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5章沉都
傷心亦死。
傷情亦死。
傷意亦死。
一眼千萬年,苦海怒潮聲。
占壽之瞳,照見的儘是夭壽者!
世事無常,誰知你因何而死?
吾無冤皇主,決汝生死無怨也!
那變幻流彩的眼睛,仿佛收納了整個世界。
所見即所有。
包括那艘搖搖欲墜的戰船,包括那位名揚滄海的沉都真君,也包括了……一柄洞穿了時間與空間的劍!
此劍古拙,長有四尺,劍銘“沉都”。此二字無比清晰地映入占壽的眼睛,遂有劍芒耀世,反折流彩。
在這一刻,赤色轉橙,橙轉黃。
天地有枯色,劍光亦凋落。
獨屬於沉都的劍芒寸寸消散,這柄耀世的長劍,收斂為視野中尋常的一橫。持劍的危尋,也再次出現在視野中。
但也同樣是在這個時候,那一滴從危尋身上滴落、落向無儘之彼處的鮮血,恰在此刻,抵達了“彼處”。
它墜落的線條非常自由,除了真君本身的道則存留,未有任何力量賦予的痕跡。但就是那麼恰巧的,落進了此域混亂規則衝突最為激烈的那個點。
而竟引發了混亂規則的全麵碰撞!
好似落進油鍋裡的一點火星,立即便引發了爆炸。
此地並非東海龍宮,而是東海龍宮之外的界域。危尋和祁笑殺進東海龍宮的兵鋒,被一路倒推出來,而後且戰且退至此,直至被海族大軍包圍。
而危尋此刻一滴道血所引發的變化,絕不僅僅局限在方寸之地。規則的爆炸似星火燎原,頃刻波及整個界域!
如果將一界規則比作海,此刻就是漣漪驟起,俄而波瀾壯闊。
若這個界域徹底崩潰,那麼海族大軍的包圍也要隨之崩解。
絕大部分海族戰士,都不能在一個界域的崩潰中存活下來。無冤皇主在掌控大軍,調動兵煞之力的同時,也理所當然地要替整個軍陣承擔危險。他要替麾下的每一個戰士對抗界域崩潰,也就必然不能給予危尋太多的力量。
於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一隻秀麗的靴子。靴子本身並無殊異,特彆的是靴子的主人。
這是一個瘦高的女子,穿著一身繡紋詭異的祭袍,頭戴月白色祭冠,她隻是走出來,走到視野中,隨意地踏落她的靴子。
殃及整個界域的規則爆炸,一時頓止了!
她踩住了規則漣漪!像是踩死了那種名為“崩潰”的東西。讓本該繼續的一切得以繼續。
玄神皇主睿崇!
說是龍種,本身有部分龍的血脈,但其實並不表現“龍”的一切。
因為她走的是神道,如今陽神成就,名證皇主,早已無拘於龍血。但龍族仍然認可她,將她列入譜係。
此界的崩潰剛剛開始就已經結束。
但那一滴道血卻在此之前,就穿透此域。
如此巧合的,當它落下之時,迎接它的剛好是一條五光十色的界河。
鮮紅的血珠迅速被破碎的規則所分解,而這滴血珠上所殘留的來自於沉都真君的道則,一瞬間崩潰了。恰恰被分解的那一刻,恰恰在破碎的規則裡,撥動了所謂的“破碎”。
於是。當睿崇踏平規則漣漪,占壽重新將危尋拉入視野。
那變幻流彩的眼睛,看到了色彩斑斕的河!
界河位移了!
且是如此巧合的橫亙在危尋和占壽之間。
神通,卜數隻偶!
無拘天意,機緣巧合。
危尋踏足絕巔,反溯道則,己心即天心,早已不束於“天意”、“我意”,萬法萬念皆自然。
如此才可以在大軍圍困之時,在兩尊海族皇主的壓迫下,相逢自己的巧合。
對於占壽、睿崇這樣的絕巔強者,界河根本就不能成為阻礙。
他們即便赤身橫趟界河,界河也無傷其身。
但界河於迷界的特殊性在於——它是唯一連同各個界域的通道。
也就是說,在這條界河出現的此刻,危尋已經退到了另外一個界域裡,脫出了海族大軍的包圍圈!
占壽毫不猶豫,一步跨過界河,緊追其後。
玄神皇主則是隨意一轉足,祭袍旋舞,身影已無。
危尋在倒退,手提四尺長劍,不見半分煙火氣。但此界的空間、元力,都在“送”他。他仿佛在被推著走,如立潮頭,隨波遽遠。
但占壽亦如影隨形,始終不曾讓他脫出視野。
兩位絕巔強者一追一逃,瞬間轉換了五個界域——不是危尋不想回近海抑或去滄海,是那位並不顯露身形的玄神皇主,鎮住了他脫離迷界的路。
而就在下一刻,危尋擰身一轉,於潮頭回劍。長劍所過,竟泛起流彩瞬轉的鋒線!
他竟要劍開界河,再分一域!
如果說先前的界河位移,是站在神通儘頭,對“道”的運用。現在則是毫無保留的絕巔戰力的強壓,強行以力破界!
但虛空中探出一隻肅殺的白色的小手,於不可能之中實現了可能,恰恰捏在劍尖!
又有一隻胖乎乎的青色的小手,按在了劍格之上,反推危尋之虎口。
又有一隻結實的黃色的小手,握成拳頭,砸在劍身,砸得長劍下沉!
再有一隻滾燙的紅色的小手,擋住了劍刃,蜷卷劍鋒。
更有一隻冰冷的黑色的小手,落在劍柄之上,觸及危尋五指,似要與他合握此劍。
白、青、黃、紅、黑,睿崇所馭之五行嬰神!
此嬰神不避神鬼,不死不滅,任意穿梭五行,而附著玄神皇主之意誌,自生道則,自成五行神鬼小世界。於此鎮壓危尋!
危尋早已被重創,那一滴道血就是本源受損的表現。此刻被睿崇強勢截停,道則相迫,便有絲絲縷縷的劍光,起於周身。
一身獨照,劍氣如月。
此刻後有睿崇虎視眈眈,劍有五行嬰神相鎮,前有無冤皇主步步緊逼。
危尋獨握長劍,在這一刻劍氣升騰高懸,道則凝現下沉。
以他為中心,浮現了一座虛幻的、殘破的、有著荒涼氣息的城!
此城自虛而實,也不過是發生在一瞬間。
滿目斷壁殘垣,而這般強悍厚重。
白、青、黃、紅、黑,五隻小手被此城的力量所約束,強行拽出了五尊哇哇亂叫的嬰神。金木土火水,尋五方,鎮五行。
此城風水絕佳!
五行嬰神被強行鎮於此城下,無冤皇主被阻隔於此城外。
占壽抬眸,隻看到城門緊閉,門匾高懸三字,曰——“釣海樓!”
危尋掌控卜數隻偶這樣的強大神通,可他的道則卻無關於命運因果。
他的道則……是釣海樓。
天下修行者,各有各的路。優劣強弱不論,大多照見本心。
危尋的路不在於劍,不在於神通,而在他的宗門。
他生於此,長於此,成於此,最後也擔於此。
世間以物為道則,少有強路。
釣海樓作為道則也不例外。
這並不是一個強大的道途,因為真正的釣海樓也從來不是世間絕頂,更不似命運因果這些有無儘的可能……
可是危尋如此強大!
被大軍磨損過道則,被皇主重創過道軀。
仍能於此奮勇,傷軀獨戰兩絕巔!
但玄神、無冤,哪個是弱者?
月白色的祭冠於此顯現了無邊神聖,祭袍披身的睿崇徑自落在此城上空,足踏危尋,碾壓此城!
祭袍上詭異的繡紋這時候仿佛活了過來,瘋狂扭曲著、似在表演古老的舞蹈。仿佛在祭拜,仿佛在歌頌。
而磅礴似海的神性力量,顯化出無數扭曲的煙體,瘋狂地往危尋的道則城池裡鑽!
道則城池不斷地捕捉神性煙體,不斷地將之鎮於城樓,可城池本身,卻迅速地搖晃起來。在這種道則與道則的直接碰撞裡,被撼動了根基!
城中自有危尋所懷念的世界,可城外是他必須要麵對的人生。
轟!
便在此刻,占壽一步踏出。
這位無冤皇主簡單地一步,卻踏出了天搖地動,影響了此世根本。
他看著那高高的城樓匾額,一雙眼睛轉為綠色。
在此綠眸前,洞開了城門!
風吹滿城,殘絮如煙。恍如新風吹舊氣,危尋在這裡想要守護的過去,被無情地驅逐了。
城中執劍正與睿崇對抗道則的危尋,全身骨骼都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整個人驀地下陷,雙腳入地,一直沒至膝蓋。
於是玄神皇主睿崇的身形,再降一分,她的靴子距離此城,更近一步。
占壽並沒有順勢走進此城中,隻是靜靜地看著危尋。
看著這位與海族對抗多年的絕巔強者,見其沉默忍受,不發一言。
他也不言語,隻是眼睛再一次發生變化,顏色由綠轉青。
危尋的左眼當場爆開!鮮血與粘液渾濁地流淌。
以其為中心,整個道則城池的地麵,蔓延開無數條裂隙,密密麻麻似蛛網一般!
轟轟轟!
被鎮壓的五行嬰神,開始猛烈地掙紮。
搖搖欲墜城將破。
滿天的神性煙體,已經侵入此城,開始在這座名為“釣海樓”的城池裡肆意亂竄,穿過那些斷壁殘垣,在危尋的回憶裡隨意塗抹。
玄神皇主睿崇輕輕抬起她的手,掌心向下,遙覆危尋。
縱然他有斬皋皆龍角之鋒銳,有組建鎮海盟之雄略,有搏風擊浪之勇力,此時也動彈不得。
再多的機緣巧合……覆巢之卵救不得。
而占壽的那雙眼睛裡,青色遽轉藍。
驟生海潮!
此水不是簡單的水,取自滄海,煉自幽冥,一滴萬鈞,一瓢天傾。
滄海之水卷飄蓬,從那顛倒混亂的所有方位一起湧來,瞬間便將整座道則城池淹沒。也將危尋淹沒在其中。
這位縱橫迷界數百年的強大真君,終於倒下。
緊握他的劍,仰躺在他的城。
大海沉都。
……
……
以危尋的神通之巧妙,僅僅占壽一尊皇主,雖然實力占據優勢,也未見得能留下其人。所以玄神皇主睿崇也第一時間追了過來。
對於被調到東海龍宮的海族來說,滅掉九卒之夏屍的過半精銳後,最有價值的戰爭目標,當然是沉都真君危尋本人。
危尋以“卜數隻偶”之神通,機緣巧合地遁走,卻將福澤戰船停在了原地。
這本質上亦是給海族留下的一道選擇題。
在山窮水儘的最後,唯有如此,他和祁笑才能多出一分生機。
當然這生機亦渺茫。
在海族兩尊皇主逐危尋而走的同時,福澤戰船仍在戰鬥。
戰船上數不過千的將士,仍然憑借著這艘齊國第一的戰船,在做最後的掙紮——這些就是龍宮戰場上最後的人族戰士了。
密密麻麻的海族大軍,將這艘巨船包圍,其中亦有真王壓陣。
且是與薑望交手過的那個水鷹嶸的老祖,號為“翼王”的水鷹地藏。
他審慎地仍以對待真君的規格兵圍戰船,不斷消耗這艘代表了大齊匠師最高成就的恐怖戰艦的儲備源能,消耗戰船上那些頑固近衛的性命。
他不詫異這些人族戰士的頑強,因為他麾下的親軍亦有如此意誌。隻是注視著這個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代表了“危險”的人族名將的落幕過程,多少有行百裡者半九十的忐忑。
而另外的強軍,已在念王的帶領下,馳援娑婆龍域——念王鯨華本應是留下來的那個,隻是他曾經吃過祁笑的虧,隻怕為敵所趁。
故是由他來做最後的了斷。
曾經威壓迷界的福澤戰船,已經千瘡百孔。船身的覆甲,已經被掀得乾淨。
血跡斑駁,屍橫各處。
此時此刻的祁笑,仰躺在福澤戰船的甲板上,身上的祥瑞戰甲已被擊穿,巨大的血洞開在她的腹部,流淌著衰敗的生機。
嘉瑞五靈皆死,景星慶雲儘碎。
但在這個時候,水鷹地藏卻看到,那奄奄一息的躺在甲板上的夏屍軍統帥,虛弱地抬起了她的手掌。
危險!
水鷹地藏瞬間拔高遁遠,絕不給這困獸以任何反撲之機。
然而與危險伴行的恐怖,卻並沒有降臨。
幾乎衝到此界儘處的翼王,在遙遠的距離,警惕地注視著福澤戰船,看著此船終於在一聲痛苦的裂響裡,從正中間斷開。
看到船頭甲板上躺著的祁笑,自血汙之中露出的笑容!
他不知為何,悵然若失!
虛空之中,推開了一扇左黑右紅的門。
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此即祁笑神通——福禍之門!
而祁笑就那麼笑著,虛弱地說道:“我予此戰鴻運當頭,一戰畢萬功!”
……
……
“你是否聽到什麼聲音?”
在那沉都之海前,占壽正欲轉身離去,支援娑婆龍域,忽地停步。
“什麼聲音?”玄神皇主睿崇皺起眉頭,回看那具正在消解、正在感召天地的道軀,有些遲疑:“好像……是聽到了什麼。”
好微弱,但好用力。
有個聲音在說……
“我予此運機緣巧合,必定實現!”
占壽與睿崇麵麵相覷,一時無言!
……
大丈夫東去不須歸!滄海欲葬我便葬我。
“我予此戰鴻運當頭,一戰畢萬功。”
“我予此運機緣巧合,必定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