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無法當個沉默的傻瓜,正是因為赫蘿的事一直在心中揮之不去。“要不儘快行動的話,外麵那幫家夥也許就會準備好現金了。他們應該也預先鋪好了門路,也不知道會從什麼地方調來現金。你難道打算在旁邊看著彆人得到如此龐大的利潤嗎?喂,你有沒有聽——”羅倫斯打斷了埃布的話。“你難道不害怕嗎?”埃布的表情一下子呆住了。“我?哼,彆說蠢話了。”她以唾棄般的口吻說完,並扭歪了嘴角。“當然會害怕。”那聲音雖然不大,但卻清晰地在倉庫中回響起來。“這可是價值數千枚銀幣的大交易啊?怎麼可能不害怕。麵對如此巨額的會錢,就連人命也微不足道。我的膽子還沒有大到能穩如泰山地坐在這裡的地步。”“……而且我說不定會突然變卦,向你發起襲擊呢。”“哈哈,沒錯,反過來也有可能。不,就是因為這樣想,我們才會彼此懷疑……這也是有可能的。不管怎麼樣——”埃布深呼吸了一下,仿佛為了鎮定心情似的補充說道:“也還是不能走這條危險的獨木橋。”對於這筆交易,埃布確實有著危險的自覺。不,正因為知道危險,她才會欺騙羅倫斯。她寧肯做到這個地步也要追求利益,到底為的是什麼呢?“哈哈哈,看你的表情好像想問什麼無聊的事呢。你一定是想這麼問吧?為什麼我為了賺錢要拚命到這種程度。”埃布以乾澀的聲音笑了笑,然後把右手的手掌在腰間擦了擦。那種動作實在非常自然。“很抱歉,我不能讓你在這時候退出交易。”她的手上,正握著一把無法稱之為匕首的、既厚實又纖長的單刃劈刀。“本來的話我並不想拿出這樣的東西。但畢竟是如此大的金額,要是你退出的話我是會很困擾的。你也明白吧?”在手持強力武器的時候,人都會在不知不覺間興奮起來。但是埃布的聲音卻依然保持著冷靜。“如果交易順利的話,我也會保證你的利益。所以,你快把那個交給我。”“在六十枚金幣麵前,人命的確是微不足道呢。”“啊啊,沒錯……你也不想體會那種微不足道的感覺吧?”羅倫斯露出了營業用的微笑,以右手拿著赫蘿交給自己的錢袋,向前遞了出去。“願神祝福智慧與勇氣兼備之人。”就在埃布一邊沉吟一邊打算抓住錢袋的那一瞬間。“……唔!”“……!”彼此都散發出無言的氣勢,完成了那個動作。羅倫斯往後退開,埃布揮起了右手。緊接著,裝著金幣的錢袋發出沙啦啦的聲音掉在了地上。就在這短暫的一瞬間裡。埃布的眼眸就好像藍色火焰一般晃動起來,羅倫斯也毫不驚訝地回望著她。不過在幾秒鐘後,兩人都同時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敗。“你和我都各自犯了一個錯誤。沒錯吧?”要是沒有抽回手臂往後退的話,埃布的劈刀完全可以擊中羅倫斯。可是,埃布實在非常狡猾。那把劈刀的刀刃反了過來,很明顯,她本來就沒有打算把刀砍向羅倫斯。相對的,羅倫斯並非是裝樣子,而是認真地躲開了劈刀。他之所以沒有吃驚,也是因為確信了埃布一定會向自己揮出劈刀的緣故。如果他是信任埃布的話,就應該會認為劈刀不會揮出而按兵不動,在躲開之後大吃一驚。他既沒有信任對方,也沒有吃驚,是因為他知道埃布正在隱瞞著什麼事情。“我的失敗,是被你嗅到了氣味。你反問我‘難道不害怕’的那句話,就是這個意思吧?”對於掉在地上的金幣,她甚至沒有看上一眼。這就證明她已經習慣這種鬥毆了。要是因為她是女人而心存輕視的話,恐怕會一下子被殺掉吧。“黎格羅先生家裡的石像,至少算是一件證據。我說的沒錯吧?”埃布扭曲了嘴角,把反手握著的劈刀轉為正手。“你表麵上以輸入石像為掩飾,實際上是大規模地進行著鹽的走私活動。通過把岩鹽加工成石像的方式。”“這個嘛……”埃布一邊說一邊壓低了腰身。想在這時候逃出去的話,那將會是一次不太合算的賭博。“我在得到某個情報之後,就懷疑你可能正從事著走私鹽的活動,但卻沒想到是通過加工岩鹽來進行的。畢竟通過把岩鹽做成石像來展開大規模走私活動的話,教會就一定會有所察覺。”不過,當然也存在著回避這一點的可能性。不必多說,那自然是教會也在走私活動中插了一腿的時候。而且,這個城鎮的教會對金錢有著強烈的欲望。既然走私鹽比石像買賣更能賺錢,他們當然是不會有所猶豫了。由於之前聽說了埃布從港口城鎮運來石像的情報,羅倫斯並沒有馬上就得出這個結論。既然從海上運來的話,無論從容積還是從重量的角度來考慮,一般都是在製鹽之後再運來的。特意把徒增貨物重量、還要費時間進行製鹽的岩鹽從海上運過來,這種做法並不符合商人的常識。當然,埃布在通過城門的時候,肯定就是利用了這個常識。“在某個時期裡,你一定是跟教會處於親密關係吧。而且我聽說這個城鎮的教會整天隨意揮霍金錢,根本不知道他們的錢是從哪裡來的。然後,你們突然就鬨翻了。北方大遠征這個原因,嗯,我想也應該沒錯吧。教會逐步開始鞏固了權力基礎,而且走私鹽這種事被揭露出來肯定會引發騷動,他們就打算洗手不乾。剛好在這時候,皮草的問題就被提上日程了。狡猾的你就這樣向司教提議——”埃布放下了劈刀的刀刃。羅倫斯也後退了半步。“與其被外地的商人們買走這個城鎮的皮草,倒不如由我們自己全部買下來。”埃布說過,她是從教會裡的協助者口中打聽到五十人會議的結論的。就算是這樣,埃布的手段也實在高明得非比尋常。與其說是把當時想到的問題一個個解決,倒不如說是預先定下方案,之後再加以利用更符合邏輯。而且,城裡的皮草隻能用現金采購這種方案,隻要仔細想想對誰最有利,答案就自然出來了。這個結論,對擁有捐款這種無法把握其總額的龐大現金的教會來說自然是最有利的。越是大型的商會,其巨額交易一般都會借助紙張來進行,其進出金額都被記錄在帳簿上,想要秘密帶出現金的話實在非常困難。而且,通過在城門入門進行嚴密的身體檢查,同時在皮草采購的時候確認其現金出處的做法,就已經能封鎖住大部分的背叛者。即使如此,埃布還是對采購皮草這件事滿懷自信。的確,外地商人如果真的鋪好門路的話自然另當彆論,但是現在加工皮草的工匠和商人們已經發動了起義,應該不會有人冒這麼大的危險來把現金交給外地商人吧。明明是這樣,埃布卻這麼焦急。這樣一想的話,結論就隻有一個。埃布很清楚現金從什麼地方流向外地商人,而且也知道那是無法阻止的事情。共同從事走私鹽的勾當,幫自己搭橋認識了對岸國家的大司教的沒落貴族……教會決定跟她斷絕關係的真正用意。埃布說過,那是因為教會覺得與其跟個體商人打交道,倒不如找個商會聯手更方便利用。這句話的確沒有錯。如果教會已經跟企圖收購全城皮草的某個商會聯手的話,那就意味著他們得到了足以把埃布踢開一邊的強力支援者。雖然任何人都不會認為千裡迢迢來到這裡的外地商人們會手持大量現金,但如果教會拚命把捐款的現金運到城外的話,又會怎樣呢?工匠和商人們之所以發動武裝起義,一定是因為知道了外地商人們持有出乎意料的大量現金,從而察覺到城裡出現了背叛者的緣故吧。埃布向羅倫斯提出交易時所說的話中,並沒有任伺一句謊言。雖然沒有說謊,但同時也沒有提到任何真相。“放在黎格羅家的石像,的確就是岩鹽。我向那該死的司教提出皮草采購方案也沒有錯,把我一腳踢開獲得了新的支援者,也同樣是事實。至於信不信,就隨便你了。”埃布笑著把劈刀扔到了腳邊。這樣做的意思,就是叫羅倫斯相信她吧。羅倫斯並沒有思考“事到如今她有沒有必要說謊”的問題。不管那是謊言還是真相,羅倫斯都會在作出自己判斷的前提下采取行動。僅此而已。“向你提出交易的理由……我想也應該是如你所料的那樣。”“保護你自己的……擋箭牌。”埃布晃動著肩膀說道:“因為我知道教會走私鹽這個一級醜聞啊。不過教會在跟我斷絕關係的時候,也答應過確保我的人身安全。雖然隻是口頭約定,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不過他們多半是盤算著等以後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再拉攏我,我想一定是真的吧。而且我也從中得到了利潤,自然也不打算挑起糾紛,他們也應該很明白這一點。”“可是,你卻無法對自己提出的這樁買賣視而不見。”“沒鐠,雖然會違逆教會的意誌,但是我不能放過這個賺錢的好機會。”“所以你就覺得,如果說一個人能輕易被摧垮,那就兩個人一起——”寧願以同伴的女人作為抵押,也要參與這樁違背教會意誌的交易——麵對羅倫斯這個存在,教會到底會有什麼想法呢?從旁人眼裡看來,那應該是一個完全了解埃布真麵目的協助者形象吧。雖然要封住一個人的嘴巴很簡單,但如果是兩個人的話就會變得相當困難。而且如果那是完全不明底細的外來者的話,就更是如此。畢竟不知道對方有什麼背景,要是魯莽動手的話,說不定哪個公會或者商會就突然闖進來了。羅倫斯在不知不覺間就擔當了這佯一個角色。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被賦予了這樣一個職能,言行舉止也自然光明正大。這樣一來,教會也許就會認為他是個不知死活的家夥,否則的話就一定是覺得“教會什麼的根本不足為懼”的有來頭之人。如果什麼都不知道的話,這次交易一定會進行得很順利吧。“那麼,你打算如何?”埃布問道。“就這樣。”羅倫斯說完,就向劈刀和裝滿金幣的錢袋伸出手來。就在這一瞬間——、“…………”“…………”兩人無言地互相對視著。額頭上冒出了冷汗。就在羅倫斯把手伸向劈刀的瞬間,埃布就舉起匕首,想要從頭頂往下砍去。這次並不是用刀柄攻擊。雖然能預測到這個行動,但能不能防住就是一次賭博了。“你就那麼想要錢嗎?”也不知道是不是神的護佑,羅倫斯握住了埃布的左手手腕,並繼續施加力度。埃布雖然不是無力之人,但畢竟是女流之輩。匕首掉到了地上。“你、你難道、不想要嗎……”“當然想要了。不——”羅倫斯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應該說是曾經想要才對。”“真是有趣——”本來後麵還接著“的笑話”這幾個字,但是羅倫斯繼續加大扭住她手腕的力度,埃布的身體被壓到了高高堆起的木箱上。而且羅倫斯的另一隻手還揪起了她的胸口,於是話說到一半就斷了。“如果你把我殺掉後藏起屍體的話,在交易結束之前應該是暫時不會被發現的。教會也不會猜到我們會內訌吧。我的確很佩服你的行動力,或者說,你單純是想要把這些金幣搶走嗎?”埃布被迫踮起腳跟站著,表情也痛苦地扭曲了起來。額頭上的汗珠,證實了這並不是她的演技。“不,你應該不會那麼做吧。剛才我來到倉庫的時候,你慌忙塞進懷裡的那個包袱——你無論如何也想要使用那件東西,所以才打算殺死我吧。”就在這一瞬間,埃布的臉色發生了變化。在這個被勒緊了脖子、隨時都會被殺掉的狀況下,她第一次改變了臉色。把金錢看得比性命更重要。羅倫斯不禁笑了起來。“果然是走私鹽賺來的錢嗎。你一點點存起來的那筆金額,恐怕跟我籌備的金額相當,甚至更多吧?你打算把全額都用來采購皮草,在我不知道的期間。”埃布沒有回答。那痛苦的表情。與其說是被揭穿了騙局而感到悔恨,倒不如說是在害怕藏在懷裡的錢被搶走。“你之所以沒有單獨展開皮草買賣,正是因為手頭上的資金實在過於龐大。要是自己一個人進行那種交易的話,恐怕就會輕易被教會抹殺。所以,你就把我卷了進來。就算殺一人很簡單,兩個人的話就完全不同了。而且,你甚至打算把賭金增加到教會要對我們發出抹殺令的地步。彆說是彆人的性命,就連自己的性命也不顧,就為了追求純粹的利益。”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羅倫斯也許會一直都保持沉默。也許會對鹽的走私視而不見,站在旁邊看著她的交易。可是,在察覺到這種危險行為的情況下,他實在無法袖手旁觀。不管是為了什麼樣的利益,能容許的危險也是有限度的。埃布的這種做法簡直是相當於自殺行為。而且,他很想問一問如此拚命地追求金錢的埃布。無論如何也要問個清楚。“你……”“……?”“你甘願冒這麼大的危險去賺錢,到底是為了什麼?”儘管被羅倫斯勒住脖子,連臉也變成了紅黑色,但是埃布還是笑了起來。“我畢竟也是個商人,也覺得賺錢是一種幸福。可是,我不知道在終點上會有些什麼。賺了一枚銀幣,下次就是兩枚,兩枚之後就是三枚。不斷滿足這種永無止境的渴求,最後到底會得到些什麼?你有想過嗎?”即使是羅倫斯,也沒有想過這種事。他根本沒有餘力去想這種事。自從跟赫蘿相遇之後,寂寞的旅途突然變得滋潤起來。那緊繃著的賺錢執著心也稍微放緩了一點。跟赫蘿之間的交流,就正好從那個縫隙鑽了進來。赫蘿選擇了“既然無法得到滿足就不去強求”。而埃布則是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場上。她認為賺錢甚至比性命更重要。所以,羅倫斯很想向她問清楚。“你……問我……”她的沙啞聲音,似乎並不是與生俱來的。羅倫斯稍微放鬆了力度,埃布就像喘氣似的吸入一口氣,咳嗽了幾聲,保持著笑容說道:“你問我最後……會得到……什麼?”埃布以藍色的眼瞳注視著羅倫斯,嘲笑般地說道:“你難道是個少年,還期待著最後能得到些什麼?”羅倫斯沒有繼續揪緊埃布的胸口,正是因為被她說中了。“我……看見把我買回來的那個暴發戶,經常這麼想。那些家夥賺那麼多錢,到底打算乾什麼。那明明沒有終點啊。不管今天賺了多少錢,要是明天賺不到錢的話,他都會坐立不安。所以我就覺得,有錢人真是一種不幸的生物。”埃布咳嗽了一聲,在深呼吸之後繼續說道:“從你看來,我大概就是那樣一個不幸的生物吧。因為我正是選擇了跟那家夥相同的道路。”這時候,羅倫斯感覺埃布的手忽然動了一下。然後在那一瞬間,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到發現自己被揍了一下的時候,形勢已經完全逆轉了。“我看到了那家夥的愚蠢行為,也看到了他最後的結局,但還是選擇了這條路。你知道是為什麼嗎?”抵在羅倫斯脖子上的,並不是匕首。大概是一直虎視眈眈等待著反擊機會吧,埃布的手上,正拿著一柄劈刀。“那是因為——”在埃布說完的同時,臉麵立刻被劈刀的刀柄狠揍了一記。視野中掠過一抹紅光,半邊臉上傳來了一陣灼熱的衝擊。雖然感覺身體好像變輕了,可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站起身來。他就連嘴巴也無法合攏。與其說是疼痛,倒不如說是某種難耐的痛楚卷著漩渦,連聲音也發不出來。即使如此。他還是勉強用手肘支撐著身體,用四肢趴在地上。但是他已經無法動彈了,隻能用滲著淚水的眼睛,注視著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板上的血滴。不過他還是冷靜地傾聽著周圍的聲音,明白到埃布已經離開了倉庫 。金幣,應該是被她帶電了吧。這個事實,就像一盆冷水似的淋在他混亂不已的頭上,反而有一種清爽的感覺。也不知道這樣子持續了多長時間,一個毫無關係的住宿客來到倉庫,慌忙跑過來扶起了他。那是一個胖胖的男人,衣服的各處都有著皮草的卷邊。這也許是亞洛爾德所說的北方皮草商吧。“你、你沒事吧?”聽到這句經典的台詞,羅倫斯不禁笑了出來,然後向他說了句“抱歉”,點了點頭。“遇上盜賊了嗎?”看見有人倒在倉庫裡,這麼想也是很自然的事。但是,看到羅倫斯搖頭否定,對方就接著提出“噢噢,那麼就是交易決裂?”這個問題。商人可能遇到的災難,幾乎少得可以數出來。“哎呀,這邊的東西是……”看到男人撿起來的那件東西,羅倫斯仿佛連疼痛也忘記了似的放聲大笑起來。“你怎麼了?”那胖子男人可能是不認得字,看到那張紙也還是莫名其妙。羅倫斯一伸出手,他就滿臉疑惑地把紙遞了過來。羅倫斯再次瀏覽了一遍。自己果然沒有猜錯。埃布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推翻跟羅倫斯之間的交易。“是執著?”羅倫斯把血吞了回去,暗自沉吟道。但是,又好像不是這樣。在埃布用刀柄揍過來之前的瞬間,羅倫靳隱約看到了她的表情。那並不是執著,也不是欲望。“你、你沒事吧?”看見羅倫斯站起身子,男人慌忙伸手來扶他,不過羅倫斯卻點點頭謝絕了他的好意。埃布留下來的,是亞洛爾德關於把這座旅館轉讓給羅倫斯的親筆字據。既然留下了這種東西,那麼作為一名商人,羅倫斯就必須去理解埃布的用意。仿佛扭傷了腳似的,羅倫斯踩著搖晃的腳步,慢慢走了起來。他腳步虛浮地走出倉庫,來到了馬廄。“她說……是因為懷有期待?”身上所有的錢都被卷走了。羅倫斯要去的地方就隻有一個。“因為我懷有期待。”羅倫斯又笑了一笑,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