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興十年三月。
長安集市。
辰時,開市鼓聲隆隆之中,商賈流水一般,湧進了集市。
在河洛的戰爭,並沒有影響長安的商貿,或者說,反而是在某些程度上促進了長安的商業。
戰爭擴大了需求,而這些需求又通過這些胡人擴散了出去。
相對於華夏民族百姓比較偏向於農耕來說,這些胡人因為文化,地理以及技術等原因,商貿反而成為了他們的主要行業。
尤其是古代中亞地區。
中亞地處東亞、西亞、南亞和歐洲的交彙處,成為東西方陸路貿易的必經之地。商隊可通過中亞連接華夏、波斯、印度和地中海地區,形成天然的貿易樞紐。同時,大自然的饋贈,沿著河西走廊一路往西,分散的綠洲為長途商隊提供了補給點,也逐漸形成穩定的商路。這種地理特點促使中亞發展出遠距離運輸體係。
而且很有意思的是,正是因為這些條狀的,點狀的綠洲地理,使得在這一條貿易線上的人口往往止步於城邦體係,自身無法形成有效的聯盟體,就連外來的帝國也往往無法控製長臂遠端,也使得這些城邦體製的政治分散性,減少了貿易壁壘,保障了商業活動的自由度。
食物永遠是人類的第一需求,但是隻有食物顯然並不能讓人類滿足。
如今長安生產的陶瓷,絲織品,漆器,以及其他的手工藝品,成為了中亞,乃至於更遠地區的稀缺品,而從中亞運輸而來的各種物資,似乎都能在長安得到消化,這就促使了中亞更多的人開始踏上了前往長安的道路。
粟特人,大秦人,安息人,混雜在市場之上。
相互之間貨幣的彙率,就成為了一個問題。
長安的傾銀鋪就幾乎成為了這些商人抵達長安之後,最先要前往的幾個地點之一,尤其是在集市之中的傾銀鋪,更是擁擠不堪。
各地的商人會在這裡將手頭上的金銀銅幣,更換成為驃騎金銀幣,或者換成類似於飛錢的憑證,然後再去集市上采購貨物。
而這些胡商的金銀幣,則是根據其金銀幣的成色來和驃騎金銀幣兌換的……
看起來似乎很合理。
但是實際上傾銀鋪有審核,抽查,複檢,甚至還有議價的權利,因此整體上來說,胡商如果使用他國的貨幣,在華夏之中采購物品,什麼都還沒買,就會先折損一部分,不管是在火耗上,還是在議價上,雖然不多,但是數量累計起來,也就足矣讓這些胡商心疼了。
因此,這些胡商就更傾向於直接使用驃騎金銀幣,這樣就可以在采購環節極大的避免無形的損耗,從而也就使得驃騎金銀幣很自然的就得到了推廣,漸漸的取代其他國家的貨幣,在西域和中亞流通起來。
隨著大漢國力,或者說是驃騎勢力的增強,這種現象會越發的明顯。
而胡商想要獲得驃騎金銀幣,要麼就是拿貨物來換,要麼就是攜帶金銀塊來直接兌現,都會比使用他國貨幣來折合彙兌更劃算……
所以即便是驃騎大將軍斐潛沒有要求這些胡商采用哪一種方式來推廣驃騎金銀幣,但是這些胡商卻自發的選擇了符合斐潛需求的方案。
這就是文明的力量,經濟的戰爭。
而這一切的前提是斐潛,以及斐潛所代表的政治集團,要獲得不斷的勝利,站在最高的巔峰……
就在胡人湊在傾銀鋪裡麵,等待傾銀鋪裡麵的夥計用試金石初步測量金銀成色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在大街之上的喧嘩聲。
背負赤羽的傳令兵疾馳過街道,而負責巡邏和值守的兵卒和巡檢,正在大聲的嗬斥,讓行人車輛避讓清道。
『這是怎麼了……』胡商們相互詢問著,很快他們就得到了答案。
街道上,隨著傳令兵的奔馳,一些雜亂的聲音漸漸的彙合起來!
『大捷!大捷!河洛大捷!』
……
……
隅中。
河洛大捷的消息,傳遞到了青龍寺。
一隊小吏高舉露布,口呼大捷,遊行青龍寺中。
青衫學子三三兩兩,聚集成群,相互議論,指手畫腳,大有指點江山的氣概。
多數子弟都是麵露興奮之色,與有榮焉之態,但是也有少數年齡稍大一些的儒生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說些什麼『昔董賊入洛之時,亦雲肅清奸佞』之類的話,然後就被其他一些學子聽到了,頓時就相互爭論起來。
有人說什麼『兵強則民安』,也有人說『久戰必亡』,還有人罵著『酸腐如狄山』,也有人嗬斥『談兵若趙括』,各自都有各自爭論的要點。
而在圍觀者之中,某小吏混在人群裡麵,趁機舉臂而高呼:『當奏請加九錫以彰主……啊,彰驃騎武功!』
……
……
午時,東闕酒肆。
議論河洛戰事的消息,便是當下最為火熱的話題。
當下沒有什麼熱搜榜,所以一般人想要得到什麼消息,要麼就是到酒肆,要麼就是蹲在街頭樹下……
酒肆之內有個好處,還可以聽到說書的現場編撰故事,當聽到說書人連說帶唱的,描繪張遼在雒陽城『斬首三萬,收複舊都』之時,便是一群人舉杯歡呼,卻引得路過的老者搖頭歎息。
『咦,這位老丈,驃騎河洛大捷,你是為何歎息?』
好事者抓住老者,非要問個明白。
老者甩不開,隻能是回答道,『兵火之災,百姓草芥,殘軀何哀……』
『噫!你這老丈,好是不明道理!此乃幸事也!』
『那是刀槍沒砍到你頭上……』
……
……
晡時。
斐潛和斐蓁,坐著一起吃晚飯。
華夏式的家長,大概率都是類似的。
長時間沒見孩子,便是心肝寶貝好可愛,然後待在一起不超過三天,就會立刻變成這個熊孩子怎麼這個熊樣子?
斐潛和斐蓁大概也是如此。
隻不過對於斐潛來說,斐蓁除了自家熊孩子的身份之外,還多了一個繼承者的稱號。
因此有些事情,也就由不得斐潛隨心所欲了。
比如下雨天打孩子什麼的……
培養一個孩子,很不容易,要培養一個孩子成為繼承者,那就更不容易。
尤其是像斐潛這樣,有很多的秘密不能說,而且就算是說了,也未必有用,因為孩子不一定能理解,能理解的也未必能做對……
生活不是考試,沒有標準答案。就算是暫時有答案,如果天天隻會抄標準答案,說不得哪天忽然發現沒答案可以抄的時候,多半就直接麻爪了。
所以斐潛也更想要讓斐蓁多思考。
但是,孩子麼,能抄答案的時候多半都還是選擇先抄了再說,而且半大孩子這種生物,從人類基因裡麵就有想要突破規則,嘗試鬼火的渴望。指望說孩子懂得自我控製,多半都是不太可能,所以斐潛也都要仔細盯著,這幾天在長安的時候,幾乎天天都將斐蓁帶在身邊。
這麼做也有一個好處,就是手下的官吏不僅不會覺得怪異,反而覺得十分安心,看見斐潛帶著斐蓁坐在大堂上,或是出入官廨的時候,都毫無意見,甚至有些歡喜的模樣。
現如今得益於斐潛對於大漢菜肴的改進,至少在長安之處,烹飪的方式得到了較大的發展,出現了許多原本可能是在唐宋時期才會出現的菜品,也因為和西域之間的溝通往來,一些新式的香料和佐料也被運用到了菜肴烹飪之中。
因為對於耕作的加深,肥料的施用,使得土地畝產更多,這就使得農戶舍得用田畝來種植蔥薑蒜等調料農作物,而不是受限於糧食作物。蔥薑蒜這三種不怎麼挑土地的調料作物最先在長安地區,得到了發展,甚至出現了以蔥味為主料的菜肴。
比如蔥潑兔,味道有些相似於後世的蔥油燜兔。
這所有的一切,讓斐潛覺得他現在走的道路是正確的……
至少是方向沒錯。
一個很簡單的道理,普通百姓隻有在有錢有閒的時候,才會琢磨著要吃好穿好玩好。
如果百姓整天不是996就是007,就算是想要偶爾消費一下,老板也不願意啊,恨不得叮叮信信一起上,喘口氣上個廁所都要打卡限時,還有什麼心情,什麼時間去消費?
就算是喊得再大聲,再刺激,又有什麼用?
長安地區的百姓之中,開始流行更多的菜肴,更好的味道,而不僅僅僅限於吃飽的時候,斐潛就能感覺到有一種活力彌漫出來……
這也是斐潛這幾天留給斐蓁的『課題』。
吃完了飯,斐潛便是又提起這個課題來……
『寫好了?』斐潛看了一眼斐蓁,『那就念念吧……』
斐蓁從袖子裡麵掏出了幾張紙,上下重疊交錯了一下,顯然是在尋找文章段落的前後次序,然後看了看斐潛。
斐潛伸手示意。
『嗯嗯……』斐蓁下意識的就要搖頭晃腦起來,但是晃到了一半,便是偷偷抬了抬眼皮,然後脖子僵了僵,『夫……嗯,這個夫……』
斐潛低下頭,忍住笑,裝作摸胡子,似乎沒聽見斐蓁卡殼。
『呃,咳咳……』斐蓁重新活動了一下肩膀手臂,然後抬起頭,聲音一開始有點小,但是後麵念著念著也大了起來,『若夫渭水湯湯,涇流泱泱,沃壤既敷,嘉禾乃穰。隴翻金浪於三輔,田湧碧波於八川。鄭白渠通,粟米如珠傾;龍首塬闊,麥苗似錦覆。官廩積陳陳,民庖備濟濟。此誠養人之德,亦見勸農之功。』
『然則飲食之方,貴在調燮。昔晁公上疏,言寒之於衣,不待輕暖;饑之於食,不待甘旨,故救急之策,非長治之道。今觀市廛,有槐葉冷淘,榆錢蒸餅,乃充饑之物,亦有鹿胎猩唇,駝峰鯉尾,實競奢之珍。上下之差長若此,富者窮山海之珍,貧者啖藜藿之食,則民氣必乖,風俗必漓是也。』
『故當行平準之法,立常平之倉以均豐歉,設五均之市以平貴賤。此乃官吏之所責,引戎菽入苑囿,勸胡瓜植郊畿。昔日博望侯鑿空,得苜蓿葡萄於西域,今吏員當勤政,授植菘蕷蔥薑於鄉閭。使老嫗得漬韭卵於甕,稚子可采鳧茈於陂。』
『至若庖廚之藝,亦關教化。治大國若烹小鮮,調鼎鼐如理郡縣。宜令三老掌鄉飲酒之禮,博士授五味調和之方。效伊尹負鼎說湯,將烹飪喻治道,仿易牙辨水濟民,以膳羞察民情。使黔首知春韭秋菘各有時,夏醬冬醢各有宜。則百姓飲德食和,自能致孝養親,睦鄰敦裡也。』
念完,斐蓁又是偷偷翻了翻眼皮,飛快的看了一眼斐潛,然後垂下眼皮來,靜靜等待。
斐潛見此狀,也是有點無奈,『不全是你寫的吧?』
斐蓁倒也老實,點了點頭。
『誰幫你改的?』斐潛問道,『又是你二娘?』
之前讓斐蓁寫關於飲食問題的文章的時候,斐潛就交待過不許斐蓁去找蔡琰求援,所以如果是斐蓁有意不聽話,這問題就不是說修改一下文章那麼簡單了……
斐蓁連連搖頭,『不是,不是二娘!』
『不是你二娘?』斐潛有些好奇,『那是誰?』
莫非是黃月英?也不太可能。
畢竟黃月英喜歡拿木頭鐵塊多過於拿筆墨紙硯。
斐蓁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扭扭捏捏不肯說,隻是表示絕對不是找蔡琰求援的雲雲。
斐潛將信將疑,不過既然斐蓁確定不是找蔡琰求援,那就至少是沒有違背和斐潛的約定,所以斐潛也不好說什麼,隻是琢磨下一次的要求是不是要更嚴格一些,但是又想了想,覺得沒什麼太大的必要。畢竟斐蓁未來主要的發展方向並不是詩詞文賦,讓他不找蔡琰,是因為他一旦找了蔡琰,多半就是雙手一攤,徹底擺爛,啥也不想全部讓蔡琰代勞了。
而斐蓁去找其他的人,相對來說會好一點,畢竟領導者也不可能什麼事情都親力親為,也是需要找人去做一些事情……
不過麼,斐蓁的文章裡麵,大部分還不錯,小部分有一些問題。
『張文遠克雒陽,這事情……你知道吧?』斐潛問道。
斐蓁點頭,也是頓時眉飛色舞起來,『知道!大漢舊都!斬首三萬!』
畢竟還是半大的小子,說到自己學習內容考試成績的時候唯唯諾諾,低聲下氣,一旦談起什麼明星偶像打球的跳舞的等等,便是立刻精神百倍,神采飛揚。
斐潛笑了笑,也沒有嗬斥他,而是從一旁取了信報來,遞給了斐蓁,『你先看看。』
信報是張遼所寫,他基本上按照時間的經過,事件的發展敘述了整個雒陽之戰的過程。
『斬首三萬』什麼的,基本上都是虛詞,是市井之中加工出來的,聽聽就好,不能以此為真,更不能將這一點作為張遼在雒陽作戰的主要功勳的依據。
在雒陽一戰當中,讓斐潛意外的,並不是張遼攻打雒陽城的速度,也不是曹軍之中的秩序崩塌,而是在曹軍之中的普通兵卒的『覺醒』。
當然,用『覺醒』這個詞或許還有點偏差,畢竟這些曹軍兵卒並不是真的意識到了『階級』,抑或是感受到了『剝削』,而僅僅是在特殊情況下產生出來的一種彈簧式的反彈。
但是這已經算是一種進步了。
之前的曹軍兵卒,雖然也有投降,但是大多數都是跟著軍校,或是將領一起投降,要麼就是直接失去編製了,被抓到也就投了。
就像是羊群之中,大多數的羊隻要聽到牧羊犬一叫,便是嚇得渾身哆嗦,然後一兩隻的牧羊犬就能趕著成百上千的羊群運動,出欄進欄。羊群裡麵的羊隻會咩咩叫,將自己的頭埋在其他羊的屁股下。
然後現在忽然有一隻羊跳了出來,用頭頂著牧羊犬,就算是牧羊犬喊得聲音再大,依舊不肯退縮,不肯讓步……
換句話說,這一次雒陽城之所以這麼快的被攻克,並不是斐潛送去的火炮多麼犀利,也不是張遼個人多麼武勇,而僅僅是因為在雒陽城的『羊群』之中,意外的出現了一個頂著牧羊犬乾的羊,然後加速了雒陽城之中的衰敗和垮塌。
這一隻『羊』就像是催化劑。
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斐潛坐在上首,目光幽幽。
封疆王朝的更迭,忠誠和背叛,興盛和衰亡,總是在重複。
民為重,君為輕的理論,也不是提出來隻有一兩天,也總是在不斷的被證明,被終結,被實踐,可是等封建王朝建立之後,又是再一次的摔進類似的坑裡。
那些自視甚高,感覺良好的知識分子,在讀到類似的話語,看到類似的教訓的時候,大多數都是覺得無聊,而且會覺得這麼嚴重的問題,為什麼每次都重複說,卻又重複犯?
難道春秋戰國時期的君民,就和秦漢時間,抑或是後世的其他封建王朝的階級不一樣了麼?
從宏觀到微觀,從朝堂到民間,難道就沒有人懂,沒有人改,又是何必每次都在史書上記載,又是重複的王朝興盛衰敗,掉進相似的坑裡?
可是偏偏就是如此。
然後,斐潛這一次,在坑的邊緣上,看見了一隻不一樣的『羊』……
所以斐潛問斐蓁,『觀此雒陽之戰,你可有何收獲?』
斐蓁回答,『張文遠用策果敢,兵卒齊心協力,工匠後援支持到位。』
斐潛點了點頭,『還有呢?』
『還有?』斐蓁睜圓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