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的明亮了起來，但是對於丹水縣的兵卒來說，卻未必代表著希望。

早晨的早脯減量了。

原本曹軍兵卒的食量就不多，早晨是一個餅子一碗湯，晚上是兩個餅子。

至於原本大漢規定的兵卒食量，月食一石二鬥究竟是不是滿額，兵卒不懂，也不敢問。

二兩餅子，究竟是摻水的二兩，還是原本材料的二兩，這裡麵差彆可就大了去了，可是標注出來的，都是二兩。

在城牆之上，曹軍兵卒持著刀槍，有氣無力的站著。

餅子縮小，湯水稀薄。

吃完了都舍不得去撒泡尿！

害怕這一泡尿拉完了，肚子就餓了……

從丹水縣的城頭往北望，巍峨的山頭一座接著一座，都比丹水縣要高，似乎是無窮無儘的巨人，一個一個的壓下來，要將丹水縣壓垮。

丹水縣城上並沒有特彆的馬麵牆，四角樓，隻有舊式的城門樓，城牆垛口，以及一些充當哨塔的烽燧。

牛金帶著護衛巡查了一圈，指點出了幾個值守疏忽的問題，然後敦促著手下將這些問題做好，然後回到了城門之處。

在城內空地上，大概兩百人的曹軍兵卒開始列隊。

不多時，隊列排好了。

牛金看著這些隊列，沉默了片刻，然後揮揮手，『給四個隊率說一聲，誰帶來的獵物最多，誰就可以升職！』

護衛應答一聲，便是轉身下城牆去傳話了。

再次要求襄陽補發糧草，從請求發出到最後糧草送到，大概要五到八天的時間。

現在最大的問題，所以要撐過五到八天，就必須有一些名頭……

所以牛金派出了四個小隊，每隊五十人，以狩獵的名頭，將這些人打發出城。

牛金不是什麼內政高手，所以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

更不用說糧食這種東西，吃了就是吃了，用了就是用了，就算是牛金有左口袋騰挪到右口袋的本事，也不可能將拉出來的屎重新變成食物……

以狩獵多寡來升官什麼的允諾，不管這些小隊率信不信，反正牛金是信了。

……

……

在丹水上遊，廖化軍中，燈火通明。

廖化領兵已經出了武關，正在山道之中下營，忽然就有了曹軍兵卒前來投降，頗為讓廖化意外，也就連夜升帳。

幾名廖化手下的軍校，進了大帳之中，便是看到在帳下有一名曹軍降兵，神色委頓畏縮，有些緊張的站在一旁，滿頭滿身都是塵土，就像是剛剛從土地裡麵被刨出來一樣。

曹軍降兵沒有攜帶兵刃，而且根本沒有掩飾蹤跡，竟然沿著山道直接逆上來尋驃騎斥候，於是就被驃騎斥候按住，帶到了此處。

看到眾軍校都來了，廖化便是一擺手，『你再說一遍。大家也都聽仔細了！』

驃騎軍中，一直都有軍議的習慣。

這雖然會導致效率略有下降，但是也避免了軍將獨斷專行，同時也給中低層的軍校發展的空間和機會。也正是因為這個製度，但逢臨陣，上至將帥，下至軍校，都很明白自己要做什麼，需要怎麼去做，臨戰的時候，也有足夠的主動性。

壞處麼，也不是沒有。一旦出現相互推諉，甚至互相甩鍋的情況，就容易陷入惡性循環，最終什麼都議論不出來，也沒有什麼最終結果，還浪費了大量時間。

凡事都有利弊，隻是盯著單一的利弊而論全局的，都是耍流氓。

因此廖化也是按照驃騎軍的習慣，召集手下軍校，讓這些軍校一起旁聽。

那曹軍降兵應答了一聲，然後站在下首，微微低頭，將事情一一說來。

雖然說敘述的過程當中有一些卡頓，但是大體上還能說清楚事情的由來……

『……小人奉了牛將軍……呃，牛那啥的命令，出城打獵……小人的隊率就想著，我們好不容易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不僅是沒有養著，而且還沒錢拿，現在連吃食都供不上了，還要自己打……現在丹水出了四五隊的人出來打獵，城中也就剩下一半多的兵卒，而且還沒有什麼食吃，肯定也不安生……小人也不求什麼，就隻是不想要繼續打了，能有個安生的飯吃就成……』

廖化又問了一些細節，那降兵也都回答了。知道的就說知道的，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說完了之後眼巴巴的看著廖化。

廖化笑了笑，『行了，先下去吧……』

頓了頓之後又說道，『先去後營好好吃頓飯，好生歇息一二。』

那降兵頓時忍不住咧開嘴，朝著廖化再拜，這才下去了。

等那降兵下去了，廖化問軍校，『此事……你們怎麼看？』

『會不會是詐降？』當即就有軍校說道，『曹軍駐守武關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會沒有吃食？這種理由……聽起來不怎麼靠譜……』

『但是如果不是，那麼這就是一個機會……不管怎麼樣，能用較少的代價就拿下丹水來，定然是好事……』

『等等，我方才聽聞這降兵說是他們一個小隊……那麼是不是可以立刻派人前往查看？一個人的謊話好編，一個小隊的謊話可不好編！』

『對哦！但是會不會是陷阱，就是引我們小隊前去呢？』

『呃？這也有點道理……』

眾軍校各抒己見，紛紛針對當前的這個突發情況發表意見。

廖化聽著，微微點頭，並沒有馬上說一些什麼，而是等到了最終大夥兒都說得差不多了，才思索著，緩緩說道：『驃騎令我等進軍荊州，丹水必然是要先打下來……原本我想的是晝伏夜出，打丹水一個出其不意，但是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如果不理會這個降兵事項，我們晝伏夜出的計策也就等於是暴露了……如果按照這個降兵所言來做，又有真假的風險……所以現在最為重要的問題，就是查清楚降兵所言真假！我方才讓人將降兵帶去後營，給他吃食……是真是假，可見端倪……不過這也是其中判斷的一個點……方才李軍校說得不錯，一個人的謊話好編，一群人的謊話難圓！如果降兵表現還算是真切，那麼下一步……』

廖化環視一圈，『我覺得，不妨如此這般這般……』

……

……

山間寒風呼嘯。

春天的氣息，似乎並沒有給這一帶的山川帶來多少溫暖。

天地無情，無論是誰的雄圖霸業，都似乎改變不了這裡的山水流淌，岩石了嶙峋。

夜裡氣溫下降，然後饑餓的感覺越發的折磨，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而且還不敢多動彈，因為僅有的熱量一旦動彈多了，散發出去，也就越發的手腳冰寒。

疼痛，饑餓，寒冷。

這些苦痛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在夜晚裡麵就特彆的難熬。

『他們……會來麼？』

『會來麼？』

『閉嘴，睡覺！』

『……』

聲音停了半響，又是在黑暗之中幽幽而起。

『餓……睡不著……』

『都餓……』

『我也是……』

『還有我……』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片刻之後，又是有人說道，『當年為了兩個餅子，當了兵……結果現在連餅子都吃不上了……這都是為什麼……』

是啊。

大一點的願望是為了天下安平，結果發現天下越發的不安平。

小一點的希望是為了填飽肚皮，結果發現越來越是吃不飽……

這一切，都是兵卒自身的問題，對吧？

『啊……什麼味道？』

『你聞到什麼……啊，我也聞到了！好香！』

饑餓會將人類所有的探索食物的器官功能效率放大，所以這些處在下風頭的曹軍兵卒，就聞到了在遠處若有若無飄來的食物香氣！

這種油脂和碳水化合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可能自從春秋時期就誕生了，然後向北延伸到了大漠，形成了油餅和饢，而在關中則是形成了傳承千年，卻在後來變成了一小撮人員的斂財工具的某關夾饃……

這些斂財不擇手段的家夥，從來不生產一個夾饃，卻依靠夾饃發橫財。

畢竟他們也算是這大名號的搬運工。

香味先傳來，然後才在嗚嗚的夜風當中，聽到了呼喊的聲音。

『出來啊，都出來啊！』

『給你們帶來吃的啦……』

當這個聲音傳遞到了這些狩獵曹軍兵卒的藏身處，頓時就引發了一陣騷動！

『吃……的……』

『咕嚕嚕……』

當意識到有食物的時候，幾乎所有人的口水都在瘋狂的分泌，甚至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饑腸亂鳴，所有人都猛的抬起頭，直起腰，眼珠子在黑夜當中閃耀著綠色的光！

短期的饑餓已經足矣讓人情緒崩潰，而這些曹軍兵卒，大多數是處於中期，或是長期的饑餓，或是半饑餓的狀態下！

幾乎是沒有什麼遲疑，這些曹軍兵卒就從藏身之處跑了出來。

『吃食在哪裡？在哪裡？！』

眾人七嘴八舌的喊著，然後他們就看到了，在遠遠的，一些光火在山道之中晃動著，就像是希望的光明終於是重現人間。

……

……

隻要是城池，一定有城門。

就像是再堅固的堡壘，也一定有弱點一樣。

丹水城也是如此。

且不管牛金在政治統率方麵的數值如何，但是至少在軍事上還算馬馬虎虎夠格的，即便是丹水縣城城牆沒有馬麵等防禦工事，也依舊沿著城門的方向修建出一條矮牆，形成類似於內甕城的架構。即便是敵人突破了城門，也不能迅速入侵城內，還處於守方各種弓弩守具的打擊範圍之下。

城門本身，也是用較為厚實的硬木所製，每天守兵都會重新在外麵澆水塗上一層泥，防止驃騎的火藥爆破，或是火油灼燒。

原本在城內，還應該有一道千斤石，但是因為城防年久失修，已經損壞了，而且牛金也沒有資源將其修複，也就隻能是荒廢在那邊，用一道木柵欄暫時充當一下，起的也無非就是稍稍阻擋延緩一下敵人突破的作用。

天光才剛剛放亮，守城的軍校就看見了城外的影影綽綽，搖搖晃晃的回來了一隊兵卒。

守城軍校眯著眼仔細看了一下，便是擺擺手說道：『看樣子多半也沒打到什麼……』

獵人，也不是誰想要當就能當的。

春天山中的飛禽走獸確實會比冬天多，但是丹水這條山道左近，因為從古至今，春秋戰國一直到現在，都有人走，這些山中的飛禽走獸也就基本上默認了這一塊區域是屬於人類這種兩條腿動物的領地，輕易都不會過來，而一旦膽敢侵入人類領地的，也多半是將人類當成獵物的凶獸，所以打獵說起來容易，不過是上嘴皮碰一下下嘴皮，但是真想要打到獵物，恐怕都要往山裡麵走上十幾裡！

又沒有什麼老獵人帶隊，一窩蜂進山，就算是這些人可能打的獵物，見到這麼多人類出現，也多半立刻躲藏起來……

守城軍校也知道這其實是牛金無奈之下的舉動，畢竟這些人在城中，也是需要消耗糧草的，打發出去，至少每天節省三分之一的糧草，能拖到後續糧草補充上來，也就行了。

至於這些人能不能打到獵物，其實不管是牛金還是中層軍校，都是不在乎的。能有碰到大運的，自然最好，打不到的，也很正常。

看著這一隊兵卒搖搖晃晃，無精打采的模樣，守城軍校也多半猜測到這些人沒什麼收獲，也懶得理會喝招呼，讓人驗過了攜帶的信物，簡單清點了一下人數，『噢？怎麼少了兩三個？』

『掉山澗裡了。』領隊的隊率低著頭回答。

其他的兵卒也都低垂著頭。

守城的軍校聞言，也頗為有些尷尬，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安慰吧，多少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感覺，所以乾脆就揮揮手讓手下開門。

想來也是理所當然，這些人遠遠的被打發了出去，也未曾帶著什麼充沛的乾糧，這在山裡，彆說待兩天了，就算是熬一夜都是幾難！

掉山澗裡麵，或是不小心壞了性命的，不是很正常麼？

這樣什麼都沒有獵到，兩手空空的回來，又累又餓，還能有什麼好語態？

三四十人，緩緩入城。

周邊的城牆上的其他曹軍兵卒，也都看到了這一隊人。

不少人也在低聲議論。

和後世那種動不動就喜歡詩和遠方，覺得自己寧死都不願意在鋼筋水泥棺材房裡麵的那一部分人不同，在大漢當下，如果在野外生存，那可是真不容易。就簡單一個吃壞肚子了，拉稀止不住都會直接將人活活給脫水而死，更不用說其他的危險情況了。

牛金派出城外的這些小隊，多半都是原本中等偏下的兵卒隊列，相對關係比較一般的，所以這些人回來的時候，看熱鬨的多，憐憫的少。

反正在亂世裡麵，誰的性命都是一條賤命，活一天便算一天，誰在乎誰啊？

在城門之處，開門的什長帶著幾人，起初還想要順帶買個好，搭把手什麼的，結果看見那些兵卒隻是冷冷的看著他，連帶著身上似乎包裹了傷處的兵卒也隻是翻著白眼，根本不搭理他，於是也就哼哼兩聲，有些訕訕的退開。

那些兵卒進了城門，也不走散，斜著靠著，就那麼或是站著，或是蹲著，將門洞漸漸的堵起來。

開城門的什長左右看看，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沒想那麼多，見到了那出城狩獵的隊率前來，便是往前湊了湊，低聲勸解道，『我說，這事情吧，我也知道你們心裡有怨氣，但是這個時候，也沒那麼多講究……牛將軍也不容易，這麼一個荒郊野地，兵荒馬亂的……大家都多體諒體諒，大家都多理解理解……』

這所謂『體諒』和『理解』，其實原本也不是這麼一個什長所能理解的，隻不過是什長經常聽山東官吏鄉紳嘮叨，也就學了過來，現在照著葫蘆畫瓢，搬弄出來，倒也有那些山東官吏和鄉紳的三分神韻。

帶隊狩獵的隊率呆呆的看了那什長一眼，似乎有些不認識這人，然後輕聲說道：『沒想到啊……我以為我們這些窮大頭兵，應該都是受苦的，應該都是一家人……沒想到啊，你老哥還真是深明大義，能為了當官的著想……』

什長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瞧你這話說的……這不是一樣麼？大家夥兒不都是一起的麼？』

狩獵隊率搖了搖頭，眼神漸漸凶狠起來，『不，不一樣……上官的不給活路……我們不能不給自己活路！我們體諒上官，可是什麼時候上官體諒過我們？！』

什長聽著話頭有些不對，還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便是看到狩獵隊率已經拔出了戰刀，橫著一抹，便是一刀將什長的咽喉割開了一個大口子！

鮮血噴濺而出，染在門洞之中的所有人臉上身上，頓時人人都是猩紅點點，也映襯得狩獵隊率麵容猙獰！

『還愣著乾什麼？！反了！！迎驃騎軍進城！』

一聲號令之下，人人動手。

一時間兵刃入肉之聲，慘叫喝罵之聲，頓時在城門洞口響成一團。

『反了！反了！』

『有人謀亂！』

『啊啊啊……』

『迎驃騎軍進城，人人吃飽飯啊！』

太陽冉冉升起。

血色在丹水城彌漫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