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四十一(1 / 1)

複活 列夫·托爾斯泰 1239 字 2個月前

聶赫留朵夫一清早從家裡出來,看見一個鄉下人趕著一輛大車在巷子裡走,怪腔怪調地叫道:“賣牛奶,賣牛奶,賣牛奶!”昨晚下了第一場溫暖的春雨。凡是沒有修馬路的地方一下子都長出了嫩綠的青草。花園裡的樺樹枝上布滿了翠綠的絨毛,稠李和楊樹抽出了芳香的細長葉子。住宅和商店都卸去了套窗,把窗子擦得乾乾淨淨。在聶赫留朵夫乘車經過的舊貨市場上,一座座貨棚旁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群。有些衣服襤褸的人腋下夾著皮靴,肩上搭著熨得筆挺的長褲和背心,在市場上走來走去。小飯館周圍擠滿了不上工的男人,他們穿著乾淨的腰部打褶的上衣和擦得發亮的皮靴;還有些女人,頭上包著花花綠綠的綢頭巾,身上穿著釘有玻璃珠的外套。警察挎著用黃絲帶係住的手槍,站著崗墨子墨家思想的著作總彙。舊題為戰國墨翟撰,實為其,窺察什麼地方有糾紛,好借此排遣他們難堪的無聊。在林蔭道上,在一片新綠的草地上,孩子們和狗在奔跑嬉戲;保姆們興致勃勃地坐在長凳上聊天。大街上,左麵半邊路麵沒有照到陽光,還很潮濕陰涼,中間的路麵已經乾了。沉重的載貨馬車不停地在街上隆隆駛過,四輪輕便馬車轆轆地行駛著,公共馬車不斷發出叮噹的響聲。四麵八方響起教堂參差錯落的鐘聲,震得空氣不住地顫抖,號召人們去參加和監獄教堂一樣的禮拜。人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向各自的教區走去。聶赫留朵夫所雇的馬車沒有把他送到監獄門口,而在通往監獄的路口停下。在這通往監獄的路口,在離監獄大約一百步的地方,站著一些男人和女人,手裡多半拿著包袱。右邊有幾所不高的木屋,左邊是一座兩層的樓房DelFVólpe,1897—1968)、科來蒂(LucioColletti,1924—,門口掛著招牌。用石塊砌成的巨大監獄就在前麵,但探監的人不準走近。一個持槍的哨兵走來走去,誰想從他身旁繞過,他就向誰吆喝。木屋小門旁邊,在崗哨對麵的右邊長凳上坐著一個看守。他身穿鑲絲絛的製服,手裡拿著一個小本子。來探監的人都走到他跟前,報了他們要探望的人的姓名,他就記下來。聶赫留朵夫也走到他跟前,報了瑪絲洛娃的姓名,穿製服的看守也記了下來。“為什麼還不讓人進去?”聶赫留朵夫問。“他們正在做禮拜。等做完禮拜,就放你們進去。”聶赫留朵夫走到探監的人群那裡。人群中走出一個人,衣服襤褸,帽子揉皺,光腳上套著一雙破鞋,臉上布滿一道道傷痕,向監獄走去。“你往哪兒溜?”持槍的哨兵對他吆喝道。“你嚷嚷什麼呀?”衣服襤褸的人全沒被哨兵的吆喝嚇倒,頂嘴說,然後走回來。“你不放,我等著就是。何必大聲嚷嚷,簡直象個將軍似的。”人群發出讚許的笑聲。探監的人大都穿得很寒酸,甚至破破爛爛,但也有一些男女衣著很體麵。聶赫留朵夫旁邊站著一個服飾講究的男人,臉色紅潤,胡子刮得精光,手裡拿著一個包袱,顯然是襯衣褲。聶赫留朵夫問他是不是第一次來探監。那人回答說,他每星期日都來。他們就這樣攀談起來。原來他是銀行的看門人,是來探望犯製造偽證罪的弟弟的。這人和藹可親,把自己的身世全都講給聶赫留朵夫聽,還想打聽聶赫留朵夫的情況,但這時來了一輛橡膠輪胎的輕便馬車,由一匹高大的良種黑馬拉著,車上坐著一個大學生和一個戴麵紗的小姐。這樣,他們的注意力就被吸引過去了。大學生手裡抱著一個大包袱,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向他打聽,可不可以散發施舍物(他帶來的白麵包),以及為此要辦什麼手續。“這是未婚妻要我來辦的。她就是我的未婚妻。她的爹媽要我們把東西散發給犯人。”“我也是頭一次來,我不知道,但我想應該問問那個人,”聶赫留朵夫說,指指身穿製服、手裡拿著小本子的看守。就在聶赫留朵夫同大學生談話的時候,正中開有小窗洞的監獄大鐵門開了,裡麵走出一個穿軍服的軍官和另一個看守。那個手拿小本子的看守就宣布探監開始。哨兵退到一邊,所有探監的人都爭先恐後,有的甚至跑步,紛紛向監獄大門湧去。站在門口的看守高聲數著從他身邊走過的探監人:“十六,十七……”在監獄裡麵,另一個看守用手拍著每個進入二道門的人,也在點數,目的是免得讓一個探監的人留在獄裡,也不致跑掉一個犯人。這個點數的看守,眼睛不看走過去的人,在聶赫留朵夫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看守這一拍起初使聶赫留朵夫感到屈辱,但他立刻想到他到這裡來是為了什麼事。這種屈辱的情緒使他感到害臊。二道門裡麵首先看到的是一個拱形大房間,房間裡有幾個不大的窗子,上麵裝著鐵柵欄。在這個稱為聚會廳的房子裡,聶赫留朵夫怎麼也沒有料到,壁龕裡竟會有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巨像。“掛這個乾什麼?”他想,情不自禁地把耶穌像同自由人聯係起來,卻怎麼也無法把他同囚犯聯係在一起。聶赫留朵夫慢吞吞地走著,讓急於探監的人走在前麵。他百感交集,想到關在這裡的惡人就感到不寒而栗,對昨天的男孩和卡秋莎那樣的無辜者則滿懷同情,而想到即將同卡秋莎見麵,不禁又覺得膽怯和愛憐。他走出這個房間的時候,聽見看守在那一頭說著些什麼。但聶赫留朵夫滿腹心事,沒有理會看守的話,繼續往多數探監人走的方向走去,也就是走往男監,而不是他要去的女監。聶赫留朵夫讓性急的人走在前頭,自己最後一個走進會麵的房間。他推開門,走進這個房間,首先使他吃驚的是一片喧鬨聲,那是由幾百個人的叫嚷聲彙合成的震耳欲聾的聲音。直到他走過去,看見房間被一道鐵絲網隔成兩半,人們象蒼蠅釘在糖上那樣緊貼在鐵絲網上,他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這個後牆上開有幾個窗洞的房間,不是由一道鐵絲網而是由兩道鐵絲網隔成兩半,而且鐵絲網都是從天花板一直掛到地板上。有幾個看守在這兩道鐵絲網之間來回監視。鐵絲網那邊是囚犯,這邊是探監的人,中間隔著兩道鐵絲網,距離有三俄尺寬,因此雙方不但無法私相授受什麼東西,連要看清對方的臉都很困難,特彆是近視眼。談話也很困難,一定要拚命叫嚷,才能使對這種可怕的狀況,這種對人類感情的褻瀆,竟沒有人感到屈辱。士兵也罷,典獄長也罷,探監的人也罷,囚犯也罷,都在這樣做,仿佛認為這樣做是天經地義的。--------3俄尺等於2.13米。聶赫留朵夫在這個房間裡待了五分鐘,心裡感到說不出的痛苦,覺得自己軟弱無能,同整個世界格格不入。他在精神上感到極其厭惡,難過得仿佛暈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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