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陽光,灑落在太行山南麓。
夏天的熱度漸漸地提升上來了。
太陽才沒升起來多久,就讓地麵上的人感受到了它的熱情。
薑冏所帶領的兵馬,因為需要中長期的駐留,所以也在大河之北的土塬地區,修建了駐紮的營地。驃騎軍對於營地的操練,不管是新兵還是老兵,都做得不錯,基本功較為紮實。
標準的騎兵營地。
三麵壕溝,一麵是天然的土塬斷層。
開掘的壕溝距離營寨的馬牆工事,有大概一箭左右的距離。
壕溝的土方,都堆疊在了內側,用來加高,形成矮牆。
矮牆之後,就是一些鹿砦拒馬等障礙,然後往後才是帳篷營寨,分為三個區域,每個區域之間還留有通道和空地,修建有崗哨。
這些都是基本操作,也沒有什麼特彆之處。
人類不像是爪牙凶狠的猛獸,隨便往那一趴,其他的弱者都退避三舍。有這樣的一圈工事,不管是人還是馬在心理上都會有一些『安全感』,會休息得更好一些。即便是他們知道這樣的安全感未必是靠工事來獲得的。
當然騎兵依舊是騎兵,不可能依靠巨大的土木工程量來作為自己的依靠,所以在營地之中留有了寬大的騎兵通道,為了的就是在需要的時候可以隨時出動。
薑冏的人馬數量相對偏少,強行進攻程昱的營寨損傷會很大,但是用來攔截程昱的行進,亦或是保持一定的騷擾,又是足夠的。因此薑冏也就將營地內的部隊分為三部分,一部分出擊,騷擾,另外一部分備戰,修理太行山的腳趾甲,最後一部分才是輪休,日常訓練。
雖然說每一部分的騎兵大概就是三四百人,但是隻要不打正麵作戰,程昱的曹軍兵卒也暫時沒有什麼辦法在戰線上用兩條腿去圍堵四條腿。
偶爾相互交手,各自有一些損傷,但是規模都不大。
但是誰都清楚,現在維持的局麵隻是暫時的……
……
……
薑冏為難,程昱也是頭痛。
太行山南麓和大河相夾的這一片區域內,樹木還是比較多的,營寨取材方麵也就自然會比較充裕一些。砍伐而來的樹木,還可以用戰馬進行拖拽,但是這種重苦力活,戰馬也不能多乾,否則容易掉膘。
人類就不一樣了。
牛馬還有悠閒嚼食草料的時間,牛馬不如就隻能加班加點的乾活。
尤其是曹軍方麵。
薑冏統領的騎兵人馬,多少還有馬力可以用來輔助,而曹軍基本上都是步卒,所有的工作都仰仗人力來完成。
周遭的樹林之中,都是伐木的兵卒勞力,死活拖拽著砍倒下來的木材往回走。地麵上都被拖拽的木材劃出了一條條的淺溝。沒有滑輪,也沒有什麼加工的木材,拖拽起來死沉死沉的,樹皮在地麵上的巨大摩擦力,甚至連拖拽的繩索都能拉斷。
分配到乾這種活的牛馬不如,隻需要半天的時間,肩膀上就會被磨破皮,血肉模糊和麻繩粘黏在一起。
甚至連取水挑水的活計,都算是輕鬆的了……
人都是會偷懶的,但是活計什麼的,並不會因為某些人的偷懶就自動減少,所以該乾的活還是要有人去乾。
那麼,會是誰去乾呢?
如果是一家人,必然就是最忍受不了肮臟和邋遢的那個人,多半是母親。而如果不是一家人,就變成了最容易被欺負的那些人。
於是在曹營之中,那些『新來的』自然就成為要去乾最重最累的活。
程昱看到了,但是沒去管那些。
從大的方麵來說,程昱要考慮的是整個戰場上的勝負,沒多餘的精力去糾正和處理一些雞毛蒜皮的糾紛。從小的方麵來說,這種矛盾屬於曹軍兵卒和兵卒內部之間,是兵卒打兵卒,底層咬底層,難不成程昱還要關注誰被多咬了一口?
雖然在山東中原,官員都喜歡被稱之為百姓的父母官,但是這個『父母』和家庭裡麵的父母沒什麼太大相似性。家庭裡麵的父母,見到孩子被欺負,沒飯吃了,多數都會憤怒,著急,想辦法,而『父母官』麼……
程昱在遇到了薑冏的時候,也曾經試圖進行突破,但是很遺憾的是他的兵卒移動速度實在是不能達成他原本預想的效果。雖然說能用一部分兵卒攔截住薑冏的騎兵,但是騎兵的移動速度很快就能尋找到另外的線路,開辟新的戰線。
現在程昱和薑冏就處於僵持階段,雙方都缺乏一錘定音的手段,也都在準備著自己的手段。
……
……
薑冏蹲在土崗之上。他嘴裡叼著一根草棍,身上套著一件皮甲,沒穿重甲,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小軍校。他盯著東麵的方向發呆,也不知道心中在想著一些什麼。
在土崗的下方,有幾名薑冏的親隨,牽著馬在那邊低聲談笑。
這兩天,因為雙方的僵持,所以也沒有什麼太大衝突,兵卒之間也就多少輕鬆一些。
而且薑冏出身隴西,統帥兵卒的模式,多貼近於西涼早期的將帥,在加上這些年來的進修學習,現如今薑冏既有身先士卒衝擊敵陣的武勇,也有思考戰局設計應對的謀略。
薑冏明白天底下,就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既想要又想要還想要,基本上都是一場空,所以薑冏也沒想著要依靠自己手下這一點兵馬就要攻堅克難,全殲程昱。
如果是在平地較多,並沒有不需要考慮後勤糧道的情況下,騎兵的活動範圍自然可以擴大很多,但是現在麼,受限於要守護西向的渡口和關道,薑冏就走不開,也沒有太多騰挪的餘地。
自從雙方對壘開始,曹軍的一切布置,都是中規中矩,也沒有什麼特彆的地方,不過從昨天開始,曹軍似乎就有了一些動作,兵卒也不再和薑冏手下的斥候遊騎爭奪戰場空間,而是縮到了營寨,以及營寨後麵,不知道在做一些什麼……
薑冏沒想出來曹軍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但是可以肯定一定是用來對付自己的。
正在薑冏思考之時,幾個羌人模樣的小頭目,便是大踏步的朝著這裡走來。
在薑冏的隊伍之中,有羌人,也有漢人。雖然按照驃騎大將軍的號令,羌人漢人之間都是打散了在隊列之中,但是畢竟先天上的聚攏效應,還是會讓羌人和漢人不自覺的就湊一起。就像是後世到了外地聽到了鄉音就不由得熱情三分一樣。
畢竟羌人在斐潛沒到關中之前,就已經保持了幾百年的部落傳統習俗,也不是說兩三年內就能完全扭轉和消除的,畢竟還需要一個過渡的時間。
一看這幾個羌人軍校前來,薑冏護衛就知道他們是要來找薑冏的。這兩天因為雙方對峙,不得寸進,這些羌人頭目軍校就多少有些不對勁起來,相互之間也嘀咕著,和漢人軍校隻是遵守號令大不一樣。
羌人的文化程度,甚至比漢人還要更低。
甚至在有些羌人的部落裡麵,至今還留存著用繩結來記事,用薩滿來祈禱的習俗。
對於這些羌人來說,天下大義,山河一統什麼的,根本就不懂,他們對於眼前的戰爭的認知,更多就僅僅是打贏了,有戰利品,有賞錢,回家買牛羊,或是帶給家人族人更多的物品等等,屬於物質方麵的收益。
所以沒得打,或是沒有戰利品,羌人就坐不住了。然後按照羌人的習慣,就來找他們的『大頭目』薑冏。
不是說他們要來反對,或是來威脅,而是他們要從『大頭目』這裡得到一些解釋,然後他們才好去對他們周邊的羌人進行溝通。
幾個羌人在土崗下麵相互嘀咕了一陣,似乎是推讓了一下,然後其中一個年齡較大的羌人頭目站了出來,向薑冏行禮,揚聲喊道,『尊敬的頭領,我們有一些話,想和頭領說說……』
薑冏看了一眼,吐出了草根,『行吧,上來吧。』
幾名羌人走上了土崗,向薑冏行禮,『尊敬的頭領……』
『行了,』薑冏擺擺手,『不用這麼多禮,你們也知道我習慣,不搞虛頭巴腦的東西,有什麼事,說事。』
年長羌人頭目陪著笑說道:『頭領,你也是和我們一樣,從隴西而來的……我們有什麼話,也不瞞頭領……依我們看,就在這裡和那曹軍對峙,就算是打贏了,如果不能再進軍向前的話……估計也沒有什麼好的功勳,沒有多少戰利品可以拿……我們都是響應驃騎的召喚而來,驃騎大將軍讓我們去哪裡,我們也願意聽從驃騎大將軍的吩咐。戰場上搏殺,也沒有半點的退縮害怕過……可是眼前麼,這打又不打,走又不走,光在這裡耗著……不知道尊敬的頭領,現在這戰事,到底要打到幾時?』
薑冏斜著眼珠子,看著這幾名羌人,然後忽然笑了出來,『你們有什麼打算,說就是了,大家都是爽爽快快的,少繞什麼彎子!難不成你們還信不過我?』
幾名羌人軍校相互看了看,然後撫胸為禮,『我們當然信得過頭領你……我們幾個也和一些兄弟談過了,打曹軍,我們沒有二話,就算是腦袋掉了,也是天神的意誌……可是坐在這裡等,什麼都沒有……頭領你也是知道的,我們出來打仗,就是為了給家裡的族人帶去戰利品……現在,現在……』
迎著薑冏漸漸冰冷下來的目光,羌人軍校的聲音不由得小了下來。在年長羌人身後的其他幾個頭目,也是低頭避讓薑冏的目光,一個個多少都有顯得有些尷尬。
『說啊,你們說,你們想要做什麼?』薑冏追問道,『痛快些。彆吞吞吐吐的像是個娘們。』
『……我們商議了一下,如果還在這裡乾坐著……』羌人頭目低著頭,『我們想要回河洛去,重歸驃騎大將軍的麾下……反正在這裡也沒事情乾,到時候打完了……我們的功勳戰利品都比河洛的羌人要少……族人還不笑話死我們……不是我們不遵從軍令,是這麼乾等著,實在是……』
年長的羌人頭目訥訥的說完,就算他是大家公推出來的領頭的,這個時候也忍不住神色尷尬到了萬分,目光左右轉開,就是不敢迎著薑冏逼人的目光。
薑冏凝視他們半晌,突然哈哈一笑,『理解,理解!明白,明白!』
薑冏擺擺手,『大夥兒都是從隴右隴西出來的漢子,哪能不明白你們說的事?我現在當這個頭領,不過也是這一段時間才提拔起來的,不值一提……不過我之前也是在隴西待過,也知道你們的問題……所以,要不要聽聽我是怎麼想的?』
羌人頭目他們默然點頭。
薑冏咧著嘴笑著,隻是笑意當中嘲諷的成分更多,『你們的想法啊,我都能理解!不過麼,有一個問題你們想過沒有?這麼多年來,也不僅僅是你們出來打仗,對吧?之前肯定也有很多人和你們現在一樣,在外麵打仗,然後給家裡,給族人帶去戰利品,對吧?可是你們就沒有想過麼?這麼多年來,這麼多的給家裡給族人帶去那麼多的東西之後……你們現在有什麼變化沒有?嗯?我是說,像是漢人一樣的變化……』
薑冏張開手臂,『你們看,漢人一樣的變化,就在你們的身邊……一樣都是在隴西,一樣都是在這一片的土地上,一樣都是在這樣一個天空之下……』
薑冏臉上的譏諷笑意越來越明顯,『說實在的,我理解歸理解,但是我覺得你們這樣的想法很愚蠢!為什麼待在這裡?難道我不懂得往上衝,往死命打麼?反正是你們的性命!為什麼要在這裡等?還不是想要多保存一些兄弟性命,多帶著你們多打一些勝仗?!難道這就錯了?確實,在這裡乾等,現在是沒有戰利品,沒有功勳到你們手裡,但是你們就確定接下來也沒有?還是說你們回到了河洛去,就會在驃騎麾下,什麼戰利品,什麼功勳都任你們挑選?你們未免想得也太好了吧!』
薑冏沒有跟這些羌人軍校客氣。
因為對於這些羌人軍校來說,客氣的話他們還未必能聽得懂,反倒是薑冏當下所說的比較刺耳的話,他們才能聽明白。
薑冏卻不管他們的感受,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帶兵打仗,是有章法的,不是一口氣向前衝就完事了!好,就算是現在我派你們往前衝,你們確定自己就一定能贏?一定可以打敗那些曹軍?你們現在連曹軍在做什麼都不清楚,要是這樣還能打一個勝仗,那就真是做夢了!』
薑冏從隴西之地走出來,經驗增長,眼光也自然有所提升,雖然談不上什麼名垂青史的名將,但是至少可以肯定是有一定的軍事天賦的。在曆史上,隴右隴西之地並不被漢朝高層重視,薑冏也就淪為了軍閥豪強混戰之下的犧牲者,但是此刻他卻侃侃而談,眼前戰事進展如何,至少已經給他說了個七八分出來,張揚著自信的神態,也就感染著周邊的人。
薑冏的聲音已經漸漸放大,張開雙臂,『我主公,驃騎大將軍一路南征北戰,可曾有敗過?當年你們覺得北宮很厲害,可是現在呢?如今天下,曹軍不成了,山東不成了,就等著我主驃騎帶領著我們來立著最後的大功!然後你們現在還挑三揀四,覺得這裡肥那裡瘦,想要乾什麼?想要跟著我主建功立業的,不知道有多少人!你們要是覺得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就乾脆回家去!彆以為參加了我們的訓練,長了一些本事,我們就缺你們這些人!』
羌人軍校被罵得麵紅耳赤,喃喃說道,『我們不是這個意思……』
他們嘴上說不是這個意思,但是實際上就是這個意思。
就像是他們說想要回河洛,但是實際上並不是真的想要回去一樣。
羌人所習慣的部落同盟模式,已經持續了幾百年,而部落同盟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是利益交換,所謂的盟約就是在特定時間下的共同利益而已。
現如今很多羌人雖然說參加了斐潛麾下的訓練,接受了斐潛作為他們的新的『天神代言人』,但是這種『商議』,或者『利益交換』的慣性,依舊存留在這些羌人身上,他們來找薑冏,並不是想要和薑冏翻臉,而是近乎於本能的想要獲得更多的『利益』。
就像是後世的切糕。
切糕本身沒什麼問題。華夏各地都有不同的食物,也有不同的坑人手段。比如『驢打滾』的無中生有,『豬頭肉』鹵汁當肉賣等等,其實都是相同的問題,但是唯獨讓『切糕』獨一份的惡劣,則是對於跨文化跨民族管理的缺失。
換個漢人賣切糕,也搞同樣的手段試試看?
他們不是不懂,而是裝傻。
因為裝傻的收益要更高。
薑冏盯著這幾個羌人軍校,『現在,我主要建立如此英雄的事業,要創立如此不可思議的奇跡,而你們卻在惦記著這一點功勳,這一點的戰利品……為什麼就不能眼光放長遠一些?今天沒有,明天就一定也沒有麼?而且說不得這裡的收獲還會比河洛那邊要更大!』
『真的?!』羌人軍校頓時眼眸一亮,『頭領你說真的?』
薑冏冷冷一笑,露出猙獰白牙,『我的感覺靈得很……這些曹軍,不知道憋著什麼壞呢……相信我,接下來肯定有你們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