,三年前乾脆朝事不理,力排眾議任太子為監國,自己搬到潭澤山頂新修葺的鐘鼎閣上潛心修煉了。瀅方話落,席間如死水般寂靜無聲。太子的笑容也僵硬在了嘴角。誰也沒想到瀅方會忽然提起這件事。在座的士人皆感慨瀅方膽大,不愧是聖眷優隆的天之驕子,連皇家之事也敢置喙。良久,太子淡淡道:“今日是微服出巡,暫且不提這些國事。”瀅方心一跳,是她唐突了。氣氛霎時僵得可怕。太子低頭喝茶,深眸晦暗莫名,像是在思索著什麼。在座的人雖然緘默不語,餘光卻偷偷地瞥著太子和瀅方兩人。須臾,瀅方聽到身側的人笑道:“瀅方前些日子撞了腦袋,沒想到正經了不少,竟開始憂心起國事來了。”席間便有人拍腿笑道:“以前瀅方兄可是從來不管這些事的,該不是撞了個腦袋就轉性了吧。”其他人紛紛笑了。原是宋瀅方前些日子和平昌侯嫡子徐長善在街上爭搶一賣身葬父的民女,徐長善說不過宋瀅方,便和宋瀅方在光天化日之下撕扯了起來,宋瀅方勁小,一個趔趄,額頭撞到了街邊的青石階上,當即暈死了過去。“經曆了這一遭,確實知事了不少。”提起這件事,瀅方有些不好意思。她微微笑著,笑容裡有著絲絲窘迫,帶著些舒緩的力量,如同羽毛般輕輕拂過。在座的人均是愣了愣神。人皆言宋瀅方長相俊秀,倒是半分不假。瀅方看見他們奇怪的表情,心裡咯噔一下。莫不是她哪裡露餡了?倒是一位名叫爾東的男子附庸風雅,談及京城新近大火的伶人秦微瀾,又把眾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雅閣裡累絲鑲紅石的熏爐氤氳著嫋嫋的沉水香味,眾人高談闊論,蜩螗羹沸。瀅方不太喜歡這些文人士子們自以為的風流雅趣,她坐在位置上不再言語。除非有人在席間問及她,她才斟酌著說上一兩句,幸而沒出什麼差錯。無聊之時,她望向太子,他靜靜地注視著周遭,目光平和,覺察到她注視的目光,他微微一笑……日色漸晚,天邊的最後一抹餘暉被無邊的黑暗吞噬,夜色朦朧,滲透著絲絲寒意,高樓之上,萬家燈火,紅色的燈籠影影綽綽。酒足飯飽,眾人興儘作彆。瀅方出了酒樓,一陣寒風迎麵吹來,紛亂的思緒頓時清晰了不少。青石小路上,一輛青幃馬車停在不遠處。宋家一貫推崇清簡,連馬車也十分素樸,絲毫看不出是豪門勳貴之家。瀅方正要上前,一個身穿黑色飛魚服的彪形大漢擋在了她的身前,語氣裡滿是淡漠:“宋大人,太子殿下有請。”瀅方愣怔了片刻,再看向眼前此人,身形足足比她大出了一倍,站在她麵前,有種泰山壓頂的感覺。瀅方在雅閣裡見過他,他是太子的近身侍衛。她因此存了些討好的意思,笑問道:“不知大人喚何姓名?”陳林躬身答道:“卑職名叫陳林,耳東陳,雙木林。不過是一個侍衛,擔不起叫什麼大人。”“陳大人謙虛了,”瀅方笑了笑,繼續問:“陳大人可知太子喚我過去所為何事?”“不知。”真是既簡短又利落。明白從陳林的嘴裡套不出什麼話來,瀅方這才歇下了打探的心思。此時此刻,她隻能見招拆招了。實際上她忐忑得厲害。馬上要麵對的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啊,他一個不開心,她就能死無葬身之地。她跟著陳林走了不到百米,拐過街角,但見一輛玄黃色帷幕馬車,車頂上掛著兩盞紅色八角宮燈,雖然隻是靜靜立在那裡,瀅方仍能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回太子殿下,宋大人到了。”陳林在馬車邊站定,躬身向車廂裡的人回稟。“宋大人進來吧。”馬車內聲音響起,溫柔而瑩潤,瀅方的腦海不自覺地浮現出剛才在雅閣裡那張溫文俊雅的臉。她看了陳林一眼,後者依舊麵無表情。她定了定神,踩著凳子上了馬車。纖纖玉指撩起車簾,瀅方一隻腳剛邁進車廂,便被一陣大力拉進了一個溫暖的胸膛,這是陌生的男性的氣息,瞬間讓瀅方花容失色。她想逃脫,但一雙有力的臂膀環繞著她的腰身,讓她半分動彈不得。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額頭上,溫熱的氣息從身後漸漸將她包裹,帶著淡淡的龍涎香的味道,她的耳畔傳來親昵的問詢,有著道不儘的繾綣意味:“瀅方,你可是在跟我置氣?”瀅方的腦子轟得一聲,理智瞬間土崩瓦解。她本是安分守己的閨閣女子,哪裡見過這種場麵?她的思緒如麻,嗓音裡不由帶了些許哭腔:“太子殿下?”蕭旻感受到了懷裡人的推拒,也聽出了瀅方聲音裡的異常,他慢慢鬆開了手,低下頭時,瀅方的鼻尖微微發紅,明眸濕漉漉的,像是要哭出來的模樣。蕭旻語氣又軟了幾分:“瀅方,是我對不住你。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我並非不幫你,平昌侯勞苦功高,徐長善又是他的獨子,他來求我,我自然得顧及朝內老臣們的想法……你看現在,我不就來看你了嗎?”蕭旻定定地看著瀅方,深眸中閃爍著異樣的情愫,如烈火般灼熱,燒得瀅方不得不避開了他的目光。逼仄的車廂內,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變得格外綿長。稍稍冷靜片刻,瀅方終於找回了絲絲理智。以她的身份,無論如何都不該和太子有什麼情感糾葛。她從太子的懷裡出來,迅速匍匐在了他腳下,她的眼前隻剩下羊絨的波斯地毯以及金絲鑲邊的黑色皂靴。她的心怦怦直跳,“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微臣不慎摔壞了腦袋,忘卻了前塵往事,若是微臣曾對太子殿下有什麼衝撞之處的話,但請太子殿下海涵。”她的聲音清亮有力,忽略帶著顫抖的尾音,還真有種壯士慷慨赴死的悲壯。瀅方的心怦怦直跳。蕭旻卻笑了,“若我不呢?”瀅方抬頭,蕭旻對她失憶的事情好像並不意外。他看著她,笑意噙在嘴邊,像是葉子隨風飄落在池水上一般,柔柔地蕩開了去,看不出任何或驚訝或憤怒的情緒。瀅方垂下頭,隻能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過了很久,久到瀅方以為蕭旻是故意讓她罰跪時,她才聽到從頭頂傳來一聲幽幽長歎:“瀅方,天下之大,待我真心的卻寥寥無幾。我最信你,可你如今竟要和我如此生疏,我該拿你怎麼辦?”瀅方渾身一震:蕭旻竟如此看重宋瀅方……“回太子殿下,瀅方身為臣子,即便是失憶了,也必會為太子殿下上刀山下火海。”蕭旻盯著瀅方,她明明知道,他並非將她當作臣子看待……他無奈地將視線移到瀅方的額頭上,本來光滑白皙的皮膚上留下了一塊暗黃色的疤痕,就就像精美的瓷器有了裂痕一樣可惜。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從她的額頭上蜻蜓點水般掠過,帶著滾燙的溫度,讓瀅方瞬間滿麵通紅。“當時肯定很疼吧?”蕭旻凝眉。瀅方不敢抬頭看他,隻默不作聲地搖了搖頭。蕭旻望著瀅方歎了口氣,似是有些惋惜,他的大手落在他身側的位置,道:“不要跪著了,過來坐吧。”瀅方微微站起身來,打量著蕭旻的神色,小聲斟酌著道:“天色已晚,微臣還要回府呢,就不叨擾太子殿下了吧。”“無妨,我送你。”蕭旻望向她,道:“況且我剛才已吩咐人將你的下人打發走了。”蕭旻的眸色平靜如水,仿佛這是一件再也正常不過的事情。事已至此,瀅方隻得坐下。她緊挨著刻有繁飾龍紋的車廂,與蕭旻足足隔出兩人的距離,她一動不動,大氣都不敢喘,規矩得像是在夫子麵前的學生。寂靜的車廂裡,誰也沒說話,蕭旻閉著眼睛,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想事情。明明不長的一段路,瀅方卻覺得走了很久很久。宋府位於棗樹胡同,距離街市並不遠,平日裡最多也就兩刻鐘的功夫。直到耳畔轆轆的車輪聲戛然而止,瀅方才如釋重負。她看了一眼閉著眼睛的蕭旻,輕咳了一聲,提醒道:“太子殿下,宋府到了,微臣就先下去了。”蕭旻慢慢睜開眼睛,“瀅方,以後沒人的時候,你還是像以前一樣喚我君策吧。”瀅方的心一跳,胡亂點了點頭,迅速下了馬車。寒風蕭索,馬車上的八角宮燈明明滅滅,像極了出沒在暗夜裡的鬼火,車廂裡的黃色亮光透過窗戶灑出來,乘著蒼茫的夜色,慢慢消失在路的儘頭。直到再也看不見那輛馬車,瀅方才腿下一軟,坐在了地上。蕭旻肯定是知道的!他和宋瀅方之間肯定有些什麼!他總攬一朝政務,怎會有閒情雅致來跟他們這些京城紈絝少爺們吃酒聊天,難不成是為了宋瀅方……若太子真的對宋瀅方情根深種,那可就麻煩了!待心情慢慢平複後,瀅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石青色直裰,她從朱漆的正門進入,立即有小廝迎了上來,她走過垂花門,穿過抄手遊廊,繞過花園小徑,便到了她住的靜心院,遠遠便看見了站在院外的趙氏。趙氏是宋家的當家主母,也是宋瀅方的父親宋梟的繼室,膝下隻有一女,瀅方傷病時,大多是她在照顧。她今日罩了件棕色折枝花卉風毛圓領褙子,明豔的麵容被暗沉的衣服壓得多了幾分主母的氣勢與威嚴。趙氏的手上捧著個銅製的湯婆子,剛見著瀅方走過來就塞了過去,嘮叨道:“身體還沒好,怎的就去外麵了。”“在屋裡悶了那麼久,出去透透氣。”瀅方笑著,透過湯婆子傳來融融的暖意,瀅方對眼前的婦人越發有了好感。瀅方問:“這麼晚了,母親怎會在這裡等著孩兒?”趙氏卻先她一步進了院子,道:“外麵冷,我們去廂房裡說吧。”廂房比外麵暖和許多,瀅方剛邁進去,一陣零陵香的暖氣撲麵而來,此時剛過仲冬,房裡就鋪上了木紅地四合如意天華錦紋栽絨毯,炭盆上放著鎏金的熏籠,瀅方本想坐在離炭盆較近的小榻上,趙氏卻道:“那兒火氣重,你坐過來吧。”瀅方這才和趙氏一起坐在羅漢床上。趙氏歎了一口氣,道:“剛才你父親派人回來傳話,明日一早回府。你父親回來時記得跟他說些好話,萬不可再吵起來了。”瀅方頷首。她知道宋梟是個狠角色,京城傳言宋家父子不和,她這些日子也陸陸續續地從貼身侍從口中得知宋梟對宋瀅方到底有多苛刻,但她連當今太子都見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呢?趙氏見瀅方不作聲,深深地瞥了她一眼,道:“你也莫怨你父親,他近來軍中事務繁忙,難有機會回來看你,並非是不關心你。”“母親說什麼呢,父親在外奔波勞累,為的是黎民百姓,孩兒怎麼會怨父親呢?”瀅方雖然麵上笑著,心裡覺得諷刺,若是讓宋梟知道自己苛待的女兒已經命喪黃泉,不知道他是否會有所悔恨?趙氏卻並不知道瀅方心中所想,她隻當瀅方一病之後轉了性子,欣慰地拍了拍瀅方的手背,道:“你能這麼想就最好了。”她又囑咐了瀅方許多,才意猶未儘地去了。瀅方坐在羅漢床上,望著綠釉錯金獸螭香爐沉思了片刻,月色透過窗戶紙照在香爐上,紫色的煙霧循著這道亮光若有若無地飄了出來,爐壁上依稀泛著隱隱的流光。香爐裡突然咯嘣一聲,嚇了瀅方一跳。是的,她重生了。摔落懸崖的那一刻,她本以為自己的生命就此終結,沒想到一朝夢醒,她竟然成了宋家大少爺宋瀅方,掛職兵部右侍郎。要說這宋瀅方,也是京城一大人物,她在前世就聽過宋瀅方的威名。“太子殿下未免也太縱容這宋瀅方了,她出言侮辱當朝皇後,何等大逆不道,殿下竟然一笑了之!”瀅方至今都能夠清晰地記得父親曹尹正跟門客談及這件事時的表情,那是一種極其憤怒、厭惡甚至鄙夷的神情。在她的眼裡,父親向來是兩袖清風剛正不阿的,他若是對人心存成見,肯定是彆人的問題。而且,這隻算是宋瀅方做過的萬千壞事中的冰山一角,譬如她和京城的公子哥們常去青樓酒館狎妓賭博,譬如她經常出言侮辱那些出身寒門的國子監子弟,譬如她被擢為兵部侍郎一職卻整天不務正業,譬如她看上哪個女子就會公然強搶……像這次宋瀅方受傷的緣由,也被時人說成是惡有惡報。但以上種種,皆是道聽途說。就拿宋瀅方是女兒身一事來說,這些事情究竟如何值得商榷。重生已有小半個月,瀅方從一開始的不可置信到現在慢慢冷靜了下來,她在想,或許這一切的因果皆是冥冥間注定了的,但她也絕不會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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