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6章真君死,大益於天
呼呼呼
天地之間有颶風。
此風龐巨無朋,嘯聲萬裡。上接高天,下卷土石。
從山腳往山上卷,拔萬載老樹、掀千鈞巨石,蕩兵煞,絞敵軍。使得那雲遮霧掩的龍禪嶺,不得不顯露真容。
真正在曹皆的操縱之下,薑望才認識到什麼叫軍陣殺術,才深刻理解何為“集眾成陣”。
曹皆所掌控的大軍,兵源來自不同勢力,不同宗門,完全難稱得上默契。雖則來迷界征戰者,必然接受過一定的軍事訓練。但暘穀、決明島或釣海樓,訓練的軍陣也並不重疊。
可曹皆化腐朽為神奇,歸雜亂為有序,硬生生把淩亂各異的軍陣,複合為一個整體。用一種類似於零件拚湊傀身的方式,完成了軍勢上的大統合。
三千裡龍禪嶺,有武裝到牙齒的碉樓,有高達數十丈的恐怖惡獸。
詭刺藤、惡蘚池、邪魂蜂巢……可以說處處危險。
但人族軍隊在曹皆的指揮下,隻是橫趟。像一方無情無漏的巨石,隻是不斷地往前碾。
豈止接天連地的颶風?
豈止張如天幕的箭雨?
轟隆隆隆!
那翻滾著雷霆的恢弘世界,竟被一麵血跡斑斑的戰旗洞穿。
強如龍族皇主泰永,也不得不再一次放棄防線後撤。
戰旗獵獵,自引天光照滿山。
嶽節所掌管的暘字旗,是大暘帝國的最後一麵旗幟。
曾經雄霸東域的偉大帝國,隻有最後一抹餘暉,飄揚在今日的龍禪嶺。
今人猶披暘甲,鐵槊演儘寒鋒。
舊日軍威,仿佛能見。
“我將一步不退!擋我者死!”嶽節徒步登山,執槊而前:“龍禪嶺廣有三千裡,今日進軍三千裡!”
薑望身在軍陣中,成為人族怒潮的一部分,去吞沒那亙古長存的高嶺。
心中實在是沒有餘念,渾然無我。隻感受到壯闊,隻捕捉到殺戮。作為一名戰士,千千萬萬戰士裡的一份子,此刻唯一要做的,就是在曹皆清晰而準確的指令下,奔赴每一個最恰當的位置。
五位衍道真君,齊攻龍禪嶺,這是什麼概念?
大陣好似紙糊,雄山隻如泥丸。
哪有什麼銅牆鐵壁!
曹皆掌控全軍,簡直將軍勢催成了怒海,根本無一絲罅隙。明明是攻山叩關、很該有一分拉鋸,卻好似撲殺蜉蝣,碾滅螻蟻。
龍禪嶺上隻有一個大獄皇主仲熹,能夠在兵陣上與之稍作較量。
但又有嶽節、燭歲、虞禮陽、彭崇簡,四位衍道真君親為鋒矢,一任曹皆調遣。僅靠希陽和泰永兩尊皇主,又哪裡守得住?哪處防線能夠不被擊穿?
嶽節說今日進軍三千裡,也不儘是狂言。
人族大軍衝陣至現在,未有一次潮退!
從邪魂蜂巢殺到坐禪洞,耗時未過半盞茶。
此窟乃海族有名的禪修地。在龍禪嶺十二淨地裡,排名第三。
此處有手段,就中殺氣藏。
但燭歲隻是提燈一送——裡間伏兵未出,陣勢未開,梵音方動……白紙燈籠裡的燭火,就已經鋪滿此窟,將裡間一切都焚儘。
連海族到底在裡麵藏了什麼手段都來不及看到。
偌大的娑婆龍域,經營了不知多少歲月。龍禪嶺更是多少海族心中的聖地。
可人族一朝侵來,勢無可當。
桃花一路開上山,太嶷山撞龍禪嶺。
不能說龍禪嶺上的陣防不夠強大,不能說仲熹不擅守,不能說海族戰士不夠頑強。哪怕是希陽、泰永他們,亦是身截洪流,帶頭搏命。
可是娑婆龍域這裡的人族海族力量對比,確實懸殊。且是從高層戰力到軍隊力量的全方麵碾壓。且是曹皆這等從不出錯的名將來主持戰事!
但凡棋盤上能出現一點優勢,曹皆都能夠將優勢保持到終局,更彆說眼下如此大優,如此富裕。
名門天驕,精兵強將,應有儘有。衍道戰力都能夠多出來兩尊!
他根本不與仲熹耍什麼陣型變化,分進合擊,就是赤裸裸地碾壓,無休止的軍陣道術洗地。
軍陣道術沒洗乾淨,就真君再來洗一遍。
把龍禪嶺洗成了禿龍山!
就這麼生推上去。
人潮如海,旗幟其實雜亂。
但每一麵旗,都是人族的旗。且招搖不倒,且愈舉愈高!
龍禪嶺雄闊而強大,向來高不可企,從未被人族攻陷。
它不是一座簡單的山嶺,是娑婆龍域的核心,也是許多海族的寄托,具備偉大的意義。其間有十二淨地,如坐禪洞等。有十八惡獄,如惡蘚池等。有鎮山金剛,有護嶺伽藍……
但是都無用。
娑婆龍域幾乎自成一方世界,直到現在域內也還有許多海族在抗爭。
但人族已經殺至此域絕對的要害之處。
人族大軍一路橫碾,雖是上山攀嶺之路,卻如刀破竹,速度越來越快。
當嶽節親掌的暘字旗,終於插到龍禪嶺的核心“天佛寺”之前,就意味著這場討伐娑婆龍域的戰爭,已經迎來了尾聲。
至少於娑婆龍域是如此。
天佛寺說是寺,其實並無磚石,乃是一根生機勃勃的、數萬丈的參天大樹,掏空樹乾,雕鑿而就。樹皮有佛塑,枝葉儘菩提。
樹下有清淨氣,但現在已被血腥衝散。
大獄皇主仲熹、赤眉皇主希陽,以及出身龍族的皇主泰永……三尊海族絕巔強者,此刻個個帶傷。並排站在天佛寺前,目光掠過獵獵招展的旗幟,看到人族戰士一潮一潮地往此處湧。
漫山遍野的支流,最後彙合成如此雄闊的海。
他們已經使儘了手段,拚儘了所有,把龍禪嶺上漫長歲月裡的布置全都拚完了,把駐守龍禪嶺的重兵皆填死,而終於無計可施。
甚至於,大獄皇主仲熹已經瀕死,赤眉皇主希陽也幾次從鬼門關前逃出!即便是三尊皇主裡最強的泰永,不也被打穿了道則世界?
他們都已看見窮途,而都駐留在此。既為此戰之憾,亦為海族之恨!
燭歲、虞禮陽、彭崇簡,走到了嶽節身邊,平靜地注視三位海族皇主。
殘甲斷臂的曹皆,亦從軍陣中走出,立足四位真君中間。
此時隻需防止困獸之鬥,少付代價。以五敵三,卻是不必再耗損將士性命。
若以衍道強者為鋒鏑,則洞真、神臨也自出陣上前。
險被打死、現在也傷軀未愈的東王穀度厄左使季克嶷,不知何處養傷折來的釣海樓秦貞,從東海龍宮趕來的崇光、楊奉。
商鳳臣、陳治濤、符彥青……
當然也包括薑望,和緊緊跟在薑望旁邊的竹碧瓊……以及薑望和竹碧瓊在哪裡就湊到哪裡豎起耳朵的卓清如。
看到薑望走向虞禮陽,她耳朵豎得更高。
“天佛寺?”薑望寸血不染地走到虞禮陽身後,有些疑慮。
他曾在稷下學宮裡讀書,學過記錄世尊言行的《菩提坐道經》。學宮講習嚴禪意,精通佛法,尤其對佛門尊者悉如念的《菩提注本》有很深的研究,課講得極好。
他也因此對這“天佛”二字有些印象。
《菩提坐道經》裡提及世尊弟子,其中確有尊為“天佛”者!隻是後來不知怎的未有廣傳尊名,不似世尊的其他親傳那樣,或自開道統,或萬世傳法。
煊赫如此的佛陀尊號,最後卻是銷聲匿跡。
當然,曆史風流總如煙。什麼樣的豪傑,有什麼樣的結局,都不稀奇。
隻是在這龍禪嶺遇到以此為名的寺廟,也難免產生聯想。
“很好奇麼?”虞禮陽似乎完全了解薑望的所想,目視前方天佛寺,語氣輕鬆地笑了笑:“天佛即龍佛。”
天佛即龍佛!?
世尊親傳裡最有靈性的弟子,有“天佛”之尊號的神秘存在,竟然是那位中古時代的龍佛嗎?
那位感召了無數龍族,使之皈依佛門的龍佛?
那一位追隨世尊,幫助人族贏得人龍之爭的佛陀?
懸空寺之降龍院裡,至今仍然矗立“佛掌降龍”,就是對這段光榮曆史的紀念。
可龍佛此名,於人族固然功勳莫大,於敗退滄海的那個族群來說,則是罪大惡極!
所謂“龍佛”應該是龍族的叛徒、被龍族恨之入骨才對,怎會在此立寺,還得紀念!?
這完全說不通。
可虞禮陽是何等人物,他既然當眾給出回答,就自然不會有錯。
所以中古時代的那一段曆史,其實是有什麼隱情存在嗎?
比如……龍佛感召無數龍族,並不是叛族之舉,並非為了幫助人族?
有沒有可能,當初龍佛以佛陀之尊號,敕封大量的護法天龍,並不是倒向人族,而是以為……佛門倒向了龍族?
換而言之,身為世尊弟子的龍佛,著了世尊的道!
如此也可以解釋那龍息香檀樹的成因!
按照陳治濤的說法,在很久以前,龍息香檀樹是最珍貴的檀香,對佛門修士有莫大好處。這似乎可以佐證龍族與佛門那親密無間的時期。而現在的龍息香檀樹,散發的每一縷瘴氣,都是針對佛門修士的劇毒,越是佛法精深,越是吞毒難救。
誰能如此了解佛,又如此仇恨佛?
若是真如薑望所推測的那樣,唯有龍佛!
龍族與人族是有過親密無間的時期的,是有過共治現世的時期的,雖然關於後一點,人族現在已經不承認。
但在曆史的痕跡裡,薑望早已有所窺見。
恰是龍族與人族曾經那樣親密,所以才有龍族拜在世尊名下,成就“天佛”之尊。那時候想來也師慈徒孝,同門和睦過。及至後來,種族相爭。
而再深想一層……世尊當年收天佛,是否就是為了後來的人龍之戰而布局呢?
如此謀算,方配得上世尊之手筆!
經曆了妖界之行,知曉了古老秘辛,從另一個角度反觀人族曆史,薑望早已學會了兩相印證、探索真實。
虞禮陽一句“天佛即龍佛”,便讓他想了太多太多。
曆史的迷霧不斷吹開,世界的真實若隱若現!
而若天佛即龍佛,眼前的天佛寺,腳下這龍禪嶺,乃至整個娑婆龍域,也恐怕有更重大的意義。才叫以祁笑、曹皆為核心的人族軍事統帥,把重注押在此地!
但這些,也隻在薑望心中。他緘默未再言語。
曹皆等衍道強者,顯然對於眼前的天佛寺並不陌生,聽到虞禮陽說“天佛即龍佛”,也沒有什麼額外的反應。
或許在洞真時候,他們就已經了解過。
“幾位皇主,今日勝負已定,你們何必再做無謂——”曹皆開口說話,但忽又咬住了牙關!
因為就在這一刻,他已經察覺到了波及整個迷界的偉大震動。
有衍道身死!
一身偉力散儘,複歸於天地元氣。
對道則的掌控已放手,好似籠鳥歸自然。
道軀崩解,反補天缺。
此即《朝蒼梧》所載,“真君死,大益於天!”
無論絕巔強者死在現世還是滄海,都能製造出一個短期的福地。在特殊的手段加持之下,也往往能夠多堅持一段時間。
所以為什麼說天妖自舉的天妖法壇,能夠幫助妖族開辟新天?那本質上就是衍道強者,用自己一生修行,歸還於天地,反哺於族群。
天妖法壇就是最能夠發揮衍道自毀之價值的偉大創造。
而在規則混亂的迷界,一位衍道的死亡,所能產生的最大變化,就是給予迷界以偉大的支持,讓迷界孕生出全新的界域!
不是像人族營地或者黃台界域一樣,慢慢的把迷界界域完全轉化為某一族的規則體現。而是在已有的界域之外,再生界域。
也就是說,在事實上擴大了迷界的範圍。
迷界食屍而大補!
這一尊隕落的真君強者是誰?
的確也不必再問了……
“薑望啊。”曹皆的聲音從牙隙裡滾下來,往下墜。
他已經儘快!很快!但海族也拚儘了所有。
燭歲、虞禮陽、彭崇簡、嶽節,俱都不語。
崇光真人神光黯淡,真人秦貞麵色煞白。
薑望手按長劍,抬眸不解:“大帥有何吩咐?”
“有些場子,你永遠也找不回來了……”曹皆隻說這一句,便不再言語。
獨臂殘甲,第一個向海族皇主殺去。
何必言語?!
要麼當場打死眼前這三尊皇主,掀翻天佛寺,踏平龍禪嶺。
要麼就等更多的海族皇主脫身趕來支援,叫東海龍宮那邊白白犧牲!
他曹皆決不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