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持裴潛,收攏並州河東豪右之心,誘導乃至驅使他們與關東世家拚個你死我活。
這本就是馮某人的計劃。
如果右夫人的猜測是真的,那麼隻能說明,事情發展,順利得超出了預想太多。
這讓馮某人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苦惱。
按眼下的劇本發展,馮某人幾乎已經可預想到漢室三興後的發展路徑。
西部是以新興工坊為代表的紡織業經濟,東部是以棉花種植園為代表種植園經濟,中部還有以自耕農與攤丁入畝為代表的小農經濟。
再加上北部草場馬場牧場,南方的甘蔗種植等。
“哦豁!”
馮大司馬發出了意味不明的古怪叫聲。
“乾什麼呢!”
右夫人被馮某人這聲叫喚嚇了一跳。
忍不住地伸手打了一下對方。
“笑得古裡古怪的,讓人滲得慌!”
馮大司馬嘿嘿一笑:
“隻是在暢想一下漢室三興以後的天下,當是個什麼模樣罷了。”
“漢室三興啊……”右夫人臉上也露出了神往之色,“那時自然是天下太平了,百姓安居樂業,漢家威信,複現天地,無所不及。”
“嗬嗬!”
馮大司馬對右夫人的想法報之以意味深長的一笑,也不知讚成,還是彆有意思。
右夫人看到馮大司馬如此,細細的柳眉一顰:
“阿郎這是彆有看法?”
“沒有。”馮大司馬搖頭,“漢室三興,天下還有誰敢說劉氏不是天命所歸?天命所在,漢室威信,際天接地,理之當然。”
漢室威信,際天接地,將來確實是有可能的——不是自吹的那種,是真正君臨天下的那種。
不但有可能,而且可能性極大。
但縱觀曆史上所有日不落帝國的建立,無一不是先解決了內部分歧,整合了國內資源後,再對外進行擴張,最終才能登頂世界的過程。
大漢估計也不能例外。
按馮某人所熟知的曆史發展過程和社會發展理論。
天下一統後,漢室三興,安定和平的社會環境,會讓大漢的經濟得到飛速發展,這是毋庸置疑的。
但這也會導致東部與西部兩種不同的經濟模式會進一步差異化,而且差異會越來越大。
以某個階級的貪婪與瘋狂程度,馮某人幾乎已經可以預見到,當他們同時從東西兩個方向吸收消化瓦解掉中部的小農經濟後。
差不多就是大漢版南北戰爭的開始——或者應該叫作大漢東西內戰。
就算是馮某人再次穿越過去,估計也沒有辦法消除這一場戰爭。
畢竟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啊!
人類社會的所有問題,大部分都可以歸納為社會經濟問題。
就像此時此刻,季漢與魏國之間的戰爭,本質上就是新貴和小農聯盟,對抗世家豪族的戰爭。
原曆史上大漢丞相的失敗,不僅僅是因為國力懸殊,也在於世家大族本就是那個時代的曆史趨勢。
而代表著當時曆史生產力的世家大族,選擇了魏國,拋棄了季漢。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大漢丞相北伐中原,確實算得上是逆天而行。
當然,現在不是了,掌握著屠龍秘技的馮某人,苦心孤詣地打造出一個更能代表曆史生產力的利益聯盟。
隻是這世間,沒有永恒的聯盟。
或許數十年,也可能是百來年之後,這個聯盟終將徹底破裂。
因為某些利益集團會對昔日的盟友下手,小農經濟會被瓦解,小農們會被迫轉化成自由勞動力。
再然後,利益集團的內部也會分化,對立。
矛盾會激化成內戰……
這一場內戰,實質就是雙方爭奪大漢控製範圍內最後僅存的勞動力,原材料產地和產品傾銷市場。
內戰的結束,才是標誌著大漢正式向外擴張的開始。
這個擴張,不是指大漢周邊,而應該是囊括整個世界。
算算時間,那個時候,氣溫差不多也應該開始回升了。
再配合上糧食的增長,人口突破曆史瓶頸等等因素。
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就猶如被宇宙意誌提前設計好的程序一般。
數十年乃至百餘年的積累,又是在一家獨大,沒有競爭對手的情況下。
如果那個時候還不能讓生產力達到質變,讓大漢威信際天接地,無所不及。
馮大司馬覺得,那就乖乖地等著落入曆史輪回,直到哪一天被彆人踢開大門就行。
……
右夫人觀察到自家阿郎麵色變幻不定,不由地有些懷疑:
“總覺得你古裡古怪。”
言畢,她再次用審視的目光掃了馮大司馬幾眼,確定沒能從對方那裡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這才再次站起身來,“妾還有事情要處理,就不陪阿郎了。”
“哦,細君請便。”
看著右夫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馮大司馬的身子仍是一動不動。
良久之後,他才喃喃地說了一句:
“祖師爺真牛逼!”
正是根據祖師爺的理論,馮某人才會斷定,漢室三興後的這一場內戰,幾乎無法避免。
同時到了那個時候,才是對劉氏的真正考驗。
究竟是萬世一係劉君主,還是斷頭台上立新憲,就看劉胖子後代的選擇了。
馮某人對此隻能表示很遺憾。
安啦,我又不是宇宙意誌,能解決掉現在的問題,就很不錯了。
憑什麼要替子孫去解決數十年後甚至百餘年後才可能出現的問題?
馮某人一念至此,原本因為改變曆史可能導致內戰的心虛,又變得心安理得起來。
“想什麼呢?臉色這般古怪?”
從外麵進來的鎮東將軍,看到馮大司馬坐得筆直,偏偏又兩眼發直,臉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詭異非常。
不由地快走兩步,上前用力地拍了他的後背,把神遊天外的馮某人叫回了現實裡。
“哦,哦,沒什麼。”
馮大司馬回過神來,結巴了一下,抬頭到關大將軍,這才放鬆下來:
“細君怎麼過來了?”
關將軍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頭看了看周圍,“四娘呢?她不是和阿郎在一起的嗎?”
“就談了點事,談完她就走了,說是要去前院處理事務。”
馮大司馬說著,目光落到關將軍手中的公文上,“細君不是從前麵過來的嗎?沒有遇到四娘?”
關將軍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並沒有看到。
然後在右夫人原本坐過的位置坐了下來,同時把手裡的公文遞了過去:
“上庸那邊的戰報,剛送過來的。”
“上庸送過來的?”馮大司馬伸手接了過去,低頭認真翻閱。
畢竟這可是自己的弟子第一次領軍出戰,而且是領的還是才剛剛重新組建的大漢水軍。
雖說有一個馬謖跟在旁邊照看,但……咳咳,馬大嘴的實戰經驗,不提也罷。
不過相對來說,上庸也就是個練手的地方,不會像街亭那樣,上來就是新手打小BOSS。
應該沒啥大問題。
“打下安橋了?”
馮大司馬看完戰報,眉頭挑了挑,“速度還挺快。”
安橋是魏軍防備漢軍從漢中攻打上庸的重要關塞之一。
當年丞相第一次北伐,也就是發動隴右之戰前,恰逢孟達反魏。
大漢曾派出李遺與黃崇,領一支援軍順漢水而下,欲救援孟達,最後就是止步於安橋而不能過。
“上庸的魏軍,本就人心不穩,無心守關。”關大將軍看向馮大司馬,眼中閃著亮光,“桐油配上硝石硫磺,確實很厲害。”
利用從吳國得到的技術和工匠,雖然不能立刻打造出像長安號那樣的樓船。
但打造一些快船,並利用它們來當火船,裝滿大漢獨有的引火之物,衝破安橋,還是很容易的。
特彆是在安橋的守軍既無戰心,又沒有準備的情況下。
關大將軍輕笑:
“果然還得是阿郎你的弟子啊!當年阿郎第一次獨自領軍,就是一把火燒了隴關。”
“現在你的弟子有樣學樣,算是得其師承嗎?”
馮大司馬笑笑,把戰報往案上一扔,“等他們拿下上庸再說吧。”
“漢中送往長安的戰報,快則一日半,慢則兩日,再算上安橋送到漢中的時間。”
關大將軍的目光落到案上的戰報上:
“所以這應該是三天前的消息,如果順利的話,他們此時應該已經包圍了西城。”
聽得出來,關將軍對這一戰很是樂觀。
“安橋離西城不遠,又是順水而下,不過半日就可到達。”
馮大司馬說出自己的顧慮:
“我現在擔心的是,他們過於貪戀西城,沒有借著攻破安橋的突然性,及時趕往木蘭塞,到時候又不知要多費多少力氣。”
想要從漢中順流而下攻打上庸,有兩個關口險塞是繞不過去的。
一個是離西城上遊不遠處的安橋。
而另一個,則是西城下遊的木蘭塞。
這兩個要塞,皆是依漢水兩岸的險山峻嶺而設。
控製了安橋,西城孤城難守。
控製了木蘭塞,上庸門戶大開。
正所謂兵貴神速,如果待魏軍反應過來,加強木蘭塞的防守,那也是個麻煩事。
“即便那樣,亦是無妨。”關將軍比馮大司馬看得開,“上庸之賊,後無援軍,又無退路,就算守得了一時,也不過是籠中之鼠罷了。”
吳魏在襄樊一線對峙,誰敢沿漢水西上,誰的側翼就乃至後路就有暴露的危險。
至於上庸的魏軍,若是不趕在木蘭塞失守前,棄守上庸,逃回南陽,那就真要成甕中之鱉了。
提起這個,關將軍美目微潤,看向馮大司馬:
“若是陸伯言仍在襄陽,說不得上庸還有變數。如今此人被阿郎設計調回建業,餘者不足為慮。”
“陸伯言啊……”馮某人拖長了語氣,悠悠道,“這一次他回建業,不為孫權所惡就不錯了,哪還有什麼能力操心襄陽的事?”
陸遜拿下襄陽,一是為了借助漢水構築防線,二是為了方便日後進軍中原。
可謂進可攻退可守。
但很明顯,馮某人強行討要上庸,嚴重破壞了陸遜這一戰略設想。
上庸若是在吳國手裡,上庸的吳軍,西可防漢中,北可懾武關。
將來滅魏時,有了上庸在側後方掩護,襄陽的吳軍可伺機北上,搶奪地盤。
但如果上庸落入大漢手中,襄陽的吳軍,就隻能畏首畏尾。
敢北渡漢水的話,就相當於把後路送到漢軍手中。
至於漢水防線,更是硬生生被馮某人撬翻了一角。
眼下的魏軍可能過不了漢水。
但滅魏之後,據有上庸的漢軍,直接順流而下,配合漢水北邊的大軍,簡直不要太過輕鬆。
關將軍自然知道馮某人的謀算,她提醒道:
“以陸伯言的眼光,當會看到這一點。”
“沒用了。”馮某人搖頭,“陸伯言現在呆在建業,一直沒有回襄陽的跡象,足以說明,孫權不可能聽他的。”
“孫權已經老了啊。”馮大司馬的語氣有些唏噓,“進取之心,怕是已經被消磨殆儘。”
可以說,馮某人這一次對吳國的強硬態度,雖然事後看來有些冒險,但確實賭對了。
大漢不但從吳國手裡拿到了上庸。
最重要的,是試探出了吳國的軟弱之處,以及對大漢的信賴程度,甚至吳國君臣對大漢的心態。
想到這裡,馮大司馬忽然又是輕輕一笑:
“在這個事情上,陸伯言彆無選擇,以他的性子,不可能對失去上庸的害處視而不見,所以他定會極力進諫。”
“但以吳國眼下的局勢,還有孫權見不得人的心思,肯定不聽他的。他越是進諫,隻會越發招孫權厭惡。”
這個可以說是順勢而為的陽謀,也可以說是算計人心的陰謀。
不但算計陸遜,也算計孫權。
馮大司馬目光悠遠:
“拿下了上庸之後,大漢就可以休養生息,坐看魏吳兩國的黨爭大戲,以待時機。”
關將軍有些疑惑地看向馮大司馬。
魏國黨爭可以理解。
“吳國黨爭?”
“對,”馮大司馬微微一笑,點頭道,“吳國那邊的黨爭,說不定要比魏國好看。”
——
延熙五年,同時也是吳國赤烏五年。
七月流火,炎熱總算是消退了不少。
全琮滿麵焦慮,步伐匆匆地來到建業皇宮的宮門,大聲道:
“臣,琮,求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