艨艟在水麵上奔躍,刀槍掠過茅草蘆葦。
於禁頻頻回頭而望,看見甘寧錦帆緊追不舍。
『該殺的賊子!』
於禁咒罵。
他看見留下來斷後的鬥艦被甘寧的艨艟追上,圍堵,碰撞,就像是一隻七八百斤的野豬被幾隻獵狗圍住,逃又逃不走,打又打不贏。
『加速!加速!』
於禁再次敦促手下,讓船艙裡麵的槳手加快速度。
水花在戰艦船舷上濺開,帶著腥味。
於禁看見自家的戰船被掀翻,撞沉,穿著曹軍服飾的兵卒在水火之中浮沉。有人被火焰吞噬,發出非人的慘叫聲,也有人被水流帶著撞向了被洪水衝散的鹿角杈然後被卡在上麵……
『弓箭手!』於禁看見甘寧的艨艟越追越近,便是急切的大吼出聲,『攔截賊軍艨艟!』
曹軍弓箭手慌忙貼近女牆,朝著逼近的川蜀水軍艨艟射擊。
一艘川蜀水軍的艨艟逼近,朝著於禁樓船射出了些箭矢。
一名於禁樓船上的兵卒不小心被流矢射中,哀嚎一聲掉下了船,暗紅在漩渦裡暈開。
大概五六十丈之外,甘寧的樓船正在破浪而來。
『甘』字大旗之下,甘寧正將金環戰刀甩出了刀花來。
陽光照耀在那些刀背鑲嵌的金環上,旋轉出絢麗的色彩。
原本甘寧用的是銅鈴,號稱『金鈴』,但是後來經常要潛行突襲,鈴鐺實在是太麻煩了,於是就改成了簡單一些的金環戰刀,甚至有時候連金環戰刀都不拿,就用普通的製式戰刀。
甘寧在不知不覺當中,選擇了變化。
但是也有一些沒變,比如甘寧還是喜歡動不動就開嘲諷……
『兀那賊子!!膽小如鼠!!可敢與耶耶大戰三百合?!』
甘寧大呼,聲音伴隨著笑聲,在水麵上回蕩。
一些倒黴的曹軍兵卒,試圖抓住水草蘆葦來穩固自己的身形,卻被川蜀水軍的船隻撞上。那曹軍兵卒試圖抓住船幫,指甲在桐油木板上劃出帶血的溝痕,但是依舊無能為力的被船隻碾壓到了水下,就算是身上沒有刀槍明傷,但也多半會被船頭尖角,或是船體龍骨撞碎撞斷骨頭。
『將軍!他們的速度比我們快!』站在於禁身邊的護衛忽然喊道。
於禁聞言,忙不迭定睛細看,確實是如此。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兩艘樓船大小相差不多,就連風帆也是相同,長槳數目也是一樣,可是為什麼川蜀甘寧乘坐的樓船會比於禁的船要快?
莫非是乘坐的人數?
於禁的臉頰哆嗦了一下。
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麼他遲早會被追上!
船隻開動起來,又不能半途上下客,除非是逼迫著自家兵卒跳水,可要是這種命令一下,說不得船上的曹軍兵卒當即就叛亂!
怎麼辦?
於禁心念鬥轉。
既然跑不過,那麼乾脆跳幫作戰!
『取我槍來!』
被甘寧大呼小叫的一頓罵,於禁心頭也有火!
自己樓船的人數多,那就意味著能在兵卒數量上占據優勢,而現在甘寧同樣是分兵而來,一部分兵力在遠處陸地營寨水道處,一部分才是追殺而來……
說不得這就是個機會!
於禁死死盯著甘寧,心頭不斷地在衡量取舍。
『於文則!』
甘寧的樓船撞開一艘傾覆的艨艟,船身震顫。
甘寧的雙腳卻像是釘在了甲板上一樣,一點都沒有晃動,『上天無門,何不早降!』
於禁大笑,『我等大漢之臣,寧做溺鬼,豈能降賊?!』
於禁擺手,示意手下放緩速度,準備駁接甲板作戰。
樓船甲板微微傾斜,速度減緩。
甘寧不明白於禁的計劃,但是見到了於禁樓船減速,便是大喜,招呼手下兵卒加速往前。
一慢一快,原本五六十丈的距離便迅速縮短。
雙方進入了弓箭射程,便是立刻箭來弩往,相互之間都有一些兵卒被射中,落入水中,但是很快就接近到了一前一後的距離上。
甘寧有意要抓於禁,於禁也想要殺甘寧,雙方就很『默契』的過多的使用遠程武器,而是迅速駁接,撘上了跳板,相互之間勾連到了一起。
樓船的船舷撞上了對方的船舷,女牆和女牆之間擠壓著,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聲。
甘寧一腳蹬上船舷,猛然竄高,手中金環戰刀發出清脆聲響,在空中甩出一片華光,直取於禁的右肩!
『來得好!』於禁側身讓過甘寧的刀鋒,順手用雙頭槍一彈,槍頭奔著甘寧在半空的身形而去。
甘寧扭動身軀,讓過槍尖,一腳踹在了於禁槍柄上,順勢斜斜而下,落在了於禁樓船的甲板上,震的桐油甲板上鑲嵌的半截箭頭都跳了出來。
『吃我一槍!』
於禁抖動雙頭槍,紅纓旋轉,撲向甘寧麵門。
甘寧半側身,讓過槍尖,金環戰刀順著槍杆斜劈而下,眼瞅著就要將於禁手指斬斷。
於禁前手鬆,後手崩,槍杆一彈一撞,精鐵交擊聲震得四周的兵卒都似乎有些站不穩。
雙方都是頗為武勇,兩人兔起鶻落,接連碰撞交互,兩人的靴底在血浸甲板上犁出四道深痕。
不知道是於禁的樓船碰到了什麼,亦或是甘寧的船隻卡住了船舵,兩艘船隻鏈接的甲板猛然晃動起來,傾斜橫擺。
於禁站立不穩,就勢歪倒,倒手後槍頭的紅纓,掃起甲板積血甩向甘寧麵門。
甘寧卻是在樓船抖動當中,如履平地,不避不閃,隻是將頭一低,任汙血潑濺在兜鍪之上,手中金環戰刀直指於禁麵門。
於禁大驚,見金光閃動之間,刀鋒寒光已至眉睫,便是連忙懶驢打滾,避到一旁。
金環戰刀擦著於禁的兜鍪護頸切入艙板,木屑飛濺中甘寧拔刀,跨步橫掃追砍於禁。
生死之戰,一招落後,便是招招落後!
於禁畢竟是陸地戰將轉職水軍都督,而甘寧幾乎是從青少年時期就是在川蜀大江大河當中打劫為生。因此平常時刻或許相差不多,但是在應對突發情況之下,兩個人頓時就分出了上下來。
於禁連續被甘寧逼迫,根本沒有空間發揮出雙頭槍的精妙招式來,甚至被迫著隻能是棄槍拔刀,一刀劃向甘寧的脛甲接縫處。
甘寧後撤半步,和於禁的戰刀相磕,金鐵相撞聲裡火星四濺。
於禁耳中轟鳴尚未消散,胸腹已經被甘寧一腳踹中,整個往後拋飛,砸在了下層甲板上。
雖然上下層甲板的高度差並不算是太大,但是彆忘了於禁身上還有五六十斤的盔甲!
措不及防被摔砸下來,頓時引動內府,一股鐵鏽味湧上於禁喉頭。
於禁翻身爬起,啐出半口腥血,扯下手中抓到的半截斷盾,甩向了追砍下來的甘寧,跟著就是一刀砍將過去。
兩人的戰刀撞在一起,相互咬成交叉狀。
樓船底層突然傳來木材斷裂的巨響,船尾陡然升起,然後猛著下沉。
這麼大的抖動幅度,即便是甘寧也是站不穩。
兩人隨傾斜的甲板滑向舷邊。
甘寧往船舷上一靠,正準備借力而起,卻不料自己身上的錦袍被斷舷露出的半截鐵釘勾住。
『死來!』
於禁見狀,便是立刻蹬壁借力撲來,環首刀的刀鋒上映出甘寧的臉頰。
於禁眼瞅著自己刀鋒逼近甘寧咽喉,還沒等自己的嘴角露出笑容,卻見一片錦袍如天邊霞光迎麵而來!
等於禁一把抓下錦袍,卻失去了甘寧蹤跡,心中頓生警兆,還沒等撤步後退,便是被金環戰刀惡狠狠的拍砸在了腰側大腿上!
甲片拋飛,戰裙斷裂之中,金環刀如瀑倒卷,翻滾而上!
於禁儘力招架,但是倉促之間來不及發力,環首刀被甘寧一刀磕飛,在空中劃出一道烏光,斜斜入水。
於禁站立不穩,仰麵摔在浸滿血水的甲板上,瞥見雲層裂處漏下一道天光。
『哈哈哈!』甘寧大笑,『豎子!速速……』
於禁突然暴起,左手抓住金環刀背,不顧被拉出深可見骨的傷口,右手摸到半支斷槍直紮向甘寧喉嚨!
船體在此時猛烈震顫,於禁帥旗的殘杆從上層砸落。
甘寧旋身避讓,刀勢卻未收分毫。
於禁最後看見的,便是那宛如可以劈開雲層的華光……
刀光過處,三十餘年的征伐塵煙儘化漢水腥風。
頭顱墜落在甲板之上,悠悠轉動幾下,似乎在尋找著北麵的方向。
甘寧愣了一下,旋即大呼起來,『賊將授首!爾等還不束手投降!』
……
……
江陵城。
曹真一臉倦容的坐在江陵府衙大堂,看著麵前的江陵城圖,一動不動。
副將王氏看出曹真的疲倦,從一旁的水罐裡麵倒了一碗漿水,『將軍,歇一歇,喝點水吧。』
曹真嗯了一聲,接過了漿水,目光卻依舊在地圖上,『你覺得這兩天川蜀軍攻勢見緩,是打得什麼主意?是要休整一二,還是糧草不足,亦或是去采伐樹木,製造攻城器械了?這有些不合常理啊……』
『這個……屬下也不好說……』副將低聲回答道。
『一人智短,兩人智長。』曹真喝一口水,這才將目光抬了起來,『你說說看,說錯了也沒關係。』
這兩天,雖然城下的驃騎軍依舊組織了攻勢,但是在城中防守的曹真卻很明顯的感覺到了其中的差彆。
喊的聲音大,動作卻不大。
雖然也有衝擊城頭的舉動,但是並不堅決,有時候見曹軍的反擊強硬,便是衝到了一半,直接退下的也有。
這就讓曹真心中開始嘀咕了……
雖然說驃騎軍攻勢疲軟,兵卒懈怠,對於守城的曹軍來說是一件好事,但是曹真感覺到了不安,就像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想來想去,曹真也沒想出一個所以然來,這才叫副將一起參詳。
曹真也清楚副將的想法肯定是談不上什麼精妙,但是如今曹真他自己不僅是身體疲憊,就連腦袋也幾乎是麻木的,也就希望有人多少能提供一點其他方向上的思路。
『屬下覺得麼……』副將瞄了一眼曹真的麵色,『攻江陵……是虛,攻襄陽,才是實……』
曹真點了點頭,『繼續。』
『此地人口,器物,物產,皆破敗不堪,若無我軍支撐……』副將說道,『襄陽則是不然……如今我軍兵力分配兩端……若是……』
曹真摸著下巴,『你的意思是……我們撤兵回襄陽?』
雖然說曹真說話的語氣很輕,但是目光之中透出一股肅殺之氣。
副將打了一個哆嗦,他的想法當然是『送死道友去,好處貧道來』,可是這想法可以心領神會,但是不好宣之於口。見曹真臉色似乎有些不悅,便是連忙補充說道,『屬下絕對不是貪生怕死……而是……這驃騎軍現如今攻城疲軟,是不是有意拖住我們……然後繞道……奔襲襄陽去了?』
『繞襲襄陽?』曹真一下嚴肅起來,目光重新落到地圖上。
副將上前,用手在地圖上虛虛指了一下,『這裡有條華容道……平日淤泥堆積,甚是難行……不過,萬一……』
正兒八經的大軍行進道路,是經過當陽,長阪坡往襄陽,也就是曆史上劉備鼎鼎大名的長阪坡之戰所走的路線,而另外一條路則是曆史上曹操逃跑的路線,經過華容道、竟陵,然後沿著漢水北上,也可以到襄陽。
『漢水……』曹真盯著地圖,『若是驃騎軍走此道,必要有船隻接應……』
雖然說川蜀軍在大江上有戰艦,但是如果說要走漢水到襄陽,那就需要繞道到夏口,才能沿著漢水北上。這一繞,自然就是有些遠了,除非是真的江陵無論如何都啃不下來,才有可能繞行夏口,而且還要大江沿岸不得有什麼敵對勢力破壞,否則這一條運輸線又長又脆弱,稍有不慎就是被人亂刀捅菊花。
所以曹真壓根就沒考慮徐晃等人會繞行漢水的事情,但是現在副將這麼重新一提,曹真又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如果在竟陵之處,有船隻呢?
這些船隻就不是川蜀軍的船,而是其他人的船。
比如,蔡氏的船。
曹真想到此處,忽然心中緊縮了一下。
如果說蔡氏真的……
造船,不是打造些雲梯攻城車,而是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關鍵是造船的木料不能用新鮮砍伐下來的,必須和建造房屋的木料一樣,需要陰乾一段時間。所以戰艦的數量,不是心急著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的。
如果徐晃真的分兵走華容道去了竟陵,搭乘船隻,那麼襄陽還真有可能有危險!
沒錯,在曹真的心中,還真沒認為於禁會輸。因為曹真認為於禁背靠大江,又是在雲夢澤之處,熟悉地利,同時兼備船隻靈活之便,就算是川蜀軍想要圍堵於禁,在曹真看來也必定是極難的,所以曹真根本就沒考慮於禁方麵,倒是副將提出的這一點,讓曹真心中警覺起來。
曹真抬眼看了一下副將,『即刻派人前往華容道查看!若是有兵卒行進蹤跡,立刻回報!』
……
……
社會和國家必然具備階級屬性,身處的等級越高,就距離普通的民眾百姓越遠。階級的產生與私有製和社會分工直接相關。自從人類從部落走向國家開始,剩餘價值的產生,生產資料生活資料的不平均就注定成為了必然,階級也就誕生了。
斐潛現在也是如此。
他在剛穿越到大漢的時候,可以像是遊戲人間一樣,今天逛集市,明天去踏青,想要和普通百姓聊天就坐下來聊,不管是斐潛還是對方,都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國家,是階級矛盾不可調和的產物。
戰爭,是政治矛盾不可調和的產物。
國家的本質統治階級鎮壓被壓迫階級的機器,戰爭的本質是政治集團鎮壓另外一個政治集團的手段。國家自誕生起便具有階級性,其法律、政策、意識形態均反映統治階級意誌。戰爭也是一樣。隻要發動了,必然就是要見血。
華夏選擇的這條路,就是大一統的融合道路。
願意融合的,便如炎黃。
不願意融合的,就像是蚩尤。
階級和國家的出現是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而非是什麼與生俱來的。
就像是斐潛剛穿越的時候,有更多的人味,會犯傻,會二楞,會有這樣或是那樣的問題,而現在就越來越不像人,因為跟在斐潛身後的這些普通百姓民眾,兵卒軍校,以及謀臣武將,都需要斐潛成為『神』,或是『領袖』,亦或是什麼其他的符號。
斐潛本人考慮的問題,也從每天吃什麼,演變成為了國家應該走向何方。
從煩惱水煮肉片沒辣椒不得勁,變成了憂慮國家製度如何通過稅收和福利來調節階級的矛盾。
從吃一次『不幸』摔死的牛肉宴會就高興得不行,到現在即便是見到了各種階級壓迫剝削的慘狀也是趨於理性的思索其產生的原因發展的過程處理的結果……
感性慢慢的褪去,理性永恒的加持。
斐潛雖然深處千軍萬馬之中,但是心中依舊會覺得孤獨。
這條路,一旦踏上,就無法回頭。
遠方一縷煙塵騰起,五六斥候兵策馬奔馳而來,一臉的泥塵和汗水。
『稟驃騎!薑校尉在大河之北遭遇敵軍大部攔截,不得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