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車鄰鄰,有馬白顛。未見君子,寺人之令……』
寅時三刻,魏延伏在無名禿山的反斜麵位置,正在用一小塊的皮毛擦拭著戰刀,就像是後世之人擦拭著手機屏幕一樣,時不時還哈口氣。
已經打磨得很亮的刀刃上,隱隱約約映照出魏延嘴角的冷笑。
想玩啊,他大爺,來啊!
他讓閻柔打著他的旗號,率隊往易京而去……
彆的將領,大多數都是人多才分兵,而魏延這個家夥,人少照樣分兵。
魏延大概能猜得到曹純的想法。
經常走鋼絲的人,總是能猜測到其他走鋼絲的人下一個落腳點。
如果說曹純穩重,不貪心,不貪勝,那麼就應該留在冀州,甚至是走船出海,摸到遼東去,繞後給趙雲一個大迂回。再配合正麵戰場上的冀州軍團,那麼不管是魏延還是趙雲,想要拿下冀州來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可是問題在於曹純不甘心。
魏延在得知曹純終於是露麵之後,便是得出了這個結論。
不甘心,就是有所求,而一旦有所求,就會被針對。
就像是後世手機的粘貼板,一旦有什麼內容在上麵露出來,便是所有流氓app輪番來操……哦,來抄。比如什麼購物app,更是恨不得一天到晚都盯著,連通訊錄,本地設備都不放過,資本的貪婪儘顯無疑。
曹純的策略原本也沒有什麼問題,但是他貪婪了,而且問題是他還沒察覺到這個問題,就連曹純在幽州的失敗,也同樣是貪婪造成的……
當然,魏延同樣也貪。
魏延不僅是要想要擊敗曹軍,還想要曹純的人頭。
魏延將戰刀收回刀鞘,然後抓起了一把塵土灑落,看著沙土飄動的方向。
『南風。』魏延歪著頭,露出幾顆大牙,『就不知道這小子要,還是不要了……』
……
……
『報!』曹軍的斥候拜倒在曹純麵前,『發現魏氏將旗往易京而去!沿途未有驃騎兵馬攔截!』
曹純緊急派出的斥候渾身上下都是泥塵汗水,腦袋上還有跑出來的熱氣蒸騰。
『看清楚了?真是魏氏?』
曹純追問道。
帳篷之內火把跳動,火光將曹純的眼眸染得赤紅。
自從得知魏延等人往易京而去之後,曹純就立刻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如果追擊,那麼就等於是舍棄了原本設下的埋伏圈,如果不追擊,即便是拿下了方城,又有什麼意義?
可是對於曹軍兵卒軍校來說,他們才不管曹純的難處,他們隻想要好處。
打驃騎還是打方城,難道還用多考慮什麼?
現如今魏延走了,豈不是正好?
曹純正在思索著,還沒有最後下達什麼指令,但是帳外突然爆發的喊殺聲讓所有人僵在原地。
曹純猛然掀開帳簾,隻見方城南門火光衝天,曹軍兵卒正在將城外的壕溝護城河推平!
曹純一見,頓時大怒。
他都還沒有做出最後的決定,手下的軍校是誰在擅自主張?
『叫陳軍侯來見!』
曹純忍著怒火,將統管南門部隊的軍侯叫來。
『你這是在乾什麼?』曹純按著戰刀,『無有將令,擅自主張,你可是有幾顆腦袋?!』
陳軍侯年歲較大,見得曹純如此說,便是大叫冤枉起來,『將軍!你可不能出爾反爾!我等奉令圍攻方城!這號令是不是將軍下的?怎麼到了如今卻變成我等擅自主張了?』
『我讓你圍,沒讓你打!』曹純大聲說道。
陳軍侯以更大的聲音回答,『將軍當時說是見機行事!圍三闕一,尋找機會!現在驃騎軍走了,不是最好的機會又是什麼?怎麼將軍說話又是不算了?!』
曹純想起,他似乎說過『見機行事』的話,但是那個時候是為了讓這些人發揮主觀能動性,萬一碰上了驃騎劫營什麼的,也能進行應對,而不是為了現在用來攻打方城的!
曹純正要下令將陳軍侯拿下,卻聽到其說道:『將軍,在我們潁川那邊,一言既出,便是駟馬難追啊……』
『潁川?』
曹純盯著陳軍侯,忽然想起來,這家夥是潁川陳氏的人。
曹純磨了磨牙,忽然笑了起來,『既然你發起了進攻,那就以你為首,攻下方城!』
曹純盯著陳軍侯,『莫要打不下來後,又來說什麼理由,尋什麼借口?』
陳軍侯其實也有一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他根本不想要在這裡久待,也不想要繼續在曹純麾下作戰,他隻想要像是曹純之前所說的那樣,拿一點功勳,然後回到中原去,回到家鄉去!
所以他不顧曹純還要等一等,直接下令攻擊方城。
當然,陳軍侯的號令,也正好是大多數曹軍兵卒所想要的,因此一拍即合之下,進攻方城。
現在既然曹純鬆口,陳軍侯也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察覺到了曹純話語裡麵隱含的殺意,『將軍放心,區區方城而已,定然不在話下!』
曹純目送陳軍侯離開,腮幫子上的肉亂跳。
陳氏,陳氏!
都該死!
不過現在,攻打方城,或許真是歪打正著……
『來人!』曹純招呼著護衛,『好好布置一番……驃騎軍隨時都會來!』
『將軍,你確定他們會來?他們不是去易京了麼?』護衛在一旁問道。
曹純沉默了片刻,然後搖了搖頭,『不,我感覺他們就在左近,而且越來越近了……』
……
……
『曹軍開始打方城了!』
曹軍的舉動在黑夜之中,十分的明顯,即便是不用靠得太近,也能知曉。
魏延皺著眉頭,思索了片刻。
曹純真的這麼傻,這就放心大膽的開始準備攻打方城了?
『將軍,有什麼不對?』一旁的護衛問道。
魏延皺著眉,『太順利了,往往不是什麼好事……讓我想想,這小子會怎麼做……』
一場戰爭當中,不是所有敗落的一方都是孬種,都是蠢貨,勝利者都是英雄,都是豪傑。
隻不過隻有勝利者才可以在戰後發言,所以紂王殘暴無比,朱元璋是個豬腰子臉。
如果魏延勝利了,那麼自然是他膽大心細,奇襲有功,但是如果他失敗了呢?
魏延盯著地麵上的陰影,指腹摩挲著刀柄處的纏麻。
那些被血浸透的麻線早已發硬,此刻卻像毒蛇鱗片般硌著掌心。
勝利和失敗,有時候隻有一步之遙,而且所有聽從他的號令的兵卒,甚至閻柔……
魏延想起之前向閻柔提議分兵之時,閻柔欲言又止的神情。如果失敗了,那個一談起大漠裡麵的草場,就會笑得像是個孩子的閻柔,或許就會被其他的人評價為『貪功冒進』。
他不是怕死,是怕那些跟著他的兒郎白死了卻無人記得。
『將軍……』
一旁的護衛似乎有些不明白魏延此刻的遲疑。
魏延注視著這個跟著他一路翻山越嶺而來的同袍,他的手下,他的護衛,在護衛的眼眸裡麵,似乎看見了當年他毅然的離開了荊襄,踏上未知道路的模樣。
他突然明白自己為何喜歡冒險了……
如果留在原地,那麼他頂多就是一個城門守衛,一輩子都爬不上去!
或許等到他在城門守衛上,安穩的老死之後,也依舊不會有任何人記得他,不會留下他的名號,頂多有人稱呼他一聲『老魏頭』,恐怕就已經是頂天了。
他抓起鐵盔扣在頭上,冰涼的金屬壓住所有猶疑。
這不是他賭性大到了瘋狂地步,而是他敏銳的察覺到了曹純當下麵臨的問題,兵卒不敢搏命的弱點。
至於青史如何評說?
魏延緊緊的握住了戰刀。
吞口上的睚眥,露出了尖牙。
怎麼也比一個城門守衛要好!
……
……
方城之下,陳軍侯和其他幾名潁川老鄉湊在一起。
之前是圍城,現在則是要實打實的攻城了。
攻城的器械之前準備了一些,現如今也被推到了陣前。
正常來說,如果方城之內有正規兵卒堅守,那麼就算是陳軍侯手下的兵卒數量再翻個數倍,也未必能在短時間內拿下城池來。不過現在方城之內沒有多少正規兵卒,隻有周氏組織的鄉勇和原先城內的一些殘留縣兵。
『一定要快!』陳軍侯對著身邊幾個老鄉說道,『將所有人都派上去,一定要最快速度打開一個口子!就是要將守軍打蒙了,我們才能儘快拿下,也會少損失性命,一旦拖長了,不僅是耗費氣力,兵力,說不得那邊……』
陳軍侯瞄了曹純所在的中軍一眼,『打完這一場仗,我們就都回家去!』
『回家!』
……
……
『打完了就回大漠!』
閻柔也幾乎在同時間和自己身邊的幾個族人,兄弟說著,『北域的將軍來了,有了他們,我們就可以很輕鬆的回大漠了……找一個草場,養上牛羊,天天看著太陽升起,太陽落下,要發呆就發呆,要喝酒就喝酒……哈哈哈……』
『到時候兄弟們都在一起……』一旁的族人也說道,『我們就是閻部落!』
『哈哈哈!』
眾人笑了起來,對於未來的美好,滿懷憧憬。
『好了!跟魏將軍約好的……』閻柔站起身來,『讓兒郎們收拾一下,看看有沒有尾巴跟上來,割了他!我們要回旋了!對了!派人去和北域那邊聯係一下,說我們準備動手了!』
……
……
曹軍突然發難攻城,確實讓方城之中的人有些措手不及,等到周老郎君登城之時,曹軍都幾乎衝到了城下!
縣兵和家丁的缺陷,在這種緊張局勢下,更是暴露無遺,根本難以壓製就在腳底下的這些曹軍兵卒。
不過周老郎君上來之後,也開始拚上性命了,完全顧不得掩護自身,大呼小叫著用弓矢,用木頭石塊向下投射!
城頭拚命,城下也紅了眼睛。
陳軍侯看也不看落在周圍的流矢,隻是站在盾牌後麵,搭著箭矢仔細瞄準。每一次弓弦響動,十有八九會射中一個城頭上的守兵,或是踉踉蹌蹌的倒下,或是哀嚎著從城頭跌落下來。
城上城下,呼喊的聲浪,幾乎混成了一團。
火光混雜著血光,似乎將周邊的黑暗暈染得更加的瘋狂!
……
……
魏延帶著兵卒,從山頭上下來,趁著夜色潛伏在曹軍側翼。
周邊的兵卒身上外層穿著是曹軍的劄甲。
如果仔細看,這些跟著魏延的兵卒似乎體格都大了一圈,因為他們都是穿著兩層的盔甲,包括魏延自己也是如此。
外層是曹軍的劄甲,內層是驃騎的戰甲。
雖然劄甲隻能用係帶捆綁,並且兩層的戰甲也會帶來一些活動上的約束,但是防護力至少是增強了不少。
這些原本來自於易京武庫裡麵繳獲的曹軍製式盔甲,倒是在今夜派上了用場。
沒有人可以確保戰場上一切都如自己所願,也沒有人可以完全規避風險,不過魏延依舊是喜歡行險,喜歡以小搏大,喜歡開出了豹子的刺激感。
這是病,確實得治,可是就算是在後世,不也是大批的人忍不住自己的爪子,購買開卡開包開盲盒麼?
可是這種遊走在那隻貓生死之間的快感,確實是人類基因當中的一部分。
畢竟上古時期,如果沒有人敢於去挑戰,去狩獵,去麵對更凶猛的野獸,或許也就沒有人類部落的繁衍和發展。
魏延左手持包鐵皮盾護住麵門,右手反握環首刀貼於肋下,低吼一聲,『跟我上!』
……
……
『敵襲!敵襲!』
或許是曹軍疏忽,或許是方城那邊的聲浪遮掩了一部分魏延等人的動靜,在魏延等人開始推開曹軍布置在營地外的鹿砦之時,曹軍兵卒才發現了魏延等人,開始瘋狂的敲擊著銅鑼示警。
曹純得到了信息,先是感覺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但是等腎上腺素泵發出來的時候,他卻感覺到了愉悅和興奮,仰天大笑三聲,『來的好!』
曹純一甩披風,便是直接衝上了營地內的高台上,居高臨下望向魏延來的方向,『擊鼓!舉旗!某要在城下斬此獠狗頭!』
曹純盯著魏延進攻的方向看了片刻,便是下令道:『將輜重車推上去!點燃阻敵!』
魏延等人的推進速度太快了,必須先讓這些家夥緩一緩,才有辦法讓弓箭手進行有效的殺傷。
『傳令!右翼向前,包抄賊軍後路!中軍床弩瞄準!某要讓此獠,有來無回!』
……
……
魏延宛如利刃的刀尖,破開了曹營的血肉。
身後的重甲卒以十人隊為列,踩著血腥的道路往前推進。
魏延似乎聽到了一些什麼,他猛然間一腳踹在身側護衛的盾牌上兩人驟然分開,一隻弩槍呼嘯而下,正紮在兩人的中間。
一隊曹軍兵卒嚎叫著,趁著弩槍暫時抑製住了魏延等人的前突之時,將點燃的輜重車往魏延等人麵前推來。
烈火熊熊而起,黑煙彌漫四周。
『果然是早有準備!』
魏延啐出口中沙土,刀背拍擊盾牌。
『蒙住口鼻!』
外層的兵卒將牛皮盾牌舉起,擋住箭矢和火焰的舔燎,而內層的兵卒則是放下了戰刀和盾牌,取了長槍和長戟挑開燃燒的輜重車。
火星四散,火焰升騰。
……
……
『很好,困住了!』
曹純立在高台之上,頓時大喜,揮手大聲喊道,『讓右翼人馬速速向前!』
傳令兵迅速在高台之上打出了旗語,並且派遣了兵卒到右翼去敦促。
這是最好的機會!
弩槍之威,便是武藝再高,也是難以抵擋!
可是弩槍畢竟是射速慢,並且準頭也一般,麵對大型物體還算事湊合,要是真對於相對靈活的個體目標來說,那就基本上是雙方投骰子了,必須要弩槍的點數大於對麵的豁免值,才有可能命中。
所以在弩槍射擊的這一段時間內,魏延部隊前方被輜重車火牆遮攔,如果右翼的曹軍兵卒衝上來,魏延就隻能往左翼的方向走!
而在左翼的方向上,曹純布置了火油陷阱,隻等魏延等人一到,便是立刻舉火!
在這麼一個瞬間,曹純感覺自己似乎是勝券在握的獵手,眼看著獵物就要掉進陷阱當中!
就在此時,高台之下忽然有兵卒攙扶著一個渾身染血的曹軍斥候闖了過來。
那斥候背上還插著半截鳴鏑,啞著嗓子嘶喊:『易京……驃騎騎兵……咳咳……來襲……』
曹軍斥候話音未落便斷了氣。
曹純瞳孔驟縮。
那斥候身上的鳴鏑,儼然就是烏桓人的樣式……
……
……
曹軍右翼司馬正在死命的擦拭著他的環首刀。
刀身映出他有些抽搐臉皮。
魏延統領的那些重甲兵卒的威勢,讓他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在幽州被驃騎軍支配的恐懼。
這該死的戰爭!
他以為他應該不會害怕,可是事到臨頭的時候,他卻感覺到了一條腿在發顫。
『不能怕,不能怕……』
他低聲自言自語,直至一旁的親兵再三催促,他才抬頭看向曹純所在的中軍高台位置。
那邊高台上的旗幟正在瘋狂的搖晃著,讓他感覺就像是掛在墳頭上的招魂幡……
『司馬!將軍……將軍有令……要我們進……進攻!』
一旁的親兵似乎也跟著他一起顫抖起來,連著聲音都斷斷續續的。
『整,整隊!』
曹軍司馬長長的吸了一口氣,舉起了手中的環首刀。
『先整好隊!先整好隊!』
曹軍司馬忽然發現,他手中的環首刀靠近吞口位置的『曹氏監製』字樣,似乎已經生鏽了,在火光之中斑駁陸離,看不清楚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