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8章 新莊(1 / 1)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2341 字 2個月前

薑真人在莊國同杜野虎喝酒。

曾經嗜酒如命的杜野虎,已經戒酒好些年。在殺死莊高羨後的現在,哪怕與薑望同坐一桌,也隻是小酌兩口。

很難想象,他是那個床底下藏滿了酒壇,每個月月初就把例錢喝光的杜野虎。

一起喝酒的還有黎劍秋、宋清約。

宋清約還帶來了他的妹妹宋清芷。

小丫頭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吃東西。

除了最開始進來禮貌地跟大家問好,剩下的時間都一聲不吭,坐姿也端莊,顯得很是淑女。

想起當初她花錢抄薑安安的作業,還威脅要揍薑某人……曾經的混世小魔女,現在卻是懂事了許多。

懂事的小孩子,往往是不快樂的小孩子。

所以這麼多年來,薑望總在努力保護薑安安的天真,寧可她任性一點——小安安很早就開始懂事了。在父親病死後,在母親改嫁後……在薑望為她精心布置的家,毀於那年冬天的人禍。

也就是在雲國安定了很久之後,才開始活潑起來。

淩霄閣給了她家一樣的感受,而這個世界的風雨,再未與她擦肩。

而宋清芷呢?

宋橫江一夕身死,宋清約倉促繼承水君之位,在莊高羨的壓製下苦苦支撐,顯然是沒有多少精力照顧她的。清江水族所感受到的逼仄,宋橫江的子女最能感受。

薑望看著她:“清芷啊,你還記得安安嗎?你們以前是好朋友。”

宋清芷眼睛亮了一下,使勁點頭。

在學堂的時候,她倆的確感情很好,是私塾先生最頭疼的兩個學生。宋清芷作為水府小公主,錢財珠寶大大的有,動不動送禮物給薑安安。當初兩個小丫頭在城外分彆,宋清芷還送了安安一件護身的法器。

薑望笑道:“那等安安回來,我帶她來找你,或者我接你去雲國,給你倆也安排一個老友重逢。”

黎劍秋便是笑。

杜野虎抱怨:“也不說帶她來看我……她去哪裡了?”

薑望‘嗐’了一聲:“跟葉閣主去了天外修行,我也不清楚在哪一界。”

宋清約也是個帶妹妹的人,聞言忍不住道:“安安這麼早就開始修行嗎?”

水族天生道脈,但一般也要等到心智成熟,才正式開始修行。不然就很容易出現無法駕馭力量,反被力量控製的情況。

多少妖族水族失控為惡獸,那都是曆史的血淚教訓。

人族則更不必說,在吞服開脈丹之前,都要打好基礎、養好身體。

從遊脈到周天,本就是初步建立世界認知的過程,並非越早越好。

“彆提了。”薑望道:“葉真人早早就幫她打好了基礎,令她都不能享受童年。”

宋清約道:“那也用不著現在就跑到天外去修行吧?”

薑望一臉的煩惱:“我這個妹妹,彆的都很好,就是一點叫我難受——她太愛學習了,每天不是讀書練字,就是打坐學道。那字帖是一遝一遝的寫啊!我天天叫她去玩耍,小孩子有什麼好學的嘛。她不聽,她非要!這回去天外,我猜葉真人也是被纏得沒辦法。”

宋清約默默看了自己妹妹一眼。

宋清芷被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臉蛋,並沒有飯粒。此時的她尚不知道,她將要迎接什麼。

今天這些人一起坐下來喝酒,倒也不是單單敘舊。

酒過三巡。

黎劍秋道:“上次我們聊過的開脈丹的事情,薑師弟提供了許多想法,這段時間我們反複討論過很多次,已經有個初步的結果。你如今是當世真人,眼界遠超我等,幫忙再審視一遍,給點意見?”

開脈丹的創造,是人族得以掀翻妖族天庭的基礎。

古往今來,血脈越強大,子嗣越艱難。

人族很難稱得上血脈強大的種族,在遠古時代諸天萬族裡,甚至是較為弱勢的那一等,但也因此易於繁衍……而開脈丹直接補足了先天,劣勢就此成為優勢。

從一脈一丹到一脈多丹,同等品質的妖脈,所創造的開脈丹越來越多,品相越來越好……再到如今,一個妖族,就可以催生一大群妖獸,開脈丹的產量大幅度提升。

人族對開脈丹的研究從未止步,有過好幾次躍升本質的變革。

但它原初的血色,從來不曾抹去。

霸國之人看不到這種血色,大國之人也高枕無憂,因為開脈丹的代價,都被小國承受。

而在座的這些,正是小國出身。

今天坐在這裡的這一桌,都是看到了開脈丹血腥底色的。

黎劍秋曾經在豎筆峰失去一切,自謂“敗家之犬”。

薑望在玉衡峰震碎三觀,幾乎崩塌了信仰。

杜野虎這幾年守在九江城,本身就是在彈壓莊國境內最大的獸巢。

宋清約更不必說,很多人把水族當做開脈丹的原材料。

但另一方麵,薑望、杜野虎、黎劍秋,都不是天生道脈者,薑望和黎劍秋都是吞丹開脈,杜野虎則是古兵家氣血衝脈,九死一生,方有所成。

如今薑望貴為當世真人,杜野虎和黎劍秋也身具一國高位,他們都清楚開脈丹對人族的偉大意義,明白這件事情不能簡單地劃分對錯,他們也絕不可以粗暴地應對——無論是出於怎樣良善的初心。

善念為惡者,屢見不鮮。

對於今日之莊國,道宗仍是“屬而不統”,交由自治。

元老會會長章任、相國黎劍秋、大將軍杜野虎、監國使傅抱鬆、清江水君暨莊國水師總督宋清約,這五位聯議治國。

而在座的就有其中三位,他們基本可以決定這個國家的走向。

這也意味著,年輕的他們,可以開始嘗試著靠近理想——不能說理想,暫時隻能說是一種美好的希望。

他們希望這個國家變得更好,希望百姓生活得更好,希望他們曾經所經曆的痛楚,後來者不要再經曆。希望曆史的錯誤不要再重演,希望曾經的悲劇,不要再發生。

不僅僅是楓林城域永眠的人們,也不僅僅是三山城一代代的犧牲。

但如薑望曾經麵對平等國時所言——“在我真正懂得一些道理,真正看清這個世界,真正思考清楚、獲得答案之前,我不想貿然做些什麼,用我的愚蠢來傷害這個世界。”

年輕的他們並不敢說自己懂得這個世界,不敢說自己所想即為絕對真理。他們隻敢小心翼翼地嘗試、探索。

自掀翻莊高羨之後,他們掌權已經半年,還沒有任何國策上的變動,百姓生活如初。關於國策的修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隻是設想、討論。

薑望這次來莊國,本也是要看看他們討論的結果。

但並不著急。

“我隻是提供了一些想法,真正麵對這個國家的,還是你們。你們肩上的擔子,是三千裡山河,數千萬民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族與水族。所以一舉一動,都要慎之又慎。”薑望道:“在聽到你們的討論結果之前,我想先問你們幾個問題。”

黎劍秋與杜野虎、宋清約對視一眼,然後道:“你問。”

薑望認真地問道:“你們是否考慮過最壞的結果?這結果是否可以被這個國家的百姓接受?若是莊國的開脈丹體係崩潰,莊國進入不斷衰落的循環,你們打算怎麼做,有預案嗎?”

對於他們這次所設想的改革,所謂最壞的結果,薑望已經說出來——就是莊國的開脈丹體係崩潰,莊國進入不斷衰落的循環。

黎劍秋沒有說話,隻是以指蘸酒,在桌上寫了一個字——

“雍。”

杜野虎從小的理想是“保境安民”,後來隻剩“安民”,對莊廷沒有半點眷戀。

黎劍秋的理想,是做這個國家的火種,在最黑暗的時刻,也要為莊地百姓點燈。

從始至終,他們都隻希望國家安穩,百姓富足。對於權勢,都並無貪欲。

隻要莊國百姓過上理想中的生活,他們不一定要做大將軍,做相國。

尤其是杜野虎,若不是段離遺命把九江玄甲交給他,他寧願天天去給安安看大門、做護衛。

宋清約也隻是想清江水族能夠過得安穩,不被壓迫。如果有選擇,他也希望宋清芷任性霸道,自己天真清傲,隻要父親宋橫江還活著。

桌上寫的這個字,就是他們對百姓的考慮。如果他們不能讓百姓生活得更好,那就交給能讓百姓生活更好的人。

薑望看明白了,又問道:“你們討論出來的政策,確定可以在莊國推行嗎?善政若不能好好實施,也會變成惡政。”

黎劍秋道:“章任會長既不同意也不反對,傅抱鬆雖與我們形同陌路,但在這件事上持支持態度。也就是說,這件事情基本已經沒有阻力。”

薑望遂道:“上次咱們坐在一起聊了很久,隻是有一些簡單的想法。現在你們已經掌權一段時間,我很願意聽到你們結合國情所討論的結果。”

仍是黎劍秋作為代表:“此次國策調整,主要改革的方向,在於獸巢製度。”

“開脈丹是一切武力的基礎,任何勢力都不可能放棄,像雲國那樣靠商業行為保證國內的開脈丹,不可複製,它完全依靠葉淩霄真人的武力和人脈,來確保不被卡脖子。咱們做不到。

“為了保證開脈丹的產出。獸巢不能裁撤,對道宗國的進貢也不能少。

“我們要做的最重要的一個改變,就是告訴國民獸巢的存在,告知凶獸的危險,以及開脈丹的必要性。

“我們要逐鎮、逐村、要具體到每一個人,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些,給予他們選擇的權利。

“先賢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我們也是‘不可使知之者’,結果又如何呢?仇恨最終點燃原野,掀翻了一切。

“曆史已經一再證明,聖賢之言,也不一定是對的。

“國家體製四千年,古今無不變之法。

“凶獸需要人氣才能成長,人氣的凝聚,需要大量的人類活動。所以獸巢之側,百姓死傷難免。

“莊高羨時期,為了得到更多開脈丹,讓凶獸吞食更多人氣,朝廷隱瞞獸巢的來曆,坐視各地各城與凶獸的戰爭,用大量的人族死傷,促成凶獸成長。他們讓百姓以為,獸巢乃天地所蘊,與生俱來。他們用大城,用軍隊,對篩選後的百姓進行保護,反過來以此贏得百姓的擁戴。百姓要麼渾渾噩噩,什麼也不知道的死去。要麼終其一生,為住進大城而努力。

“新莊的政策不同,我們會告知每一個人凶獸的危險,一切遵循自願。隻要生活在這個國家,好好地工作、生活,就是對這個國家的貢獻。但願意生活在獸巢區域的,更是大義為國。

“我們將在獸巢城域執行減稅乃至免稅的政策,我們將頒布一係列的鼓勵政策,比如獸巢城域會分配到更多的開脈名額、道院學習名額,比如百姓死傷於凶獸之口,適用於國家的撫恤政策……

“並且各地城衛軍都將開展應對凶獸的軍事訓練。開脈丹的煉製,要求我們必須允許凶獸活動。但我們的要求,是軍隊必須保護百姓。我們蓄養凶獸,需要的是人氣,而不是人命。人命當然可以在短時間內催生更多開脈丹,但百姓不是予取予求的莊稼,人命不能算賬。我們最終的目標,是凶獸區域的百姓可以正常生活,保證人氣的同時,最大限度地減少百姓死傷……

“我們將在各地設置示警機製,確保凶獸出現的時候,各地能夠迅速反應過來……”

燭光之下,黎劍秋侃侃而談。

杜野虎和宋清約也時不時補充兩句。

薑望聽得非常認真。

這個世界信息無比暢通,神霄世界泄露一點躍升的信息,很快諸天萬界傳遍。

這個世界信息也無比閉塞,很多普通人終其一生,隻在一個村落裡打轉。甚至不知超凡是什麼,隻有零星的神話碎片,偶爾的仙人傳說,午夜夢回的怪夢。生不知世界之大,死不知因何而死。

“使民知之”,說起來簡單。實際上卻是有悖於當今之世國家體製的統治傳統。

這樣一群年輕人,在莊國做了很小一步的改變,卻也是很大一步的變革。

他們並沒有什麼雄圖大略,也稱不上遠見卓識,隻是從最底層成長起來,回問當初的自己——為什麼而痛苦?最需要什麼?

而後嘗試著去回應。

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不斷修訂著計劃。從哪座城域最先開始施行,如何安置那些不願意住在獸巢區域的百姓,那些遷移後的百姓該憑借什麼生活……

蠟燭一點一點地矮下去,他們的聲音卻始終很興奮。

年輕的光焰終能跨越長夜。

小清芷早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宋清約的袍子蓋在她身上。

“好了,今天就聊到這裡。最好就這樣平和地推行下去。在必要的時候,我會為提供武力支持。諸君勉力!”

薑望終於起身,走到了門口。

他本想說——我很想知道,新世界是否從此刻開始。

但他什麼都沒有講。

這是曾經隻能目睹一切發生的少年們,在度過艱難的成長階段後,第一次試著推門。這是發生在一個小國裡的,微乎其微的改變。

薑望輕輕一推,天光擠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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