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海洋早上六點半起床,原本想在外麵吃碗小麵就到汽車站,可是打開房門就見到母親坐在客廳裡。“我給你下碗魚湯麵。”杜小花甚為勤勞,天邊出現了一絲光亮,她便醒來,此時還沒有到六點。她大著膽子來到了樓下,到外麵轉了一圈,意外地看到菜市場。與嶺西百貨相比,菜市場就是她熟悉的主場,她充滿了自信地遊走在菜市場裡,左挑右選,買回來幾十個土雞蛋和十來條土鯽魚。鯽魚煮湯,這是柳河傳統的孕婦菜,味道鮮美,營養豐富。杜小花在天然氣灶前忙碌著,道:“我昨天看了冰箱,以前買的雞蛋都是洋雞蛋,不好吃。你看我選的雞蛋,才是真正的土雞蛋,大小不一樣,蛋殼還有雞屎。”侯海洋道:“土雞蛋也有造假的。”杜小花道:“造假的騙子隻能騙沒有養過雞的人,我就是能認出來土雞蛋。”說話間,熱氣騰騰的鯽魚湯麵起鍋了。侯海洋喝著濃香撲鼻的麵湯,心道:“若是在看守所有這樣一碗湯,就是在號裡當頭鋪也不換。”想著頭鋪,他又想起專心教兒子認字的鮑騰:“鮑騰對我著實不錯,也不知他最後被判了幾年。”鮑騰是冒充中央領導的騙子,這並不影響侯海洋對他的好感。在號裡短短三個多月,侯海洋從高級騙子那裡學到許多深沉老練的人生經驗,人生經驗就如菜刀,可以用來殺人,也可以用來切菜,關鍵在於體悟者的本心。離開看守所時,恰好鮑騰出去接受電視台采訪,兩人沒有來得及告彆,這讓侯海洋頗為遺憾。吃過早飯,與母親說了一句“晚上回來”,便飛一般朝車站奔去。母親是永遠可以依靠的人,代表著溫暖和關愛,可是年輕人終究要離開母親去追尋自己的幸福,每一代年輕人都有一顆遊子之心,當遊子終於倦怠時,母親或老去,或離去。客車行走在省道上,給侯海洋的感覺慢如蝸牛,走走停停,讓人難以忍受。客車終於來到茂東城郊,近鄉情更怯,雖然見不到秋雲的可能性極大,他還是既激動又忐忑。茂東公安局家屬大樓淹沒在一片灰色建築之中,絲毫不起眼。侯海洋站在灰色建築前,看見好幾位進出大門的著裝警察,不免下意識感到緊張。在進入看守所之前,他對警察沒有特彆感覺,如今他經曆過人民民主專政鐵拳的痛擊,少年的輕狂勁消散了一大半。“我沒有作奸犯科,怕個尿。”侯海洋自我打氣後,不再理踩警服男,走到小賣部,打通了秋雲家裡的電話。電話傳來一陣嘟嘟的忙音,再打,依然如此。使用公用電話時有打不通電話就不用付費的規矩,小賣部的老板見又有顧客過來等著打電話,道:“小夥子,打不通就是打不通,彆老占著線。”侯海洋放下電話筒,稍作猶豫,便邁開大步走進大院。公安大院住著一群公安,貌似比較安全,門衛實質上形同虛設,真要有膽大的小偷進來,十有八九會收獲頗豐。他站在院子裡,抬頭尋找到秋雲曾經指過的小窗,算清樓層和方位,毅然跨入了樓門洞。樓梯每層四戶,門口都貼著一張紙,紙上寫著水費、電費等數字,還有住戶的名字。看到秋忠勇的名字以後,侯海洋作了一個深呼吸,當手指即將碰到木門時,他又縮了回來,然後再敲在木門上。“當、當、當”敲了三次,沒有回音。失望一點又一點地浸透全身,秋雲考上研究生,搬家,既不打傳呼,又不回傳呼,種種現象聚集起來,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她決定放棄這一段愛情。“你找誰?”從樓梯處走上來一位老太。“我找秋雲老師。”看著老太警懾的神情,侯海洋彬彬有禮地作出了一個解釋,“我和秋雲是以前的同事,單位有點事情要找她。”老太警惕的神情這才消去,道:“秋雲讀研究生去了,秋大隊調到嶺西公安局,房裡沒人。”侯海洋又問:“請問有沒有秋老師家裡現在的電話?”老太見這位年輕人沉穩有禮,警戒之心漸消,熱情地道:“你是巴山的老師?”得到肯定答複以後,道:“你等會兒,秋大隊新家的電話我有,抄在電話本上,我給你寫一個。”見老太沒有邀請自己進屋的意思,侯海洋安靜地等在秋雲的家門口。不一會兒,老太下樓,遞給侯海洋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一串數“謝謝。”侯海洋微微躬身,表示謝意。“彆客氣。”老太目送著侯海洋下樓,自語道,“這個小夥子長得挺精神,又乾淨,莫非是小雲處的對象?小夥子人還是不錯,就是職業差了點,又是鄉下小地方,不般配。”進屋關門後,她醒悟過來,“小夥子沒有秋家電話,肯定是秋家不願意給他,我這腦袋瓜子不靈,怎麼就沒有識破。”老太趕緊給秋家打去電話。接電話的人是秋雲媽媽趙藝,聽說侯海洋找到家裡去了,頓時慌了神,急急忙忙給丈夫打去電話。“不得了,那個殺人犯跑到茂東公安大院找小雲。”侯海洋無罪釋放以後,趙藝才得知道此事,當時就埋怨丈夫截留了信息,為此還慪氣掉了眼淚。冷靜下來以後,她承認丈夫處理得很周全。聽著妻子驚慌的聲音,秋忠勇道:“彆大驚小怪,侯海洋不是殺人犯,真凶已經落網。”趙藝爭辯道:“即使不是殺人犯,他也是參與打架鬥毆的社會青年,還在看守所住了一百多天,早就學壞了,絕對不能讓他找到小雲。再說,他以前是小學老師,好歹還有個職業,現在成了無業青年,你願意找這種女婿嗎?”秋忠勇道:“我調査過侯海洋,這人其實不錯,家庭教養也好。”趙藝生氣地道:“家庭教養能當飯吃嗎?他現-就是一個無業遊民,你這個當爸爸的,怎麼是這種無所謂的態度?侯海洋既然敢於到茂東,肯定會找到這裡。你得拿個主意,不許打馬虎眼。”在女兒的人生大事上,秋忠勇與妻子永遠在一條戰壕上,他略為思考,安排道:“先換個電話號碼,讓他打不進來。如果他找來,我就跟他談。”趙藝又提出一個問題:“如果他去廈門,怎麼辦?”這是最棘手之事,秋忠勇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道:“我們不能把女兒藏到真空裡,也不能將侯海洋的腳捆住,沒有辦法。99lib?”“那我今天就到廈門,把事情的輕重緩急跟女兒講清楚。”秋忠勇對秋雲了解得更深,製止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小雲的性格,若是真給她談清楚,說不定她馬上就要回來找侯海洋,你這是弄巧成拙。我的意思是冷處理,年輕人都是三分鐘的熱情,時間久了,他們自然就淡了。”打了一番電話,趙藝仍然是六神無主,隻盼望侯海洋不要到廈門大學去找女兒,又期盼著家裡的電話不要響起來。在茂東,侯海洋孤獨地走在大街上,手裡還握著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走過了茂東煙廠,走過了無數房屋,最後走到了茂東的郊區。他蹲在公路邊的一條青條石上,抽起了煙,一根接著一根。“秋忠勇是東城分局的副局長,他知道我被關進了看守所,秋雲知道嗎?若是知道,則她的做法說明她並不值得我留戀;若是不知道,則秋家人的態度非常明確,他們不願意我和秋雲在一起。“難怪看守所不準我通信,不準我帶信息出去,以前還以為自己是重罪,多半是秋忠勇搗鬼。“不管是否分手,相愛一場,秋雲總應該回我的傳呼。她是中文傳呼,能收到我的信息,為什麼不回傳呼?難道這就是她的態度?“秋忠勇一直認為我不是殺人者,努力幫我脫案,這說明他是一個稱職的警察。他反對我和秋雲在一起,這應該是當爸爸的天然反應,我如今沒有正式工作,沒有金錢,父母都是農村人。秋雲如今是嶺西人,研究生,父親是公安局局長,我們倆差距這麼大,我真能帶給秋雲幸福嗎?”抽完半包殘煙,侯海洋下了決心:“男人要自尊自強,有了本事何患無妻,絕對不能當黏糊糊的惹人討厭的牛皮膏藥。”他用最後一顆煙頭燙在了手腕上,皮膚傳來“嗞”的一聲響,劇痛直傳入心肺,他在心裡狂吼一聲:“我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成功!”以前,為了與秋雲約會,侯海洋總是把房間訂在條件相對較好的茂東賓館。這一夜,沒有秋雲,便沒有必要住在茂東賓館,他漫無目的地在茂東街道上遊蕩,直到累得走不動,這才隨便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來。小旅館沒有牙刷,早上還停了水。侯海洋沒有洗臉刷牙,蓬頭垢麵地到路邊小店吃了碗豆花飯。吃完飯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身在何處,憑著記憶,他朝著茂東車站走去。結果晚間記憶有誤,走來走去,總是找不到車站。他不願意問路,就在茂東不停地走,走了半個多小時,無意中看到茂東煙廠幾個大字。以大字為路標,侯海洋一路步行來到茂東客車站。過巴山,到新鄉,侯海洋從客車跳下來,再次踏上新鄉土地的瞬間,他感覺時間在新鄉場似乎凝滯,幾個月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連自已為小商店寫的廣告都在,隻是被風雨淋濕,墨跡顯得稍有模糊。他沒有與相識的店家打招呼,沿著公路直奔牛背砣的小道。走在鄉間小土道上,他不由得想起與秋雲在一起纏綿旖旎的時光,在最清苦的牛背砣日子裡,秋雲如爐火,讓他感到溫暖,不再孤單。走到牛背砣門口,侯海洋朝校園內張望了幾眼,裡麵景致如此熟悉,他就如昨天剛離開一般。一位年輕的女老師站在門口刷牙,她大概沒有想到有人會在星期天早上出現在門口,嘴邊粘著一團白色泡沬,愣愣地看著門口的帥哥。“又是一位被發配者!”從這位年輕女子的年齡來看,也就十七八歲,估計是中師新近畢業的學生。侯海洋暗自感慨一聲,拐過校門,來到後山。後山木門鐵鎖上遮了一個塑料袋,未淋雨的鐵鎖沒有鏽跡,用鑰匙能輕鬆打開。花椒樹很是茁壯,多數皆有大拇指粗細,綠油油的煞是喜人。山頂小屋經過日灑雨淋,不少地方長了青苔。站在小屋門口,侯海洋下意識摸煙,才發現昨夜已經將煙抽完,隻能舔舔嘴皮,忍住煙癮。正在傷懷之際,山腳傳來一陣狗叫聲,一隻黑狗用保衛家園的氣勢往上衝,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嗚嗚聲。到了山頂,黑狗嗅到了曾經熟悉的味道,它停止威脅,伸出鼻子在侯海洋腳邊嗅了嗔,然後抬起雙腿就撲了過來。在牛背砣時,黒狗經常到學校院子裡討吃,吃人則嘴短,它對侯海洋保持了好感,每次見麵都很親密。如今,它不知道當前的侯海洋是一個沒有職業、沒有愛人、才從看守所出來的落魄人,仍然抬起前腿吐著舌頭沒有保留地在侯海洋身上撲騰。“蠻子,好久回來的?”跟在黑狗後麵的是馬蠻子,他站在坡底,看著局局在上的侯海洋,局興地大喊。侯海洋朝著馬蠻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山。有了看守所這一段經曆,侯海洋見過社會上太多陰暗人物,馬蠻子在他眼裡就顯得很是單純。馬蠻子一直在幫著侯海洋看守這一片花椒地,夫妻倆最擔心就是拿不到工錢,此時侯海洋終於露麵,也就覺得踏實了。爬上山坡,馬蠻子喘著粗氣,道:“花椒苗長勢還要得吧,我估計後年就可以采花椒。”侯海洋打斷他的話,道:“有煙沒有,來一支。”馬蠻子連忙從包裡拿出皺巴巴的煙,遞了一支過來,問:“以前沒得煙癮,現在癥被弄大了晾。”侯海洋貪婪地吸了一口,煙頭火星顫了顫,迅速地燃燒了一大截,然後道:“四處亂混,沒有搞出什麼名堂,剛從嶺西過來。”從不遠處傳來轟的一聲響,大地似乎跟著顫抖起來。侯海洋指著爆炸方向,問:“那是劉清德的礦?”馬蠻子氣呼呼地道:“對頭,劉清德那個老屁眼蟲找了劉老七幫忙,橫行霸道,跟村裡人打了好幾次架了。他這個礦經常放炮,家裡的母雞都被震得不下蛋了。”在遠處,小山被挖得千瘡百孔,綠色植被完全被破壞,露出難看的黃土,黃色並不純正,還夾著些紅色,就如某位大仙故意拉了泡屎在青山綠水之中,難看得讓人過目不忘。小河邊新修了一條五米多寬的公路,幾輛裝滿沉重礦石的大卡車將公路壓出一條深溝,大車過後,公路上揚起黑煙和灰塵。從礦上的規模看,劉清德應該發了財,侯海洋問:“劉清德還在學校?”馬蠻子道:“還在學校,他平時不到礦上,養了劉老七這條看家狗。”說起看家狗,馬蠻子頗氣憤,抬腳將圍在身邊的黑狗踢得老遠。黑狗吃痛,鑽進草叢中,隻露出一雙不解的目光看著喜怒無常的主人。侯海洋在新鄉與劉清德發生了數次衝突,從打架的角度來看,他痛揍了劉清德,算是勝利者。可是從現實的角度來看,劉清德當了副校長,開礦賺大錢,把好事全部占儘,他卻一無所有,前途晦暗。誰是勝利者,一目了然。看著不可一世的大貨車,侯海洋沒來由有些煩悶,向蠻子伸出手,道:“再來一支。”點燃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此時他與劉清德再無關係,可是想起劉清德曾經欺負過秋雲,禁不住怒從膽邊生。馬蠻子罵道:“劉清德那個屁眼蟲,他在山上使勁挖,害得我們這邊好多水井都沒有了水,為了這個事情,我們還跟劉老七打過架,劉老七的人被關到派出所,隔了幾天就放了出來。”侯海洋解釋道:“這裡是喀斯特地貌,上遊開礦,破壞了地質結構,擾亂了地下水,水井不出水,極有可能就是劉清德造成的。”馬蠻子佩服地道:“還是得多讀點書,蠻子一下子就講清楚了道理,蔣大兵幫著劉清德說話,硬是說水井斷水與劉清德開礦沒有關係。”侯海洋道:“他們這是官官相護,曆朝曆代都是這樣。”這番話引起了馬蠻子的強烈共鳴,道:“你還在牛背砣就好了,我跟著你去收拾劉清德,狗日的才不敢。”兩人在山上轉了一圈,從另一條道下山,黑狗忘記了委屈,在前麵歡快地跑著,它最先回到馬蠻子的小院,然後回過身來迎接兩位主人。牛背砣小學校的圍牆又垮了一段,馬蠻子家裡的公雞和母雞們站在斷掉的圍牆上,昂頭四顧,不可一世。侯海洋看見了馬光頭站在院中,於是走到圍牆邊,打了個招呼。“侯老師,真的是你。”馬光頭見到侯海洋,顯得頗激動。“過來,中午喝酒。”侯海洋與馬光頭曾在一個屋簷下教書,挺有感情。馬光頭就踩著斷掉的圍牆,走到了另一邊,使勁地握著侯海洋的手,道:“侯老師,你走了半年,我還真是想你。有你在學校,我少操好多心。現在的年輕人比不上你的小拇指,什麼事情都辦不了。”侯海洋道:“你轉正了嗎?”轉正之事是馬光頭的痛點,他唉聲歎氣地道:“這些貪官,良心都被狗吃掉了,現在隻有等,也不知道這一輩子能不能轉正。”馬光頭與馬蠻子有親戚關係,關係卻不怎麼樣,時常發生點小摩擦,說是摩擦也不是太準確,準確來說應該是馬蠻子不斷侵擾小學校的地盤。馬蠻子弄不過劉清德,隻能罵人過過嘴癮,但是他在馬光頭麵前就成了霸王,經常無理取鬨。侯海洋在學校時能鎮得住馬蠻子。等到其離開學校,馬蠻子故態萌發,彆說馬光頭等村小老師,就連學校當局也拿油鹽不進的馬蠻子沒有辦法。馬蠻子老婆見到侯海洋,在灶台上方割了臘肉,又從糧倉裡摸了四個雞蛋,三個男人在院壩喝著茶,一陣誘人的香味從廚房傳了出來。香味襲來,侯海洋肚子便不分場合地響了起來,在看守所的那一段日子裡,食品嚴重匱乏,他走出四方牆以後,始終保持著對食品的敬畏和旺盛的需求。農家臘肉長期都掛在灶台上,天天被柴火熏,相對於市場上的速成臘肉,彆有一番風味。外表看來粗黑不堪,切開後如玉石一般晶莖剔透,香味直浸入心脾。烈酒下肚,氣氛熱烈起來。馬光頭積著滿肚子牢騷,在酒精作用之下,開始發牢騷,與馬蠻子拚起酒來,反而將真正的客人冷落在一邊。兩瓶從小酒廠打來的原度酒下肚,馬光頭和馬蠻子都醉得稀裡糊塗。馬光頭翻過垮掉的圍牆時,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隨後趴在地上不停地吐,吐得天翻地覆,最後連膽汁也吐了出來。新來的女老師聽到嘔吐聲,最初不為所動,後來終於還是走了出來,見馬光頭飢在地上喘氣,心有不忍,就扶著他起來。所幸馬光頭長得瘦,分量不重,小女孩還能將其拖起來。馬光頭老婆剛好走進牛背蛇小學大門,她平時很少到學校,自從分了一位年輕的女老師來到小學,她便對馬光頭極不放心,生怕兩人發生點什麼。她走進院子,見到女老師與丈夫糾纏在一起,怒罵一聲:“放開,你這個女妖精!”女老師沒有反應過來外麵進來的婦女嘴巴裡喊的是什麼,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繼續拖著馬光頭朝教師辦公室走。馬光頭老婆火氣更大,她幾步就跑了過去,朝著女老師就是左右兩耳光。女老師被分配到牛背砣小學,滿腹委屈,對誰都沒有好臉色。今天難得地做了回好事,卻被馬光頭老婆扇了耳光。她將馬光頭朝地上一扔,掄起胳膊便回扇過去。兩個女人在院子裡撕扯起來。馬光頭老婆長期在農村做體力活,為人潑辣,很快就占了優勢,將女老師壓在身下,抓頭發,扇耳光。女老師隻能抱著頭,不停地哭。馬光頭酒醉心明白,掙紮著爬起來,踉蹌地來到自己婆娘身後,用力將其扯開。馬光頭老婆見丈夫還幫著彆的女人,惡從膽邊生,伸出五根手指在丈夫臉上不停地撓,很快就在馬光頭臉上撓出了一條條血口子。侯海洋和馬蠻子老婆聽到動靜,跑過去將兩人拉開,馬光頭變成了大花臉。侯海洋見馬光頭老婆狀若瘋婆,年輕女老師坐在地上哭泣,便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道:“馬老師和我們喝酒,喝多了,沒有搞其他名堂。”馬光頭老婆見到侯海洋,又聞到馬光頭身上濃烈的酒味,知道有可能搞錯了,猶自嘴硬:“沒有搞啥子名堂?老娘親眼見到他們摟在一起。”侯海洋不耐煩地吼了一句:“你這個傻婆娘,鬨啥子鬨,把男人背回家,彆在這裡丟人現眼。”馬光頭老婆嚇了一跳,見到侯海洋一副凶相,沒來由心生畏懼,嘴巴咕味著,還是依言背起馬光頭,搖晃著朝門外走去。侯海洋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小女生,下意識搖了搖頭,他如今自顧不睱,沒有心情勸解牛背砣的新老師,翻過圍牆,又回到酒桌上。馬蠻子喜歡喝酒,酒量並不大,猶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侯海洋讓馬蠻子婆娘添了一碗飯,將剩下的幾塊臘肉埋在飯裡,又將炒雞蛋也全部倒進碗裡,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馬蠻子婆娘又抓了半碗農村老壇泡菜,放在桌上,道:“侯老師,今年我和蠻子一直幫著照管花椒地,自己貼錢買了肥料,打了農藥,這筆錢你什麼時候算給我?如果不給你照看花椒林,我和蠻子就去打工找現錢了。”暗河裡有尖頭魚,撈上來就是現錢。侯海洋不慌不忙地道:“不著急,我還要住兩天,走時會和你們算賬,不會讓你們吃虧。”得到承諾,馬蠻子婆娘覺得踏實了,到廚房又炒了兩個雞蛋。酒足飯飽,侯海洋獨自上山。他有意將山門上鎖。仔細察看四周,確認沒有外人,這才到山頂小屋裡取了木桶和鐵鍬,沿著隱蔽小道走向溶洞口。溶洞入口位於教室後麵,被侯海洋用石塊和泥土堵住。幾個月時間,封洞處長出了雜草,若是不熟悉情況,幾乎看不到洞口。侯海洋將石塊搬掉,鏟掉泥土,躬身入洞。由於溶洞還有一處隱蔽出口,通風狀態良好,洞內空氣並無異常。侯海洋輕車熟路地走完幾個岔道,就能看見有光線射人,此時空氣變得異常清新。看見從天而降的光線,侯海洋心情愉悅起來。可是走近潭水,他吃驚得合不攏嘴,往日兩米多深的潭水隻剩下四五十公分,麵積縮小到隻有原來的三分之一,水潭裡麵黑壓壓的尖頭魚遊得歡快,隻是由於水麵縮小得厲害,尖頭魚的活動空間比以前大大減少,已有壓抑之感。察看了水潭細節,侯海洋暗叫慶幸,水潭入水已經細如手腕,再晚來幾天,說不定入水就會斷絕。以前出水口水位高,足夠尖頭魚遊出水潭,目前水位下降導致出水口變淺,尖頭魚已經不能從絹絹細流中遊出暗河,全部被困在了水潭裡。若是水潭入水消失,尖頭魚必將困死於此。侯海洋認為自己的判斷應該沒錯,小水潭突然斷水,絕對是劉清德在上遊開礦改變了地下暗河的走向,導致進入溶洞的水越來越少。最終的結局將是暗河斷流,尖頭魚不會再出現在溶洞之中。溶洞裡有尖頭魚,侯海洋就有了最後的退路,最不濟可以做一個富足的小商人,在花椒園裡看風景,在溶洞裡觀察遊魚,生活不亦快哉。此時,最後退路被劉清德的炸藥和卡車破壞,這讓他感到一陣陣空虛。在溶洞邊坐了良久,侯海洋猛地站起來,道:“我能從看守所走出來,老天爺已經很照顧我了,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我怕個錘子!”鑽出洞,侯海洋繞過牛背砣小學校,沿著曾與秋雲一起走過的田間小道,他顧不得憂鬱,一心想著如何賣出最後的尖頭魚,很快來到新鄉場鎮。魏官媽媽老遠就見到侯海洋,在櫃台裡招手,喊道:“侯老師,侯老師。”侯海洋原本不想在熟人店裡打電話和買大桶,隻是被魏官媽媽發現,這才迫不得已走到其小店。“侯老師,你走了以後,沒有人管我們家魏官,在學校裡打架,記了一次處分。我隻有把他轉學,弄到城裡頭讀書,住在他二叔家裡。這麼小的娃兒就離鄉背井。”魏官媽媽是個話簍子,也沒有注意到侯海洋情緒不佳,稀裡嘩啦就說了一大堆。侯海洋應付兩句,要了公用電話,撥通了茂東煙廠總裁辦小周的電話:“祠姐,我是侯海洋,這幾個月存了些貨。如果要,今天開個貨車過來拉,注意要帶加氧設備。到了新鄉,給我打傳呼,我過來接你們。”小周接到侯海洋電話,既意外,又驚喜,道:“你等著,我們馬上安排車輛過來,你有多少我們都收,價錢維持不變。”她在茂東開了餐館,以尖頭魚為最大賣點,生意很不錯。隻是尖頭魚產量低,雖然她尋找了好幾家供貨商,都無法保證每天的供應,更關鍵的是無論是什麼地方的尖頭魚,質量都不如新鄉尖頭魚。掛掉.99lib?電話,侯海洋在商店裡買了一包煙和一個大膠桶。算賬時,魏官媽媽大方地道:“電話就不算錢了。侯老師對我們家魏官最好,你走了以後,魏官一直在念你們。”她最後用了一個“你們”,就下意識將秋雲和侯海洋聯係在一塊了。魏官媽媽又好奇地問道:“秋老師現在好嗎?她家在茂東,本來就不應該分到新鄉,聽說秋老師家裡還是市公安局的。”侯海洋敷衍地道:“她去讀研究生了。”這又引得魏官媽媽一陣驚歎,等到侯海洋提著桶走出商店,她又想起什麼,追到商店門口,道:“聽說你在廣州發財,以後等魏官畢業,我讓他來投奔你。”在新鄉這種山溝溝,二三產業沒有發展起來,沒有更好的就業門路,到南方打工成為解決就業的最重要門路,如果有本鄉本土的人照應,那自然是最好不過的事情。魏官初中畢業,那是幾年以後的事情,侯海洋堅信自己在那時肯定能成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道:“你有我的傳呼號,等魏官畢業以後,就來找我。”走過公路時,聽到新鄉學校傳來的廣播聲,這個聲音曾經如此熟悉,如今格外遙遠,遠遠地看見學校大門處的青石梯子上站著兩個人,依稀像是趙良勇和劉清德,侯海洋不願意與他們見麵,提著桶,快步從公路走下了小道。遠處站著的人正是趙良勇和劉清德,趙良勇在和劉清德談話時,也瞧見一個提桶人,他隻覺得麵熟,根本沒有想到侯海洋會回來。“劉校長,牛背砣村裡來反映了幾次,說大貨車過來過往,吵得學生無法上課,我把他們擋回去幾次了。”為了開礦,劉清德不僅把所有家產投了進去,還到銀行貸了款,大哥二哥亦投了不少錢。如此巨大的投資,絕不可能因為影響學生上課就關閉礦山。他不耐煩地道:“這些人真是刁民,為了減少對學校影響,礦上專門修了公路,他們還想怎樣?”趙良勇對劉清德的態度心知肚明,他出了個主意,道:“計劃生育搞了這麼多年,各村適齡兒童都比以前少,牛背砣的學生不多,不如把學校合並到前屋村小,砍了樹子免得烏鴉叫。”劉清德一拍大腿,道:“趙主任,你腦瓜子硬是靈光,這個主意好,隻是我在牛背砣開礦,大家都知道,不好提這個事。”趙良勇道:“我在辦公會上正兒八經提出來,合並小學校既符合政策,又符合事實,應該沒有問題。”解決了一個困擾企業發展的難題,劉清德甚是高興,道:“中午把老朱叫上,我們幾兄弟喝一杯。”去年發生錄像室事件以後,新鄉學校的老師發生了分化。侯海洋和趙海被踢到了村小,然後趙海因強奸被判刑,侯海洋憤而辭職。趙良勇痛定思痛,他不甘心在學校底層當憤青,便將清高扔進廁所,主動與劉清德搞好關係,劉清德的二哥是組織部領導,搭上這條線,對其發展是大有益處的。事實證明,趙良勇抹下臉皮的策略是正確的,他很快就出任學校教導主任,進入學校的領導層。又跟著劉清德到縣城吃了幾次酒,如今是副校長的最有力後備人選。此時馬蠻子喝得爛醉如泥,不會上山,馬蠻子婆娘要喂豬、煮飯,也不會跑到後山來。侯海洋開始轉移尖頭魚。他回到學校後山,先將兩個大膠桶放到半山腰,然後提著木桶鑽進溶洞。不一會兒,他就提了一桶尖頭魚出來,轉移到半山腰的大膠桶裡。跑了好幾趟,累得出了一身大汗。暗河裡的尖頭魚數目相較半年前少了許多,跑了七八趟,就全部被轉移了出來,多數是一斤到二斤的個頭,在大膠桶裡快速遊動著,帶起陣陣水花。侯海洋又爬回山頂上,吹著帶有泥土芬芳的山風,點燃一支煙,心情憂傷地等待著小周到來。柳河屬於淺丘,站在稍高的山坡,就能看到起起伏伏連綿不斷的小山坡,綠色植物在山腰以上,山腰以下則是農家田土。在大煉鋼鐵時,山坡上的大樹基本上被砍掉了,成為一大片禿山。如今能看到的綠樹都是近二十多年種植的,樹粗多在二十公分左右。侯海洋的目光變幻成翱翔天空的雄鷹,巡視著新鄉的山山水水。雖然隻在這裡工作一年,這一年發生的事情足以讓他回想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看著小學房頂上依然存在的大桶,他想起寒冷冬季與秋雲在一起的溫暖,不僅僅是身體上互相給對方以溫度,更是心靈上的安慰。世人都說年輕時充滿激情,他們往往忘記了在激情後麵的憂傷、彷徨和無助。歲月增加,激情消逝,憂傷也漸漸離去,人便變得麻木和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