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在等待中度過,侯海洋接連打了七八個傳呼,秋雲是用漢顯傳呼機,他反複留話:“我才從嶺西看守所出來,在裡麵關了一百多天,見麵細談。”“我進看守所是冤枉的,六月進去,今天出來。”一條條傳呼如泥牛入海,沒有得到回音。在等待中,他想起曾經說過十天不接傳呼就算分手的話,當時是玩笑話,此時覺得一點都不好笑。他到樓下為自己的數字傳呼機買了電池,安裝好小指姆大小的電池,沉寂一百天的數字傳呼機終於開始有了光亮。在上樓回家時,他希望數字傳呼機能激情響起,顯示的是秋雲的電話號碼。到了晚上吃飯時間,數字機沒有響起,家裡電話也沒有響起。侯海洋此時心緒已亂,不想參加宴會,隻是張家為了自己的事東奔西走,著實費心,不去見麵著實有些不妥當。在趕赴晚宴時,侯厚德特意洗澡換衣服。在嶺西,地域歧視無處不在,作為自尊心頗強的鄉村教師,他必須要給親家留下一個整潔的好印象。“我和爸回去,你怎麼辦,要請人照顧嗎?”侯海洋來到姐姐的寢室,兩姐弟促膝談心。侯正麗撫了撫弟弟的頭發,道:“忘記給你說了,我平時都住在張家。”“你的裝修公司怎麼辦?”“滬嶺媽媽嫌裝修公司裡麵有香蕉水等各種異味,不太願意我去。我平時去得少,生意都是由段燕在打理。目前嶺西裝修行業競爭不激烈,隻是嶺西的經濟水平比廣東低得多,裝修意識也不強,還得培育好多年。”侯正麗又問,“你打了好幾個傳呼,是給女朋友打的吧?”侯海洋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道:“一直沒有回傳呼。”“她現在做什麼,還在新鄉嗎?”“應該到廈門大學讀研究生去了。”侯海洋正打算講一講秋雲的家世,侯正麗提出一個尖銳問題:“二娃,你現在的狀態,憑什麼去娶一位研究生。生活環境變了,人的心就會變。你現在最應該考慮的是事業,不要在戀愛問題上陷得太深。”侯海洋悶悶地道:“就算要分手,我也想分得明明白白。”“你給她打了傳呼,她一直不肯回,這就是態度,你還不明白嗎?”侯海洋不願意再聽,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道:“姐,你不用勸我,經曆過生死的人,還有什麼看不開,我會正確處理。”侯正麗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千萬彆衝動。”青年人的男女之情也是一個衝突的導火索,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怕弟弟再衝動,又惹出新的禍端。這時,客廳電話鈴響起,侯海洋三步並兩步來到了客廳,拿起話筒聽到裡麵傳來的中年男子的聲音,很是失落,禮貌地道:“您找侯正麗嗎,稍等。”姐姐接電話時,侯海洋站在窗前,欣賞著省城的街邊風景,心道:“難道十天沒有回傳呼,秋雲真的就這樣走了?”六點,侯家三人來到了預定的餐館,準備宴請張家人。為了顯示誠意,侯正麗特意將宴會安排在了一家川菜館,這家川菜館從裝修到菜品都屬於中檔,適合用來招待親朋好友。進了大廳,侯厚德和侯海洋直接被引導去了餐廳,侯正麗有意留在大堂,背著父親安排了菜品。她知道父親習慣了勤儉,若是得知一條青鱔就要八十多塊錢一斤,肯定會心疼許久,索性不讓他知道價錢,免得其心裡難受。等了一會兒,張仁德、朱學蓮和趙永剛一起來到。張仁德進了包房,客氣地道:“親家,都是一家人,何必到這裡來破費,明天你要回茂東,應該是我們來給你餞行。”侯厚德不太擅長應酬,在張家人麵前總是有些拘謹,他向侯海洋介紹道:“快叫張伯伯、朱阿姨、趙叔叔,你在看守所的時候,全靠了張伯伯、朱阿姨、趙叔叔他們幫忙,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除了張仁德,張家其他人還是第一次見到侯海洋,在他們印象中,侯海洋即使沒有殺光頭老三,但是他一個人就敢去教訓東城區的社會大哥,聽說還在號裡能鎮得住來自五湖四海的壞人,也一定是凶神惡煞之輩,哪知見麵卻是一個相貌清秀、文質彬彬的大男孩。張仁德笑道:“事實勝於雄辯,侯海洋沒有殺人這是事實,必然會水落石出。”大家圍坐在餐桌上,聊著侯海洋的案子。此案的前因後果,趙永剛了解得最清楚,道:“我跟老陶通過電話,光頭老三的案件能夠偵辦,有兩個因素,第一是運氣好,恰好林海新買了一部愛立信手機,愛立信手機還沒有巴掌大,可以放到褲子口袋裡。綁架的人是土包子,隻看到了裝在手包裡的大哥大和傳呼機,根本沒有想到還會有另一台通訊工具,這是綁架案能破獲的關鍵因素。“第二個是東城分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秋忠勇是破案高手,他堅持認為侯海洋不是凶手,頂著趙家人施加給公安局的壓力,一直派員清査光頭老三的關係人,抓獲綁架者以後,能快速將綁架案與殺人案並案,並且準備了細致的審訊方案。如果沒有秋忠勇的堅持,說不定殺人案無法破獲。”聽到“秋忠勇”三個字,侯海洋腦中轟地如炸了一個鞭炮,短時間有些昏眩,他插了一句話:“以前在茂東刑警隊有一位秋忠勇,他調到東城分局來了?”趙永剛點了點頭,道:“就是茂東調過來的秋忠勇,他以前是茂東公安局刑警支隊長,有一段時間似乎受了點冤枉,被雙規了,檢察院也插了手。他的事情弄得省公安廳很惱火,多次派員到茂東市委。最後的結果是因禍得福,洗清冤枉之後,不僅調到了嶺西市,而且官升一級。”侯海洋臉上肌肉有點僵硬,他埋頭理著魚刺,心裡在翻江倒海:“秋忠勇調到東城分局,還主管我的案子,秋雲難道就不知道我在看守所?”隨後的晚餐時間,侯海洋總是想著秋忠勇和秋雲,話很少。大家都知道他才從看守所出來,性格顯得怪異些,也沒有覺得奇怪。離開嶺西時,侯海洋的數字BP機仍然毫無動靜,家中座機倒是響了數次,可惜皆與秋雲無關。第二天,侯厚德早早起床,帶著兒子來到嶺西長途客車站。長途客車按時離開了車站,由於客車還有些空位,就遲遲不肯離開嶺西,在城郊轉來轉去,惹來乘客一陣抱怨。磨蹭了四十來分鐘,終於將空位填滿,這才離開了嶺西。侯厚德捧著本《刑事訴訟法案例精選》,看得津津有味,對客車的賴皮行為沒有任何反應。侯海洋腦子裡想著秋雲,充滿了愁緒,對乘客的抱怨充耳不聞。早一個小時和晚一個小時回茂東,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意義。車至茂東,侯厚德急著回家,兩人沒有出站,轉乘到巴山縣的客車。前往巴山的旅客頗多,客車倒是沒有賴站,直接就出了城。侯海洋屏氣凝神,眼睛如雷達一樣在城中搜索著,希望奇跡發生,能在城中看到秋雲。茂東空氣中彌漫著令人傷感的元素,秋雲曾經生活在這個地方,在此讀幼兒園、小學、初中和高中,客車經過的很多地方都似乎留著秋雲的身影。車至巴山,父子倆出了車站,都饑腸轆轆。隨便找個小餐館,一人要了一碗豆花。侯厚德看著兒子清瘦的臉頰,對著老板道:“再來一份黃豆燒肥腸。”等到黃豆燒肥腸端上桌,侯厚德將葷菜推到兒子身前,道:“吃吧。”侯海洋咽了咽口水,又將黃豆燒肥腸往父親麵前推了推。兩人沉默著吃了一會兒,侯厚德放下筷子,問:“以後有什麼打算?”“還沒有想好。”“你辭職後就沒有正式工作,跟著姐姐學點實用技術,技術好,也能有碗飯吃。”侯海洋並不想在裝修公司學手藝,敷衍道:“姐姐以前在廣州發展,現在搬到嶺西,業務開展不太順利。”“你姐懷孕,是遺腹子,張家人的命根子,她不可能放太多精力在公司上。我讓你到姐姐公司,幫助姐姐隻是其中一方麵,更重要的是學技術,有了技術,一輩子就有飯吃,這也是從古至今很多手藝人的人生安排。”侯海洋從小有遠大的夢想,到姐姐的裝修公司臨時工作可以,可是按照父親的說法就是去學門手藝,這種人生安排如一桶冷水,讓侯海洋從頭冷到腳。他鬱悶地不再說話,想著自己晦暗不清的前程。吃完飯,父子倆各懷著心事,到縣汽車站坐車回柳河。在柳河客車上,熟人多了起來,不少人都與侯厚德打招呼。有一個從半途上車的中年人,站在車頭看見坐在車尾的侯厚德,用力地擠了過來,與侯厚德打招呼。“侯老師,你才安逸,娃兒和閨女都有工作,聽說女婿是大老板,在柳河小學那邊修了彆墅。”來人姓宋,曾經是侯厚德的學生,在柳河鄰村當文書,中午喝了點酒,臉紅紅的,說話高聲武氣,引來全車人側目。侯厚德是最愛麵子的人,在全車人的注視下,不願解釋家裡發生的事,隻能是有苦往肚子裡吞,道:“哪裡,哪裡。”宋文書繼續大聲地道:“侯老師,過於謙虛等於驕傲。我以後不在村裡乾,就到你的女婿那裡打個小工,到時你要幫忙啊。”提到女婿,侯厚德心裡如吃了黃連一般,他決定換個話題,道:“宋文書,你娃兒滿二十了吧,現在在哪裡工作?”宋文書道:“這個兔崽子,老子給他在政府找了份臨時工,他還嫌是八大員,不是正式工,非要跑到南方去打工,在浙江找了一個湖南妹子,把老子氣得夠嗆。”所謂八大員是指鎮鄉政府根據事業發展需要,聘用的部分事業單位性質的臨時人員,各地稱呼不同,大體上有農民技術員(水利技術員)、動物防疫員、林業員、計劃生育管理員、公共衛生員、國土資源和規劃建設環保協管員、文化協管員、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協管員,統稱為鄉鎮八大員。八大員不是正式職工,工資不高,但是有機會進入鎮政府,一般是有關係的人才能成為八大員。侯厚德道:“八大員大多要轉成正式工,可惜了。現在娃兒都是心比天高,有工作不珍惜。”宋文書對此深有同感,道:“原先我氣得很,後來小兔崽子到浙江找到工作,工資還不錯,我就再不管他了。”侯海洋心中一動,他想起了在火車上遇到的幾個老鄉,心道:“彆人都可以卷床鋪蓋就到南方去打工,我為什麼不能憑著自己的雙手創業,非要依附在姐姐身上?”轉念又想道:“既然姐有了一個平台,段燕都知道要利用,我不去利用,就是犯傻。”從小,在父親的潛移默化之下,他樹立了遠大理想,現實卻逼迫他踏踏實實做個手藝人,這讓他無論如何不能心甘。整個路上,宋文書不停地問東問西,幾乎要將侯厚德家裡的隱私向全車公布。侯海洋恨不得要堵住他的嘴巴,礙著父親的麵子不好下手,隻有將頭扭到一邊,看窗外風景,不與宋文書答話。終於到了柳河,父子倆下車。沿著小路往山坡上走,熟悉的山風和風景撲麵而來。路邊有樹林,還有小塊田土。田坎被鏟得乾淨,沒有一絲雜草,體現了社員的勤勞,但是讓山坡少了些風姿。朝遠處看,客車屁股後麵冒著長長黑煙,已經變得隻有課桌般大小。上了坡頂,就能看見柳河小學上空飄揚著紅旗。侯厚德停下腳步,久久地注視著隨風而動的紅旗。省城集全省的人財物為一體,比柳河繁華,更比柳河方便。輕輕旋轉天然氣灶的開關,就能打燃火,不必上山打柴,也不要煤炭。出門就是各種商店,隻要有錢,什麼稀奇的玩意兒都能買到。但是在省城走過一趟以後,侯厚德這才真正意識到省城是屬於彆人的城市,繁華中處處喧囂,讓內心頗不寧靜,完全沒有歸屬感。隻有站在柳河的土地上,他的心靈才徹底平靜下來,有一種濕潤溫暖的感覺在全身流淌。回到家,杜小花挑著糞桶在淋菜,她穿了一件圓領的汗衫。這是侯海洋在中師穿過的舊衣服,汗衫有幾個破洞,侯海洋中師畢業以後不願意再穿爛汗衫。杜小花舍不得扔掉,夏天在院裡勞動,穿上帶破洞的圓領衫,通風又透氣,恰好合適。“你們還知道回家?”杜小花滿心歡喜,用嗔怪的口吻表達了出來。她見著兒子又白又瘦,丈夫又黑又瘦,兩人的表情都怪怪的。她的眼光在兩人身上輪換了幾遍,最後停留在侯厚德新增的一圈白發上。侯厚德咳嗽一聲,道:“老太婆,你到裡屋來,有一件事情要給你說。”他又看了侯海洋一眼,安排道:“幫你媽澆菜去。”在回家之前,父子倆達成了共識,為了不給母親更大的刺激,要徹底隱瞞掉看守所之事,等以後再找時間說。侯海洋說了句:“媽,哪些菜澆過?”杜小花道:“你澆什麼菜,等會兒吃了飯,我再涕。”侯海洋沒有一點澆菜的興致,將小提包搬到了自己屋裡。久違的小屋乾淨整潔,床頭是那本熟悉的《中外名著選編》,牆角是姐姐大學畢業後留下的吉他。在讀大學時,侯正麗將吉他當成了寶貝,離開校園以後,吉他就失去了魅力,連帶到廣東的興趣都沒有,直接扔給了侯海洋。手在琴弦上滑動,琴弦發出清脆的聲音。久違的琴聲猛然間讓侯海洋回想起往事,陸紅、呂明、付紅兵、沙軍曾經相約到柳河玩耍,五人喝酒以後,陸紅抱著吉他亂彈,大家輪流唱歌。往事如煙,侯海洋與呂明好過又分手,想起呂明心中仍然有著淡淡的惆悵。淡淡惆悵很快被更深的痛苦所替代。他摸出數字機,又失望地放下。數字機散發著耐看的金屬光澤,不過它徒有外表,裡麵沒有什麼有用的信息。“當真就和秋雲分手了?”想起秋雲,侯海洋又煩躁不安,他將吉他放在床頭,走到院裡。父母的房門鎖著,侯海洋走到近處聽了聽,裡麵傳來母親壓抑的哭泣聲。他不想多聽父母談話,在院子裡轉了幾圈以後,走出院子。走下青石梯,穿過李子林,沿著小河走了一會兒,來到曾經紅火的工地。一幢兩層小樓已經完工,寬大的陽台、時尚的藍色玻璃以及四方形的白色小瓷磚,讓這幢小樓顯得與眾不同。圍牆上著鎖,侯海洋圍著圍牆轉了轉,然後尋了一處合適的位置,助跑兩步,猛地往前一躥,雙手搭在了圍牆頂部。翻牆而入,這才發現小樓設計與尋常農家大不一樣,沒有考慮曬稻米、苞穀等功能需要,純粹為了休閒。站在寬大的頂樓上,能看見蜿蜒小河在夕陽下閃閃發亮,不遠處的小山坡上有茂密的竹林和樹木,河邊農家煙囪裡飄著炊煙,沿著河風朝遠處飄去。修這幢房屋時,張滬嶺隱約意識到了危險,但是他那時有強大的自信能將危險消滅於萌芽狀態。商場如戰場,激戰後需要休息,傳統的富足寧靜的田園生活便是最好的休息場所,張滬嶺見了此處風景,毫不猶?象地為自己和愛人修建一幢修養心靈的場所。侯海洋想著姐夫指點江山時的風采,禁不住學古人,將樓頂欄杆拍了個遍。回想著失去工作身陷看守所一百天,秋雲消失在身邊等煩心事,心情格外沉重,站在樓頂如經過風吹雨打的石像。“難道我就這樣與秋雲分手?“難道我就跟著姐姐學裝修,成為一個手藝人?”這兩個問題盤旋在心頭,揮之不去,讓他陷入矛盾之中,不管是對秋雲還是前途,總覺得不甘如此。天快黑時,侯海洋回到小院。院裡飄著油炒豆瓣的香味,隨後傳來嗤的一聲,從油炒豆瓣香味和肉菜人鍋聲音,他判斷母親做了一道紅燒白鰱魚,這是母親的拿手菜,同樣也是侯海洋最喜歡的菜品。很多人嫌棄白鰱剌多,往往忽視了其肉質細嫩的特點,杜小花的家常魚將肉嫩特點發揮得很好,讓侯家諸人忽視了細小的魚刺。自從走出四麵高牆,侯海洋的胃口就特彆好,吃什麼都香,他走進廚房,道:“好香。”杜小花不理睬兒子,依舊專注地看著大鍋。在農村裡,大鍋是名副其實的大鍋,三斤多的肥大白鰱魚,下到鍋裡隻有小小的一團。侯海洋一隻手放在媽媽的肩膀上,道:“媽,事情已經發生了,彆太難過。”杜小花猶在生氣,道:“你爸是個老犟拐拐,你是個小犟拐拐,出了事情,就瞞著我一個人。家裡有電話,為什麼不打個電話?”“你的身體不好,怕你擔心。”杜小花道:“滬嶺這個娃兒,平時精精靈靈,怎麼做了這麼大一件傻事,丟下孤兒寡母和自己的爸媽,讓他們以後怎麼過日子?我跟你爸說好了,明天要到嶺西看小麗,你跟著我一起去。”侯海洋吃驚地道:“媽,你要到嶺西?”“閨女懷了娃兒,當媽的總得去看看,難道都不得行。”“姐住在張家,你去了不方便,姐還想著照顧你。”杜小花突然抽泣了幾下,道:“小麗懷孕,你們都去看了,就不準我一個人看,把我一個人蒙在鼓裡。”她越想越傷心,哭出了聲兒。侯海洋最見不得女人的眼淚,不僅是女友的眼淚,還包括老媽的眼淚,忙道:“你想去就去,我明天就陪著你去。”兒子勸說了一會兒,杜小花這才收了淚水。她手腳麻利地將紅燒白鰱魚起鍋。豆瓣、泡菜和白鰱魚的混合香味格外剌激嗅覺,侯海洋流著口水接過魚碗,端到隔壁飯桌上。吃晚飯時,氣氛壓抑,侯厚德回到了二道拐,恢複了以前的尊嚴,滿臉嚴肅地坐在桌邊,沉默地吃飯。杜小花想著明天要到省城,對於很少出門的農村婦女來說,到省城是一件大事,這給了她頗多壓力,忐忑不安。侯海洋心裡裝著自己的前程和女人,充滿了青年人特有的愁緒,他不停地吃魚,媽媽的紅燒魚很對胃口,多少能緩解焦慮和憂傷。回家的夜裡,侯海洋枕著少年時代用慣的老枕頭,聞著習慣的味道,呼吸著山間的新鮮空氣,比起看守所要舒服百倍。隻是睡覺時他不太習慣關燈,沒有燈光的黑夜裡,他輾轉反側很難入眠。入睡後,一夜很多夢,醒來全都記不得。早上吃著家裡的紅苕稀飯,侯海洋禁不住想起看守所裡清得可以照出人影的稀飯,經曆過那一段物質極端匱乏的日子,他不忍心浪費掉任何一點美食,把稀飯和紅苕都吃得乾淨。吃過早飯,杜小花急著出門。侯海洋看到母親攜帶的行李,頓時頭大,道:“媽,你帶幾大包東西做什麼,嶺西啥都有,不缺這點吃穿用品。”杜小花腳下有兩個編織袋和一個筐,裡麵全是產自當地的山貨,她對兒子道:“外麵的東西哪裡敢吃,全部是農藥和化肥喂出來的。”她摸著花生袋子,道:“這些花生都是後坡產的,啥藥沒有,燉點豬蹄子,湯是白色的。”侯海洋道:“多少帶點意思一下就行了,彆帶這麼多。”杜小花不同意,道:“我都是減了又減,哪一樣都用得著。”侯厚德在旁邊道:“算了,裝好的東西都帶上。要不是我勸你媽,她還要抓幾隻土雞到嶺西。”侯海洋隻能作罷,提著筐,背著一個編織帶,朝柳河鎮走去。杜小花一直堅持勞動,體力甚好,背著另一個編織帶,緊跟在兒子身後。侯厚德沒有送行,他準備到中心校報到、銷假,準備明天就上課。坐客車從嶺西到巴山縣柳河二道拐,要轉三次車,花七八個小時。由於車次安排的原因,從二道拐到嶺西則需要花費更多時間,侯海洋從早上六點鐘出發,車過茂東時又被耽誤了時間,晚上六點鐘才站在了嶺西市街道上。在不停轉車過程中,帶著編織袋的母子倆受了不少白眼,所幸侯海洋身高體壯,臉上表情隱隱有些凶狠,隻是受到鄙視,並沒有遭人欺負。杜小花完全被嶺西這座大城市所震撼,撲麵而來的燈光讓其感覺這是一個充滿危險的未知地方,她畏縮地跟在兒子後麵,甚至產生了拉住兒子衣角的想法。侯海洋感受到母親的不安和恐懼,主動挽著母親的胳膊,道:“媽,嶺西繁華嗎?”杜小花搖頭道:“不安逸,好多人,車也多。”坐進女兒開來的小車以後,杜小花才覺得安全。看著女兒微微突出的腹部,想起跳樓的女婿,她偷偷地抹起眼角。一路上,侯正麗不停地給母親介紹嶺西的情況。杜小花來到嶺西就被不斷出現的高樓弄昏了頭腦,女兒的介紹從左耳進從右耳出,根本聽不進去。直至回到家中,關上窗戶,杜小花這才覺得胸口出氣順暢了。她打開帶來的編織袋,裡麵有米,米裡有蛋,還有花生、核桃、蜂蜜等。杜小花特意道:“蜂蜜是發物,暫時還不能吃,等生了小孩才用得上。”侯海洋站在一邊道:“我給媽說,嶺西是大城市,啥都有,不要帶雞蛋,她非要帶。”杜小花道:“你懂個啥,這是家裡雞下的蛋,營養特彆好。我當年懷你和你姐時,啥都沒有吃,就吃了幾十個雞蛋,把你們姐弟倆養得這麼壯實。”侯正麗感受到樸實的家庭溫暖,道:“媽,坐了一天車,挺累的,你彆收拾了。晚上簡單吃點,我下麵條。”杜小花是極勤勞的人,哪裡肯讓懷孕的女兒做事,道:“你們煮的麵都不好吃,我給你們煮。有點肉就好了,我給你們做肉臊子麵。”侯正麗打開冰箱,在急凍室拿出一塊肉,道:“家裡還有肉,隻是要解凍。”杜小花來到冰箱麵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箱光滑的外殼,道:“這就是冰箱,聽你爸說,吃不完的東西放在裡麵不會壞。”侯海洋就將冰箱拉開,將母親的手拉到急凍室裡,道:“這是零下幾度,絕對不會壞。”杜小花有些怕冰箱,急忙將手從冰箱邊上抽回來,道:“大妹用上冰箱,成有錢人了。”看著冰箱,她想起了女婿,歡喜之情便無法流露出來。在母女倆在廚房聊天時,侯海洋站在陽台上抽煙。在中師時代,他並沒有煙癮,抽煙隻是為了表達和追隨時尚。在看守所裡,他偶爾從鮑騰手裡接過煙嘴,反而時時都想抽兩口。在青煙嫋繞之中,他做出“明天回茂東找秋雲”的決定。他知道秋雲有可能去讀研究生,在茂東十有八九找不到人。可是若是不去找秋雲,就意味著徹底放棄,肯定會留下終生遺憾。在吃晚飯時,杜小花聽到兒子要獨自到茂東,就用蒲扇敲侯海洋的腦袋:“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你這個娃兒沒有娶媳婦就忘了娘,把我一個人丟在省城。對了,是不是談媳婦了,帶回來讓我瞧瞧。”侯海洋躲著敲來的蒲扇,道:“明天由姐姐陪你,我隻去大半天,晚上就回來。”侯正麗知道弟弟要去做什麼,幫腔道:“誰還沒有點私事,二娃早去早回。”杜小花性格隨和,從小到大,凡是娃兒們提出的請求,能辦到的都會儘量滿足,她一邊給侯正麗苗了蛋湯,一邊交代道:“你姐身子不方便,管不了生意,自家人的生意還得自家人管著,交給外人不放心,從茂東回來,你就去幫大妹。”侯正麗道:“媽,你彆這樣說,自從滬嶺出事以來,生意上的事情就由段燕在打理,沒有段燕,生意早就做不走了。”杜小花道:“你爸常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就認為他一點都沒有防人之心,生意讓彆人管著,想起來就不放心。我雖然沒有讀過好多書,可是看到那些做生意的人,誰會把生意拿給彆人管。”侯正麗不願多說這個話題,打岔道:“媽,過幾天滬嶺媽媽要請你吃飯,換上我給你買的新衣服。”杜小花知道張滬嶺的爸媽都是省城裡有權的人,與其見麵不免頗為緊張,道:“你給滬嶺媽媽說,彆在什麼酒店吃飯,就在家裡吃不行嗎?”侯海洋最了解母親的心態,道:“請你在酒店吃飯,說明張家人很重視我們家。你彆怕,得把麵子繃起來。”杜小花又想起跳樓的張滬嶺,歎息道:“滬嶺爸媽也真不容易,把兒子養大有出息了,就這樣沒了。”此話出口,晚飯的和諧氣氛便凝固起來。侯正麗低著頭,慢慢地咬著米粒。杜小花想勸幾句,又怕惹得大妹更傷心,也隻好不說話。吃過晚飯,在兒女的逼迫下,杜小花換上新衣。新衣服最初穿上身時,她覺得渾身都不自在,仿佛新衣服是偷來的一般。三人上街,進了燈光明亮、裝飾一新的嶺西百貨,杜小花更是手腳無措,緊張得汗直流。好在女兒和兒子都是城裡人的模樣,讓她有了幾分底氣。從一樓逛到五樓,她逐步適應了商場環境,仍然不敢靠近任何商品,隻是遠遠看著。杜小花無意間看到服裝上的標價,其價格之高遠超出了想象。她默默地將這些服裝價格轉換成豬肉價格,暗道:“這條褲子值五十斤豬肉,這件衣服值半片肥豬,這條裙子抵得上整頭肥豬。”換算得越是準確,越讓杜小花心驚膽戰,從六樓往下時,她無論如何不願意再逛,直接沿著樓梯下樓。下樓以後,杜小花指著自己衣服問:“這件衣服多少錢?”新衣服是打折品,打折價為280多元,原本是侯正麗為自己準備的,她隨口道:“這件衣服不貴,隻有100塊錢。”杜小花所穿衣服都是在柳河場上所買,皆為十幾元到二十幾塊的價格,100塊錢,是她最貴的衣服。“真是糟蹋錢,我怎麼能穿這麼貴的衣服。”杜小花將這句話反複了多次,直到回到家中,將侯正麗嘮叨得要抓狂,她才作罷。侯海洋倒是深刻理解母親,他從大山溝來到廣州時也曾經有如此心路曆程,隻是母親將心路曆程直接表現了出來,而他則將其隱藏在內從街上回來,三人在客廳聊了很久。文化並不等於見識,知識也不完全是能力,沒有多少文化的母親言談中蘊含著許多樸素的道理,與兩個孩子談得津津有味。母親和姐姐上床以後,侯海洋將房間門關上,把身上所有的錢全部掏出來,認真數了一遍。在牛背砣小學時,每月工資微薄,可是有暗河尖頭魚作為補充,他的生活過得挺滋潤,買了摩托車、傳呼機,如今身上的錢,還是賣尖頭魚所得。如今走出小山溝,來到繁華大都市,他發現自己一無所有,在鄉村練得嫻熟的謀生技能完全沒有了用武之地。侯海洋雙腿盤在床上,看著幾張可憐兮兮的鈔票,心道:“明天上午先去找秋雲,不管能否找到都得回一趟牛背砣,賣幾百斤尖頭魚,賺點生活費,否則還要向姐姐伸手要錢,太丟人。”夜晚,腦中浮動著無數機靈的尖頭魚,尖頭魚遊來遊去,形成無數線條,線條變幻莫測,似乎又變成秋雲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