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3章夜刃洗墨辨忠奸(1 / 1)

詭三國 馬月猴年 2718 字 6天前

太興十年,三月,丙子。

大雨。

兗州高平郡,夜漏未儘。

程昱坐在馬背上,頭腰挺直,麵容嚴肅。

在他身側左右,跟著三百曹軍中領兵卒,抵達劉氏塢堡之前。

偶爾閃過的電光,照耀在塢堡譙樓懸著的『東海世澤』匾額上,使得那四個字,就像是蟲蛇扭動,又像是血跡蔓延。

程昱一行,已經引起了塢堡之中值守的劉氏家丁的警覺,一陣嘈雜慌亂。

塢堡門縫裡滲出的火光,也顯得略有惶急。

大雨之中,天地混沌。

烏雲翻滾,不見星光。

程昱等人若不是寒雨砸落在鐵甲之上簇簇有聲,怕不是宛如亡魂惡鬼一般……

或許也相差不多。

程昱默然看了片刻,便是擺擺手,『上去叫門!』

曹操沒有問他可不可以做,程昱他也沒有問應該怎麼做。

有些事情,可以分的很清楚,比如胡子和頭發。

長在上麵的是頭發,可以露出來給人看的,是頭發。長在下麵的是胡子,也同樣可以露出來給人看的是胡子。

至於不方便露出來給人看的……

就自然不好說了。

但是如果說兩鬢之處,頭發和胡子交彙的地方,究竟哪一根是頭發,哪一根才算胡子?

或許隻有那雙手才能決定。

向上梳攏的,不是頭發也是頭發,向下垂落的,不是胡子也是胡子。

就像是當下的程昱,他不想要殺人,也要殺人。

曹操派他出來,不是讓他來鄉野訪談,貼近生活的,而是要他來說服這些人的。

物理說服。

因為講道理的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都有理。

但是物理上的說服就不一樣了,可以在比較短的時間內,有比較強的說服效果。

不過很顯然,劉氏塢堡之內的士族鄉紳,顯然不願意給程昱說服的機會,他們表示天黑了,雨太大了,地太滑了,風太強了雲雲,反正不能走出國門……哦,家門,也不會和程昱見麵。

『破門!』

程昱再次下令。

兵卒也沒有二話,便是按照程昱的要求進行執行。

山東,最重要的品質,就是執行。

隻要願意執行,並且努力執行,就是好官吏,好兵卒,好屬下,好百姓。

不管是風,還是雨,抑或是什麼其他的時候,隻要執行。

程昱接到命令的時候,不問這些人是不是無辜,也不會詢問說需不需要審核複查,因為他知道他就是來做這個事情的,而不是裝出一副笑臉來下鄉三問。

當然,他也是來給劉氏這些鄉紳土著,親自送一點土特產的……

來自於前線的土特產,鮮血和死亡。

塢堡之內的人試圖用門閂來拒絕程昱的土特產,但是程昱帶來的手下已經習慣了這種拉扯的方式,他們很熟練的製式環首刀插入門縫。卡住門閂,然後再由二十人合抱攻城槌撞擊,一般也隻需要兩三回合,塢堡就不得不開門營業。

劉氏族長披深衣執燭火走出了廳堂,卻見到程昱玄甲未卸,雨水順著盔甲滑落,在黑夜之中宛如滴血,心中意識到事情不妙,但是還是搶先說道:『程將軍夜叩柴扉,莫非要效張湯治巫蠱?』

程昱抖了抖長髯上沾染的雨水,『本月初三,貴府三輛牛車過亢父道。車痕印深三寸,非運精鐵不至如此,可是私藏兵甲?』

劉氏族長連聲否認,一鍵三連耍得飛起。

程昱也不廢話,便是下令讓手下搜查。

如狼似虎的曹軍兵卒衝進了庭院,盔甲閃爍著寒光,刀槍帶著血腥。

劉氏族長扭扭捏捏上來,試圖要給程昱塞點東西,『程將軍,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不……』

程昱冷眼看著,卻往後退了一步,『拿下!』

護衛衝上來,將劉氏族長按在了前院中。

『我的兒啊……』劉氏族老赤足奔出,手中《荀子》簡冊散落泥水之中,『我……我劉氏一族,一直以來詩書傳家……將軍!將軍啊,可知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

老者須發賁張,『如今將軍登門,欲倒行逆施,違悖天下之民乎?!』

程昱看了看那老者,冷笑了一聲,卻懶得多言。

不多時,有兵卒前來稟報,神色多有猶豫,『啟稟將軍……沒找到……』

程昱眉眼一跳,然後看向兵卒。

兵卒有些為難,但是依舊表示沒有找到所謂的兵甲。

那劉氏老者露出了一些得意的笑。

程昱也是笑了笑,旋即取了小刀,將原本寫在木牘上,查無實據的字眼削掉,然後補上了『私藏盔甲三百』的字樣……

『將軍!』兵卒瞪圓了眼,『這哪裡來的兵甲?』

程昱將木牘重新拍回到了兵卒身上,『不都是在你們身上穿著麼?劉氏!私藏兵甲,意圖謀逆,實為大逆!』

『冤枉!冤枉啊!』

『這是栽贓,這是栽贓!』

『程賊,你不得好死!』

『天打雷劈……』

『轟隆隆!』

驚雷落下,大雨滂沱。

程昱緩緩的從屋簷回廊之下,走到了前院之中,站在了大雨裡,仰望著天空。

眾人都有些愕然,不明就裡的看著程昱。

程昱仰著頭,看著天。

天上落下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身上。

忽然又是一道閃電在天空之中劃過,然後春雷滾動,轟鳴遠去。

程昱緩緩的低下了頭,俯視著劉氏等人,『如何?既然天不欲某死,死的便是你們了……』

程昱的聲音,冰冷的在雨聲當中傳遞出來,『依律,滿門抄斬!當即行刑!』

……

……

有一些士族鄉紳確實是和驃騎軍進行了聯係,但是也有很多是被動的沉默者,或者說是曹操和斐潛之間的旁觀者。

這些家夥原本的計劃,是覺得『天子年年換,世家萬萬年』,但是很顯然,他們的計劃落空了。

曹操並不會給他們悠閒的在牆頭看戲的機會,而是將刀槍對準了這些士族鄉紳。

荀彧得到了程昱在河洛到兗州一帶大開殺戒的消息,便是急急的從潁川趕到了前線的曹軍大營,找到了曹操……

荀彧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需要平複一下自己的心。

這一路來,他看到數趟運糧車隊,都是從兗州之地而來,而那些運糧車隊之中,有不少是血色淋漓,那官道之上,新舊的血蜿蜒著,仿佛是地上新出現的傷口,又像是什麼東西在割裂著大地。

荀彧見到曹操的時候,曹操並沒有穿著冠冕,綸巾之下,是略有些花白的頭發。

『文若來了?』曹操語氣平淡,『昨日仲德送來兗州糧冊,比原先預估,還要多了三成……』

荀彧的手在袖子裡麵微微發顫,低下頭低聲說道:『明公可知這多出來的三成糧草……是,是仲德屠滅了七姓換來的?劉氏塢堡之中,九十七口,老少皆製為肉糜……聽聞還是中山靖王之後……』

『中山靖王?』曹操哈哈笑笑,『怎麼這麼多中山靖王?』

『明公!』荀彧低聲說道,『此事已在潁川傳得沸沸揚揚,大殿之中更是群臣議論!』

『議論什麼?』曹操微微揚起下巴,問道。

荀彧遲疑了一下,但是依舊還是從袖子裡麵掏出了一卷絹布,呈現給曹操。

曹操藐了荀彧一眼,然後抖了抖絹布,展了開來,看了幾眼之後便是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寫得不錯,不錯!你聽聽……「昔我祖考,篳路啟始。子產之圃,不越繩尺」,嘖嘖……這是在罵我啊,哈哈,還有……「詩禮傳卅世,桑麻蔭九閭」,妙啊,妙啊,還有這個「童子誦麟經於槐下,老嫗織素縑於棘庭」,然後就是「賊持律令,如持斧鉞,青簡為燼,黃口成灰」,呦呦……還有這個「白虹貫日,黑眚蔽辰,顏回之瓢,忽成罪櫝。原憲之牖,竟作刑窗,皇天崩坼,後土膻腥。稚子握斷筆而詰天,尚書雲罪疑惟輕。老父抱殘牘而叩地,論語曰如得其情」……不錯,不錯!』

曹操邊看邊笑,到了最後似乎連眼淚都笑出來了,便是伸手微微擦拭,然後將絹布丟在了桌案上,『天子可有言?』

荀彧沉默了一會兒,微微搖頭,『未曾有言。』

『未有言?』曹操有些驚訝,旋即又笑了起來,『啊呀,天子長大了啊……』

『明公……』荀彧又是說道,『可是這……終究是隱患……』

荀彧原本也清楚曹操會動手,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也默許了這件事情,但是荀彧沒想到的是程昱這把刀實在是太犀利的,一刀砍下就是鮮血淋漓,而且不分青紅皂白,可以說是一路殺一路抄家,一路送糧草一路製肉鋪,簡直是一條龍服務……

荀彧原本默許的時候,是認為殺幾個,類似於殺雞儆猴,結果沒想到不光是殺雞,連猴子都一起宰殺了!

而且眼看著隱隱約約有從兗州殺到豫州來的跡象,他便是急急前來尋找曹操。

荀彧明白曹操舉起屠刀的無奈,可是荀彧又覺得那些無辜者不應該死。

這種矛盾的心理,使得荀彧很為難。

關鍵是程昱不僅是抄家,還將這些人都做成了肉脯肉糜……

多少有些不太人道。

『明公,』荀彧低下頭,藏在袖子裡麵的手深深的掐入掌心,『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今日仲德殺戮,太過了些……至少免老幼之責,止炮烙之刑……』

荀彧的意思,自然就是緩一緩。

這和他一貫以來的妥協習慣相關……

作為曹氏政治集團裡麵的重要核心人物,荀彧可以說是從曹操最開始起家,就一直深度參與其中,並且直至到了曆史上曹操後期,依舊具備高度影響力的人物。他試圖在漢末的政治權利漩渦當中保持清醒,想要以清流之姿涉濁世,持經學之道馭霸術,但是實際上,他隻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妥協當中,嬗變成為殉道式的圖騰。

潁川荀氏,與其地方士族鄉紳,是有一定的隱密聯係的,所以荀彧必然就會陷入『漢室忠臣』與『門閥代表』的兩難境地,他現在來勸說曹操,就像是他在曆史上既輔佐曹操稱王稱霸,又試圖保全皇室尊嚴一樣的矛盾。

荀彧並不是無能之輩,他早年舉族投曹操,而不是像大多數士族子弟一樣押寶二袁,就足以證明他的眼光比一般的士族子弟要更強,而且他將潁川士族打包和曹氏軍事集團深度捆綁,也是試圖將經學士族轉化成為實權世家,也算是在漢末士族門閥轉型當中的成功案例。

荀彧在多次公開場合,將曹操的部曲屬下,包裝成為漢初開過的將領謀士,其實也是在給曹操營造理論上的依據,暴露出其用儒家禮法為曹氏代漢鋪路的深層動機。可是真等到曹操開始動手了,荀彧又表示了反對……

當然,或許荀彧在曆史上反對曹操稱王,也並非是單純維護漢室,而是預見如果曹操那一套真正推行起來,那麼原本漢末的士族門閥也就徹底淪為軍功集團附庸。他最後的死亡方式充滿隱喻,或許也是他想要用死來保全最後的體麵。

荀彧從始至終,都在試圖用仁德來包裝霸權,試圖用春秋的『經義』來約束曹操『權柄』的擴張,但是實際上根本不可行,雖然有『清雅有威儀』的政治形象,但是因為其核心並不堅定,左右搖擺也導致後世對他的評價也是兩極分化。

或是忠臣,或是罪人。

其實類似於荀彧這樣的人,每每在封建王朝動蕩的末期,都會出現。

在曆史上,在曹操稱王的關鍵節點中,荀彧的反對,其本質是漢末士族最後一次試圖用經學框架去約束軍權。但是很顯然,荀彧失敗了,他的死也標誌著曹氏的軍權的不可動搖,但是同樣的,這曹氏軍權不被約束也導致了後期司馬懿的瘋狂反撲……

反正,一啄一飲,皆有緣故。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荀彧前來攔阻曹操,似乎也就很好理解了……

即便是荀彧心中明白,這是曹操的最後一次機會。

或許也是最後一次的瘋狂。

可是荀彧依舊來了。

如果曹操讀過古龍的書,或許就應該和文若來一遍來或是不該來的暗號,可惜沒有。

曹操看著荀彧,臉上雖然帶著笑,可是心中很不舒服。

『韓非有言,「磐石千裡,不可謂富;象人百萬,不可謂強。」』曹操敲擊著桌案,『今兗州有石有人,文若教我,何以不富不強?』

青銅雁魚燈吞吐幽光,曹操屈指叩擊著桌麵上的兗州輿圖,目光之中殺氣升騰。

荀彧微微歎了氣,『昔管仲治齊,三年成霸。其要者非儘收海鹽,而在「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今日明公權以用之,必然遭受怨恨,若是驃騎前來,不是儘逼其投於西乎?』

曹操點頭,『文若所言甚是……不過,若是某未誅之……驃騎若來,其不舉簞而迎乎?』

『這……』荀彧忽然卡殼了一下,然後悵然而歎,『或為之也……』

『嗬嗬……』曹操冷笑了兩聲,『這便是了……齊桓公合諸侯,靠的可是仁義?去歲戰至今朝,糧草疲敝,物資急缺,而此等之輩,卻是何為?若非程仲德破塢取糧,今日堂前骨殖或已是高過楹柱!』

曹操所言,或許有些誇張,但是也符合當下的情況。

局麵已經是很緊急了。

對於幽州曹純的死,不僅是意味著北方幽州防線徹底崩塌,同時也代表著冀州即將麵臨驃騎北域軍的進攻,而冀州那些家夥會全心全意的支持曹操麼?

所以兗州這隻雞,也就自然非殺不可了。

當然,雞殺了,能不能真的嚇住猴子,也是未必。

一些猴子可能會被嚇住,不敢妄動,但是也或許會加速另外一些猴子的逃離行為……

但是不管是猴子做了哪一方麵的動作,對於曹操來說,都可以接受。

被嚇住的,自然就可以抽更多的血。

逃跑的,能抓住的就殺,抓不住的也可以抄猴子窩……

左右都是不虧。

曹操說的話,荀彧也無法反駁。

曹操也沒有等荀彧回答的意思,繼續說道,『昔日,二張禦兗州時,言某為閹豎之後,叛之。後戰二袁於南北,又是暗通款曲……若是如今某不鎮於此處……文若以為其會如何?仁德之舉,非某不欲也,實乃不能也。』

曹操說的同樣也是實情。

可問題是曹操也同樣在偷換概念。

不過這種行為,在封建王朝是被允許的。

比如腹誹罪,抑或是意淫罪等等,比如就算是沒有拍照,但是隻要有想了,那就是犯罪,畢竟魯大作家說過白花花的胳膊……

當然,最為關鍵的一點是如果曹操不殺這些人,那麼和斐潛之間決戰所需糧草和物資從何而來?

這些人就會心甘情願的送上來麼?

荀彧明白曹操給出的理由,當中有一些合理,也有一些不合理,但是他沒有辦法解決曹操所麵臨的這些問題,就像是他也無法解決關中的斐潛這個大問題一樣。

就在荀彧還在考慮用什麼辦法才能儘可能的保存更多士族子弟的姓名,讓殺戮更少一些的時候,忽然有兵卒急急而來,一臉的驚慌失措。

曹操和荀彧見到此景,都是心中猛的揪了起來……

『啟稟丞相!雒陽……雒陽失陷!』

一時之間,萬籟俱寂,隻有噗通的心跳聲,宛如喪亡的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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