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太白(1 / 1)

漢闕 七月新番 1834 字 2個月前

任弘家尚冠裡的宅院,被他讓工匠改造過,加了一個西域式的平頂小台,夏日時一家人能在上麵納涼,長安這種大城市,總會比鄉下熱一些。

耿壽昌預言說五星將彙於東井,知道內幕的任弘更聽其篤定說,日子就在今夜。作為當事人,任弘總是要看一看的,他家的幾個孩子也將這當成了新鮮事,吵吵著要和父母一起熬夜觀星。

結果嘛……

前半夜四個孩子鬨鬨騰騰,精力旺盛,到後半夜就萎了。大兒子任白臥在涼席上打呼嚕,旁邊的軟墊上則睡著他的兩個雙胞胎弟弟。任弘讓傅姆在旁邊小心看著,又將涼被輕輕蓋到他們身上,發現兄弟三人睡姿一模一樣。

而二女兒昭蘇,也忍不住困倦,早就靠在她母親的腿上入睡了,那地方任弘年輕時沒少靠,很舒服,可今晚看來是輪不到他了。

瑤光穿著清涼的紅色襦裙,旁邊是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在手上輕輕扇著,眼睛看著女兒與她極像的臉,幫她擦了擦口水,瑤光是比較偏心姑娘的。

“妾少時也有這樣的時候。”

任弘回到她身邊時,瑤光滿眼都是回憶的色彩:“在夏都草原上,在伊列水邊,或者是在熱海之畔,妾年紀尚小,枕在母親膝上,滿口都是草地和花兒的清香。”

“翻個身仰著時,除了看到母親的下巴,還能瞧見滿天星宿。”

這就是少時世界的模樣了,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誰小時候不是這樣呢?不過任弘想到的是前世,巨大城市裡燈光璀璨,是幾乎看不到星星的,長安遠不如一座小縣城的燈火通明。

“隻是那時候妾不知道,原來每顆星星,都有這麼多故事。”

夫妻二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十幾年下來,相處就像喝水那般尋常,激情消退,維係關係的就是親情了。

直到太白星在東井中漸漸浮現時,伴隨著尚冠裡中零星出現的驚呼聲,任弘將手裡的千裡鏡遞給妻子,讓她也看看這百年一遇的天象。

“太白者,上公,大將軍之象也。縣官覺得那顆星預示了我,可能確實如此。”

西方金也,其獸為白虎,可不就是在說他麼,自己也有點信了。

任弘隻暗道:“往後,說不定我就是太白金星的原型呢!”

耿壽昌的預言成真,任弘鬆了口氣,既然大局已定,有些事,也該和家裡人說明白了。

“《詩》雲,東有啟明,西有長庚。有捄天畢,載施之行。”

任弘幫瑤光調整千裡鏡的長短,說道:“啟明和長庚,其實都是太白星的彆稱。這顆星星軌跡很獨特,清晨時出現在東方,到了夜晚,就跑到了西方。”

他停住了手,握著瑤光的手道:“我的宿命,或許也與這顆星一樣,最終將歸於西方,夫人可願意隨此星西去?”

瑤光先是一愣,等放下千裡鏡後,卻沒有為難之色,笑道:“對妾來說,東方的大漢、長安是家。”

“西方的烏孫也是家。”

她輕輕撫著被父母打擾到,不耐煩地翻身的女兒:“已經很多年沒見母親了,她五年前得知匈奴殘滅,就一直在信中念叨著說,想放下一切,回大漢來度過晚年,可終究還是放心不下烏孫,如今郅支侵淩碎葉,母親就更難歸還。”

“便由你我西去為母親排憂解難,換她歸來罷。”任弘如是說。

這也是一種等價交換吧,解憂公主已經離開大漢快四十年,鑿空和開拓的使命,是時候交給下一代人來做了。

五星聚於東井的天象已經驚動了更多的人,一傳十十傳百,任弘能看到,尚冠裡各家閣樓上,都有人爬上來眺望。隔壁的楊惲楊老二還不顧體麵爬上了屋頂,踩到一塊瓦片差點摔下去。

他看到任弘一家子後也不害臊,隻是嘿然一笑,朝任弘作揖,大聲恭喜他,似是看透了一切。

行行行,大漢朝就你一個聰明人。

任弘再抬頭時,隨著天色將明,原本夜空中最亮的太白開始漸漸暗淡,其餘四星也跟著它一起,與天色融為一體,隱藏於太陽光輝中,即將結束這奇異天象。

太白起,紫微落。

東陽升,太白匿。

但當太白星劃過蔥嶺群山之巔,到了西方後,它就是另一枚太陽!

……

而在建章宮中,皇帝一家子也在神明台上觀星。

神明台乃是漢武帝時所建,這台閣最獨特的一點,就是頂端有一個巨大的銅柱仙人,身材和秦始皇帝的十二金人差不多大,雙手高舉銅承盤,以接甘露——當然,更多是接了鳥屎。

除了天子一家在最高處外,台閣各層還有史官、天官、宦者、郎衛等,他們可不敢和皇太子劉去疾一樣打瞌睡,都強打精神等待那一刻到來。

當黎明前夕,隨著太白星也漸漸顯現,五星當真彙聚於東井時,跪坐成一排的史官顫抖著揮筆記錄,這是自漢元年十月後,時隔145年再度出現的盛況。

天官也激動地在圖紙上畫下這一幕,眯著老眼,仔細分辨五星,這是後世難得的觀測數據。

消息傳開後,整個建章宮都歡呼陣陣,早就等待在廊橋上的西苑八校山呼萬歲,其中不乏張大嘴打哈欠的,反正皇帝也看不到。

而正將眼睛湊在千裡鏡前,想要記下這一幕的劉詢,此刻也是激動萬分。

他小時候遭遇巫蠱,下邸獄,後來被養在掖庭。少時地位卑微,依靠於妻家、祖母的娘家魯國史氏,雖號皇曾孫,卻僅為庶民。

這讓劉詢心中隱隱有中自卑感,努力想獲得他人的承認。年少時喜好遊俠,因為這是他唯一能獲得成就的事。成婚後羨慕西安侯,也躍躍欲試想要參軍立功,還想做“征西將軍”亦是如此。

陰差陽錯地成了皇帝,但劉詢地位並不穩固,這讓他迫切希望得到天下人承認。

除了表現得純孝、賢德,欲為一代英主外,劉詢還對祥瑞十分熱衷,默許人宣揚自己年少時在長安獄中就有“天子氣”。至於民間傳書他青年時臥居數有光耀。每買湯餅,那店家生意就會忽然火爆,總之就是朝高皇帝的傳說靠攏。

親政後,麵對霍光執政那幾年間發生的事,災異歸於霍氏、劉賀,祥瑞則歸於自己。諸如本始元年五月,鳳皇集膠東、千乘,四年五月,鳳皇集北海安丘、淳於。這之後但凡出現甘露、神爵等,都要大肆宣揚,發布詔令慶祝,祭拜祖先宗廟,給民眾賞賜,生怕彆人不知道,就差改年號了。

好在有了滅匈奴這個大功,足夠他竟寧、天安兩個年號,劉詢的自信心也壓倒了那自卑感。

劉詢並非是信奉《公羊春秋》中的微言大義,否則就不會黜公羊而用左傳了。他是看中祥瑞帶來的便利,古人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當大漢九成九的百姓都好這口,迷信祥瑞時,皇帝也會投其所好。

董仲舒的“天人感應”之說,希望君主根據異象,對照《春秋公羊傳》中的記載,來改正自己的錯誤。

但劉詢看似納諫,實則難以忍受他人提出異議,且對事情有強烈的掌控欲,一直堅持將京畿兵權控製在自己手中。他在朝中扶持不同勢力,異論相攪,在發覺任弘偏離自己的計劃後,更曾感到不快,覺得任弘背叛了自己。

可轉折來得很快,任弘表明了心跡,主動犧牲自己,願意離開大漢。又送了他一份大禮,過去十餘年,所有真真假假的祥瑞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五星聚於東井!

雖然任弘事先已讓耿壽昌將改進過的渾天儀獻給了皇帝,在那儀器上,地球真成了一個“雞蛋黃”一般的大圓球,上刻畫或鑲嵌星宿、赤道、黃道、恒隱圈、恒顯圈等。

耿壽昌給劉詢講述了其中的自然原理,任弘還引用左傳裡的樸素唯物論,告訴天子:“天道遠,人道邇。”五星彙合是正常的天象,朝廷用來宣揚讓天下人樂嗬樂嗬可以,但當政者可得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彆把自己也騙了。

可就算劉詢接受了這個事實,誰能攔著他將此當成一個好彩頭呢?

孝武皇帝元狩、太初時沒等來的天象,卻出現在了他的時代。

漢之興如此,漢之盛亦是如此,這是上天對自己統治的承認,這是大漢在自己手中實現偉大複興的標誌!

你還說這不是巧合,還說這不是天意祥瑞?

熱淚盈眶之餘,劉詢已經決定了。

“朕的下一個年號,就叫‘五星’!”

任弘若是知道了一定無力吐槽,但畢竟曆史上漢宣帝還有過“五鳳”的年號,五星就改了個字,咋就不行了?

放下千裡鏡,劉詢走到神明台邊,張開雙臂,享受著百官群臣的讚頌,享受整個長安的歡呼!

他同時也宣布了一件事。

“今五星出東方,中國大利,戎狄大敗。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戰者吉,弗敢戰者凶!”

趕在太陽升起前,劉詢指著天際東井五星,有些破聲地說道:“西征之事,無須再議!”

“萬歲!”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

聲音響徹建章、未央,劉詢心滿意足,但卻又反思道:“這五星之事,若西安侯如魏相說的那般,有異心,完全可以好好利用,可他卻連同渾天儀一起獻給了朕。”

“西安侯對朕,確實是情真意切,毫無保留啊。”

“可朕呢?又是如何對他的。”

一念至此,劉詢先前對任弘的懷疑、忌憚,都變成了深深的慚愧,隻覺得自己欠著西安侯。

他是個講究舊情,喜歡報恩的皇帝,對張賀,對丙吉,對史氏,對許廣漢皆如此。

欠西安侯的那份恩情,又該如何還?僅僅再增加其食邑,對其子嗣的犒賞,是無法與尚冠裡中相識的交情,與那份錦囊的份量對等的。

沒有多少日子了,如今還在東方的任啟明,很快就要變成去往西方,可能再也不會歸還的任長庚了。

左思右想,劉詢有了主意,對隨他觀星的許平君說道:

“朕想請皇後與太皇太後,替朕做一件事!”

……

PS:今五星出東方,中國大利,蠻夷大敗。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戰者吉,弗敢戰者凶!——《漢書趙充國傳》漢宣帝原話。

感興趣的話可以看看《國家寶藏》第二季,有老藝術家藍天野飾演趙充國。

第三章在0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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