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9章九城清查,敏而好學
齊景雙方對薑望失陷霜風穀一事展開的聯合調查,已經持續了足足七日,涉及包括焱牢、鐵岩在內的九座人族大城。
可以說如篦梳一般,將方圓數千裡細細梳過。
但那個借身梅學林襲殺薑望擊退計昭南的陌生真人,卻是未能梳出來。
一位當世真人如果存心隱瞞,自然很難被揪出。每一位真人都有自己的傳奇,隱藏修為也不是什麼難事。
可無論在現世還是文明盆地,齊景都在當世最強勢力之列。這兩個國家聯手劃下一片區域,徹查其間,可以說但凡有一丁點疑點,就幾乎沒可能瞞住。
但足足七天的調查,也沒有一個結果出來。
由此當然產生了合理的懷疑——是否真的存在一個陌生的真人呢?
會不會就是鎮守妖界的哪一位,暗中下的手?
在這九城範圍裡的、擺在明麵上的當世真人,一共有三位。分彆是景國真人殺災統帥裴星河,楚國大將韓闕,牧國宗室真人赫連羽儀。
這幾位真人裡,裴星河聲威赫赫,自不必說。
韓闕是河穀之戰楚國右翼統帥,正是他所統禦的右翼崩盤,潰兵反卷中軍,才導致左光烈奇襲鳳陽山的壯舉失去戰略價值,從而使得整場戰事走向無可挽回的慘烈結局。他僥幸自戰爭中逃得性命,戰敗後削去一切名爵,自入萬妖之門,發誓用一生贖罪。
他有個兒子叫韓厘,與項北交好,薑望曾在楚國黃粱台見過。
而赫連羽儀乃是牧國宗室的又一位當世真人,是大牧皇族的中堅力量,是大牧女皇的嫡親堂妹,赫連雲雲的姑姑。
在霜風穀戰事持續期間,韓闕及赫連羽儀都在各自負責的戰場上出現過,絕對沒有時間去霜風穀攪風攪雨。
裴星河雖然不在戰場,但是那時候正在會見秦國信使——秦國人當然沒有為景國遮掩的義務,反過來說,連這件事都攤開說出來了,也足見景國為了洗清嫌疑、避免戰略誤判所表現的誠意。
秦國方麵,負責秦國妖界戰場的真人甘燮也公開表示,派秦國信使去景國大城,乃是溝通轄區交界的防務問題。
陌生的真人沒找到,明麵上的真人全都有洗清嫌疑的證據。
是以這一通調查下來,一切仍是停滯在原地。
如事前修遠所料,那神秘的幕後黑手,或者早已經抹掉痕跡,逃之夭夭……
高陵城。
作為景國在文明盆地北部的大城之一,高陵城比鐵岩城還要雄壯得多,二者之間的直線距離約莫八百裡,算得上互為犄角。
“敬宗啊。”一處酒壚中,喝得微有三分酒意的褚子誠,很有些好奇地道:“最近出事的那個齊國武安侯,我聽說他最早是你們莊國人?”
出身季國的褚子誠,二府修為,尚無神通,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也很難有摘得神通的可能。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他明麵上的身份,是季國一個平民家庭出身的人才,依靠自己的奮鬥,得到超凡機會,一步步修到內府境界。如今在高陵城服役,將腦袋係在褲腰帶上,掙一些修行資糧——這也是中域很多小國修士的常態,季國本身是沒什麼機會給到他的。
不過他實際上的身份,卻是景國鏡世台的成員。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被吸納,以季國修行者的身份暗行情報事宜。
而此刻坐在他對麵,與他對飲的喬敬宗,乃是莊國出身的內府修士,在那個很有點意思的新安八俊裡,排名第七。今年年初的時候,通過道屬國的關係,來到萬妖之門後,加入高陵城服役。
如今的莊國,當然遠比季國強得多。但要想要靠自己在萬妖之門後混飯吃,還是遠遠不夠,仍是得依附於景國的大旗下。
他們兩個之前在戰場上就有過交集,算得相熟,不過也沒有深交到朋友的程度。但是朋友嘛,喝著聊著幾回,也就成了朋友。
這年頭朋友不是什麼重要的詞語。往往是朋友,更懂得如何傷害你。
一場大戰結束後,還能全須全尾,他請喬敬宗喝個酒,當然是順理成章。酒酣耳熱時候,聊一下最近的熱門話題,也是自然而然。
喬敬宗原是喬國人,因在自己的國家看不到出路,故才遠涉他國,另投明主。也果然在莊國得到了重用,甚至於修為也更進一步,叩開了內府,名列新安八俊裡,排名還在莊國土生土長的江流月之上。
此時他隻是環著酒杯,醉眼惺忪地看著褚子誠:“有甚麼好講的,那個人?”
褚子誠提杯與他一碰:“天獄世界裡,生死是常事。如同咱們這種人,在戰場哪天不死個幾十上百的?有誰會在意?曆來在天獄出事的天驕,也都不在少數。像之前景國那位……唯獨是這個武安侯,在霜風穀出了事,竟鬨出這麼大動靜,我是難掩好奇啊……隨便聊聊嘛。”
喬敬宗小小地喝了一口,也笑了:“我他娘的到莊國也沒多久,我去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我能知道個屁啊?”
“隨便聊聊而已,不一定非要講你看到的,了解的。”褚子誠笑著道:“彆人說的也行啊。比如莊國人都怎麼看他?”
“還能怎麼看?”喬敬宗道:“敢怒不敢言唄。”
“哦?”褚子誠問道:“這話怎麼說?”
喬敬宗欲言又止,有些警惕地縮了縮脖子:“可不敢亂講,齊國人現在凶得很……罷了罷了,不說這個了。”
“兄弟伱這樣,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褚子誠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快與我講講!天下豈有因閒聊獲罪者?寬心些,喬兄今日所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絕無第三人知。”
喬敬宗又是拒絕。
褚子誠又勸。
大概也是喝得多了,喬敬宗終是哼了一聲:“其實也沒什麼說的,就是莊國楓林城域的事情……你應該聽說過?他那封檄文很有名。莊國很多人都覺得,楓林城域的事情,他本就是最大的得利者。前陣子殺張臨川,鬨得聲勢浩大,把無生教都連根拔起,正是為了滅口呢。張臨川跟他一樣,也是清河郡楓林城人士,還是當地三大姓的出身。無生教的前身是什麼?可不還是白骨道嘛!”
“這……竟是如此!”
這些莊國高層老生常談的話題,褚子誠當然是知道的。但還是表現出震驚的樣子。
然後才道:“那他這次出事,你們應該都很高興吧?”
“嗐,怎麼說呢?”喬敬宗道:“我到莊國也沒兩年,說正經的,對那位大人物沒什麼感覺。楓林城域的罪魁禍首是不是他,我也都不確定呢。所以我也談不上高興還是不高興。但或許我那些同僚……是很高興的吧?”
“這倒也是,他跟你是沒什麼交集的……”褚子誠醉醺醺地附和了一句,順手為他倒了酒,忽又想到什麼也似:“對了,上個月底我去找你喝酒,你怎的不在?害我白跑一趟!”
高陵城雖是位於妖界的大城,一應酒樓賭坊也並不少,讓搏殺生死的戰士們,有個緩解情緒的地方。戰爭期間士卒自是都在軍營,行止坐臥皆從軍令。輪換下來的,城中也安排有宿舍。而以喬敬宗的修為,已可以在高陵城住得上單間,戰事之外的時間也是極自由的。
喬敬宗酒氣極重地皺眉:“上個月底?哪天?”
褚子誠半醉不醉,模模糊糊地道:“記不太清……冬月二十八?二十九?”
“你喝多了吧?”喬敬宗指著他嘲笑道:“那幾天我們都還在軍營裡呢!雖是已經不上陣,每日早操不能少,宵禁也未放……你找我喝哪門子酒?”
今年的冬月二十八是一個相對敏感的日子,齊國武安侯正是在這一天失陷霜風穀。如今遍及諸城的調查,正是由此而起。
“瞧我這記性!”褚子誠拍了拍腦門:“把這事都忘了!那我也許是更後幾天去找過你的……但我肯定去過,你也確實是不在家!”
喬敬宗飲著酒,笑吟吟道:“褚兄也知我喜歡到處耍錢,不常在宿處。下回找我,可得提前在軍營裡說好。不然撲了空,又來怨我。”
褚子誠乃是資深的鏡世台情報人員,當然不會一直盯著一個話題,引起目標警惕,故是醉笑道:“那咱們可定好了,下一輪戰事結束,咱們若都能活著,便還來這裡喝酒!”
“好!”喬敬宗先是點頭,後是搖頭:“不,不好,不好!”
他眯著眼睛,有點雞賊地笑道:“嘿嘿,差點忘了,朝廷來信,召我回去呢!今年曆練已是夠了,下一輪戰事,我應該不會參與。”
褚子誠愣了一下,道:“也是!腦袋提在褲腰帶上,自是不能提太久了。喬兄這樣的人才,是應該得到莊廷好生培養的。來,喬兄,我敬你一杯,權當為你餞行!”
“褚兄。”喬敬宗跟著舉起杯子,真摯地道:“等你回歸現世,來莊國找我,我請你喝地道的清河美酒,岱山鹿肉!”
對於常年在妖界奮戰的人來說,這無疑是相當誠摯的祝福。
褚子誠一時都有些感懷:“不知不覺,來妖界已三載,這三年都是在高陵城,城中高低建築看遍,幾忘了故鄉模樣!”
兒時在季國的生活、暗中接受鏡世台的訓練考核、這幾年在妖界的明暗兩線……有時候他都分不清自己是誰。
他收拾了心情,與喬敬宗碰杯:“借君吉言,我再奮鬥兩年,就回現世。喬兄到時候肯定已經是莊國大官了,可彆不記得我。”
“說哪裡話?咱們一起上過戰場,那是過命的交情。誰還能忘得了誰?”喬敬宗抬高聲音道:“來!今次就不醉不歸!”
兩人說說笑笑,又鬨騰著。講了些混賬話,展望了一點未來,又喝了一陣,才互相拍了拍肩膀,酒意醺醺地散去。
這是高陵城多麼平靜的一天。
這也是多麼普通的兩個人族戰士。
酒坊的旗招前,兩個在戰場上與妖族正麵搏殺過的好漢,各走一邊,分散在長街的兩頭。
一個步履緩慢,一個走得踉蹌。
但是在背過身後,喬敬宗的眼神變得很冷酷。
而褚子誠的眼睛,亮得嚇人。
……
……
今天是鑽進十萬大山的第七天。
薑望漸漸感覺到,有些不妙……
山裡的情況,是越來越不對勁了。
從前幾日開始,入山的妖族裡,已經有許多成建製的妖兵。他們結隊橫掃,成片成片地伐樹、絞殺惡獸、清理瘴氣。
霜風穀那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薑望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想。
必須要一提的是,妖族的語言實在太難學習,其艱澀程度,比起史刀鑿海也是不遑多讓。
妖族有太多的族群、種屬,簡直千門百類。雖然說他們很明顯擁有一套統一的語言,但各自種屬帶來的先天影響,卻也是根本消不去的。
譬如羽族小妖普遍聲線很尖,豬妖說話總是吭哧吭哧……千奇百怪的口音,讓他們的語言總是有或多或少的變形。
那些小妖自己溝通是沒問題,但對於一個從零開始學習妖語的好學之士來說,太是一種折磨……
他這些天遇到的這麼多小妖,竟沒一個口音相同的!
導致他敏而好學薑某人,刻苦學習了這麼多天,竟都還沒能入門。隻勉強聽得懂幾個簡單的詞組。
比如……
“廢物”,“去死”,“殺了你”,“滾遠點”。
學習任何一門語言,都是從掌握它的臟話開始——薑爵爺認為,這也算是語言學上的大發現。
不過語言暫未能通透,也不影響薑望對眼下形勢做出自己的判斷。
如果說早些入山的那些小妖,更像是以自由的身份,在執行什麼任務——他已經有九成確定,這些小妖的目標,應該都是山裡那些稀奇古怪的蟲子。
而這些新近入山的妖兵,則很明顯地是在清理環境、排除隱患、驅逐閒雜妖類、搜集戰爭物資——這行雲流水的一套戰事準備,他作為久經戰場的軍功侯爺,已是熟得不能再熟。
他的戰爭嗅覺已是被驚動。
那些非士卒的小妖們,被驅趕到更遠的山林裡,這恰恰說明,在這這片囊括了霜風穀的地域裡,顯然有一場戰爭將要爆發!
且絕不是早先霜風穀中那種小股精銳互相廝殺的模式。
在這十萬大山附近,妖族還能與誰大戰?
答案是不言自喻的。
換而言之,霜風穀的靜默期,或許因為某種意外而提前結束了!就像它在那個神秘人的影響下,提前開始一樣……
在做出這一點判斷的時候,薑望心中湧現的,是一種難言的感動。
他清楚這片區域如果真的有種族戰爭爆發,那一定是跟他有某種關係存在。
是齊軍來救他?
是那位大齊天子的意誌?
甚或是整個文明盆地的大動作?
此刻他並不能知道具體的情況,也無法擒殺哪幾個妖族士卒來拷問情報,因為軍隊士卒的失蹤是最容易察覺的。哪一軍哪一部哪一隊少了哪個士卒,最遲當天晚上就會被發現。事後稍一溯源,他就很難藏得住。
此刻他的傷勢也遠未痊愈。這些天的治療,也不過是解決了一些皮外傷——對於一個很難受傷的神臨修士來說,任何一處傷口,都需要消耗許多珍藥才能療愈,他隨身所帶的傷藥,也就應用於此。而以他如今所受的傷勢,想要儘快痊愈,是需要躺到太醫院裡,用專門的手法、專業的醫療道術來處理的,得請太醫令那樣的當世真人施針才行。
此刻有這麼多不具備的條件。
但他還是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決定潛回霜風穀附近,親眼看一看那裡的情況,尋找偷回文明盆地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