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1章人間陳跡
天心錢塘,但此刻錢塘江為羅刹明月淨而呼嘯。
民心越甲,但甲葉已片片凋落,護不得道身周全。
書山有路,但路漸悄然。
高政兀立在錢塘江的長堤上,不免形影淒涼。
羅刹明月淨卻遙立潮頭,仿佛與此間無涉。
衍道絕巔的力量,強勢碾壓此方。高政雖隱隱是南域第一真人,借國勢借民心借書山之力,仍不能擋。
“羅刹樓主。”高政的聲音已經啞了,但他仍然保持風度:“軟柿子固然好捏,但臟了您的手,也難言美事。”
“是嗎?”羅刹明月淨的手繼續下沉,纖白玉指似天傾:“我倒想看看,你怎麼臟我的手。”
“不能再商量嗎?”高政問。
“人已經死了,三分香氣樓的行動已經失敗了。”羅刹明月淨道:“怎麼商量?”
高政道:“冤有頭債有主,貴樓奉香真人的行蹤,也不是我報告的啊。”
“你的意思,是讓我去找那文景琇?”羅刹明月淨笑問。
“找誰是您的自由,但我想這件事還牽扯不到國君那裡去……況且擅殺天子,於您也多少是個麻煩。”
高政說‘是個麻煩’,是很給羅刹明月淨貼金了。在國家體製為主流的時代,正朔天子豈能不教而誅?皇朝內部更迭尚有因由,似羅刹明月淨這般,除非她的三分香氣樓不想要了,她自己也得做好流亡天涯的準備。
“那就是龔知良囉?”
“您儘可隨意。”
“真真怪也!”羅刹明月淨訝道:“你這越國名相,怎的事事不為越國想?老老實實受死於此,不起彆的波瀾,難道不好麼?”
高政強調道:“是前相。”
他歎了口氣:“前半生為越國活,後半生我想為自己活。”
羅刹明月淨悠然道:“聽起來伱好像頗有怨念,看來當初任期未結束就選擇退隱,當中有些故事在。”
道曆三七二九年,時任越國國相的高政,推動隕仙之盟。就此聲名大噪,威風一時無兩。有“千古名相”的美譽,還未去職,就已定論!
但在短短五年之後,他便致仕。自此閉關隱相峰,斷絕交流。
這件事情一直為天下議論,但個中真相如何,也隻有當事人知。
“是有一些,不太光明的秘辛。”高政勉強撐著自己:“高某願意傾吐這件陳年往事,樓主可願靜聽?”
高政致仕隱退的時候,越國還不是現在這個皇帝,甚至當今越帝文景琇都還未出生。
有南鬥殿支持,暮鼓書院撐腰,書山注視,越地民心擁戴……一代名相為何遽退於風雲激蕩之時?這當中的種種故事,確實值得一讀。
“算啦!”羅刹明月淨道:“我特意研究過陳樸。恰巧禍水裡有一點小小的動蕩,他正在處理。等他收到你的消息,再趕過來……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了。所以你還有什麼遺言嗎?”
高政垂下眼眸:“看來您今日是鐵了心要殺我於此。”
“是你鐵了心要和我三分香氣樓作對啊。這越國究竟姓高還是姓文,都要兩說,龔知良也不過你門下走狗——楚國屠刀一舉,越國趕緊帶路,你怎敢說你什麼都不知情?”羅刹明月淨道:“法羅身死之時,你當有此覺悟。”
“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完成。”高政雙手微垂,眉眼耷拉,似是已經放棄了抵抗,但是他說道:“羅刹樓主,你不要逼我。”
“看來這就是你的遺言。”羅刹明月淨的聲音毫無情緒,那隻遙遙按來的手,遽轉為抹——
以堤岸為軸,江麵為布。
好似狂士醉酒,遂意揮毫!
高政身上最後的色彩,他鮮紅色的真人之血,就這樣被大片大片地帶出來,大片大片地潑灑在空中!
於是天穹也成為畫布。
那雲月都是背景。
但高政並沒有立刻就死去。
他的氣息不但沒有衰落,反而開始拔升。
他的身體裡,有磅礴如海的力量在呼嘯!
他孤獨立在長堤的道軀,此一時接天連地——他正在觸及此世極限,正在攀登現世超凡絕巔。
這位越國名相,果然是隨時可以衍道的強者。且圓潤無憾,早已完備。前途光明,毫無礙難!
“其潛心如此,深藏如此,必有大圖啊!”羅刹明月淨語帶感慨,仿佛並不是她逼得高政即刻衍道。
她是色彩的掌控者。
高政是被色彩描繪的人。
無限拔升的力量,孤獨兀立的道軀,黑白的世界,緘默的錢塘江,以及大片大片的鮮血所潑灑的這幅畫卷!
畫卷中的高政並不言語,他也抬手遙按羅刹明月淨,要讓這女人見識他的力量。
羅刹明月淨輕輕一歎:“可惜,你若是早些年就衍道——”
她的話隻說到這裡。
但她的那隻羊脂美玉般的手,在這一刻也變成了無限斑斕的色塊。錢塘江的這個夜晚如此絢爛!
羅刹明月淨的身影消失了,羅刹明月淨的聲音也消失了。
隻有大塊大塊的色彩,爬滿高政的身體,把他變得像是一隻等人高的、幻彩的泥人。
泥人應該在匠人的手中,而不是孤獨地立在江堤。
在所有斑斕的彩色中,隻有高政的眼睛黑白分明。
他在這一刻雙眸圓睜,顯出一種超出想象的驚懼:“你竟一直還隱藏了實力!”
他的眼睛也混同為彩色。
當春天走到秋天,鮮豔就會凋零。
像是一片落葉,被風吹走。如此的波瀾不驚。
這條千年長堤,此刻寂寥無行人。唯有江風仍來,卷起幾道潮聲。
高政的聲音也消失了。
嘩啦啦。
錢塘江上潮信來,潮信來時已無我。
黑白的世界仿佛並不存在,彩色的道軀好像也沒有出現過。
明月大江,萬古寂寞。
當天空下起淅淅瀝瀝的血雨,隨著潮信而來的,是春風一縷。
江麵又見浪花開,長堤垂柳發新綠。
但是那個年紀輕輕就敢問道暮鼓書院的人,已經不在了。
暮鼓書院的院長陳樸,默然立在長堤。
他站在高政曾經站過的位置,表情凝重。
雖然羅刹明月淨抹掉了所有的痕跡,但並未掩蓋她殺死高政的事實——她隻是抹掉人們追蹤她的可能性。
對於高政的實力,陳樸自問是非常了解。
長期以來獨自撐挽越國,麵對楚國這樣的龐然大物,高政當然料想過種種情況,做過許多的預案,於情於理都不會有猝不及防的狀況發生。
但是今天,他還是戰死。
誰能想到他會死在羅刹明月淨的手上呢?
高政一步就能成為衍道,在這越國的地界裡、還有書山的支持,他本該撐得住一步的時間,他也謹慎地從來不離越國半步。可他還是死在登頂的半途。
於是這天地之悲,亦隻是悲泣一位真人的離去。
陳樸搖了搖頭,就像他第一次看到高政的時候。
……
……
太虛閣員薑望,和東天師宋淮,在度厄峰外相顧無言。
準確地說,是宋淮無言。
薑望雖然睜著眼睛,但心思皆在如夢令中,進行著道術的推演。自從在五德小世界裡學得陰陽小聖趙繁露的潛意識海洋,他的如夢令,就有了本質的提升。
身為太虛閣員,擁有太虛幻境演道台的最高權限,用演道台推演的道術,比他自己推演的要完美得多。但用如夢令推演道術的過程,才能帶給薑望真正的體悟。前者知其然,後者知其所以然。
薑望現在更習慣在如夢令的推演之後,再用演道台驗證。就像考試之後對答案。
度厄峰籠罩在滾滾兵煞中,南鬥秘境裡,始終沒有什麼動靜傳出來。
宋淮還是忍不住開口:“你跟左家那小子的感情那麼好,不擔心他們在裡麵的情況嗎?”
薑望隨口回道:“若在這種萬無一失的戰爭裡,還能有什麼意外發生,那也不是我能解決的。”
有安國公帶隊,有大軍支持,楚國上上下下都盯著的這一場戰爭,他本來確實沒什麼擔心。但宋淮這麼一問,他也不免犯起了嘀咕——東天師是不是看到了什麼?難道真有什麼意外發生?
“你覺得楚國怎麼樣?”宋淮問。
薑望道:“物華天寶,人傑地靈。華章錦辭,天下風流!”
“你覺得景國怎麼樣?”宋淮又問。
“挺好的!”薑望道。
宋淮看了他一眼:“……你覺得伍照昌怎麼樣?”
“安國公豈是我有資格評價的。”薑望忍不住了:“您……有什麼事情嗎?”
“我看不得你在我麵前修煉。”宋淮表情認真:“我徒弟耽誤了五年,我也要耽誤一下你。”
薑望看了他一陣,不確定他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最後還是尊重一下老人家:“那我到您背後去修煉,您彆回頭看,就不算在您麵前。”
恰是在這個時候,纏繞度厄峰的兵煞之雲,一刹那散去。
手提蓋世戟的項北,躍在峰頂。一身重甲,血跡斑駁。身上煞氣未消,自有巍峨,遠遠道:“東天師,薑閣員,請入南鬥之筵——國公有請!”
他高大的身形,像山外的山影。但在逐漸亮起的天光之下,逐漸明晰輪廓。
原來夜幕已被撕破,朝陽露了半臉。
這漫長的一夜,已經過去了。
“南鬥殿沒了!”宋淮陳述式地說道。
“南鬥殿沒了。”項北確認。
薑望隻是側了側身,對宋淮禮道:“您先請。”
煞雲散去後的度厄峰,並不顯得冷清,早在大軍廝殺於南鬥秘境中時,大量的輔兵就已經在山上清理殘垣——顯然楚人已視此為楚地,在打掃自家庭院。
此刻煞雲消散,夜色退開,金輝流動於山巒,恍如新生。
但這種感覺,在真正進入南鬥秘境後,就已經消失了。
從已經被打碎的入口,輕易踏進南鬥秘境中,跟著帶路的項北,飛落名為“司命”的星辰。
憑薑望的眼力,遠遠就能看到在這座星辰上生活的人們。
在這樣的視角俯視人間,他們像螞蟻一樣渺小,也像螞蟻一樣,不知疲倦地爬行在低矮巢穴裡。
楚軍並沒有在這裡搞什麼針對凡人的屠殺,甚至於這些星辰百姓的生活也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主戰場還是被星辰百姓稱為“司命聖殿”的地方。
在凡人城市發生的戰鬥,全都是針對逃竄的南鬥修士的緝捕。普遍規模不大,也沒什麼意外可言。
但南鬥秘境裡的氣氛,仍是十分壓抑。這種壓抑,絕不僅僅是因為南鬥聖殿的墜落。
薑望看到了禍氣。
鬥昭人禍之刀所斬出來的那種禍氣,極其濃鬱,綿久不散。
薑望聽到了惶惶不安的人心。
薑望聽到有一位凡俗世界裡飽讀詩書的老者,在高樓仰天而悲:“這一天,星落如雨,仙神儘絕啊!”
這樣的老人,若是出生於現世,是有機會打破天人之隔、成就神臨的,他的精神修為十分飽滿。可惜在星辰世界,他連超凡那一步都未能跨出。如今身衰神老,已命不久矣……
無邊見聞,儘收一耳。薑望的眼眸之中,有星河流過。
他平靜地跟在項北身後,落下司命星辰上的“仙神居所”。來到修築了“司命聖殿”的“永聖高原”。
禍氣最重的地方,反倒是這裡。
不難想象,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
楚軍有序地收拾著這裡,推倒殘垣、清掃血跡、拖走屍體。
昔日巍峨宮殿,是人間陳跡。
宋淮隨口歎道:“已然超凡,未能脫俗,入聖無期。”
薑望行走在殘垣間:“在生死之間,誰能脫俗呢?”
“你已經看到這一切。”宋淮完全不避忌在前方帶路的項北,忽然問道:“你說為什麼南鬥殿崩潰的秩序,還沒有在凡人間大規模蔓延?”
薑望思忖著道:“因為茫茫眾生,極是脆弱,也極是廣博。非是一點兩點墨跡,所能侵染。”
“因為時間還不夠。”宋淮有不同的意見:“人心流毒,其烈其狠,遠遠超過你的想象。”
薑望沒有說話。
一行人走過一處坍塌的殿堂,廊傾瓦碎,麵目全非。
薑望不知為何心有所感:“這是什麼殿?”
前方沉默帶路的項北,隨口回道:“南鬥殿的迎客殿,三分香氣樓和南鬥殿聯絡的人就住在這裡,也死在這裡。”
“是那個心香第一嗎?”薑望記得自己好像知道那女人的名字,但不知為什麼,想不起來。
“叫昧月。”旁邊的宋淮說。
於是這個名字又出現在薑望腦海裡。像是之前藏在什麼地方,現在又突然跳出來。
涉及南鬥覆滅,多少會有些隱秘存在,薑望不試圖追尋其中的意義:“想來是項兄的功勳了?”
項北搖搖頭:“沒等到我出手,許是內訌。”
“沒看到屍體啊。”
“應該是被清走了,統一處理。薑兄想看看嗎?”
“不用了,我也不認識。”薑望隨口說著,跟著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