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三年剛剛開始,百姓還沒有過完年,趁著還沒有到立春,大夥都還在休息,衛將軍全琮尋了一個時間,徑自到了朱據府上。
朱據親自把全琮迎到內堂,同時還有一些意外之色:
“子璜兄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上門?”
孫權最寵愛的步氏,生有二女。
長女叫孫魯班,嫁給了全琮;次女叫孫魯育,嫁給了朱據。
所以全琮與朱據,其實是連襟。
但孫魯班為姐,按理來說,過年的時候,就算是要上門拜訪,也是朱據去全琮府上拜訪。
此時全琮突然來訪,實是出乎了朱據的意料。
全琮沒有回答朱據的話,更沒有什麼客套話,而是直接開門見山:
“子範,我此番上門,是因為有一事,想要與你商量。”
大過年的,全琮沒有一點喜慶之色,反是臉色嚴肅,這讓朱據心裡一跳,隱隱猜到了全琮的來意。
他舉杯飲了一口茶湯:
“子璜請講。”
雖然朱據在前些日子被封為驃騎將軍,但全琮可是在十一年前就被封為衛將軍。
無論是資曆還是聲望,全琮皆遠在朱據之上。
更彆說朱據前些年受到隱蕃事件的牽連,曾被免官禁足在家整整四年之久。
“陛下在年前,曾有再次派軍出海,欲征伐珠崖和夷州之意。幸好遇到年末,所以這件事暫時拖了下來。”
全琮盯著朱據,開口道,“眼看就要到立春了,官署一開始上值,陛下肯定是要重提此事。”
“子範,吾雖不了解騎軍,但也知道騎軍所費錢糧,極為浩大。”
“你是我大吳的驃騎將軍,負責組建大吳的騎軍,更應該知道這其中的損耗。”
“大吳現在,府庫之用,本就不足,現在既要組建騎軍,又要損耗錢糧,出海尋那什麼虛無飄渺的仙山……”
全琮的話還未說完,朱據原本捧著茶杯的手就是一抖!
他有些驚懼地看向全琮,出聲打斷了對方的話:
“子璜慎言!陛下欲派兵前往海外,是拓土開疆,交往海外萬國,豈能說是尋仙?”
看到朱據失了儀態,全琮就是有些不喜:
“子範,此處沒有外人,你我之間,又何須如此藏著掖著?”
“就算是拋開君臣之義不說,你我還是要得喚陛下一聲外舅。”
“陛下前番遣將軍衛溫、諸葛直將甲士萬人浮海求夷洲及亶洲,到底是為何,彆人不知,難道你我還不知?”
亶洲那是什麼地方?
長者及老人傳言,秦始皇帝遣方士徐福將童男童女數千人入海,求蓬萊神山及仙藥,止此洲不還。
陛下非要說自己是為了掠海外之民充實江東人丁,這個話,騙騙彆人可以,但能騙得自己人?
十年前那一次派甲士萬人出海,不過掠得數千人而還。
而甲士卻因為在海上生病,十死六七,簡直就是因小而失大。
領軍出海的將軍諸葛直甚至還獲罪被誅。
真要掠人丁充實大吳,南邊的交州夷民還在叛亂呢,有多少抓多少。
就是派大軍往北,掠魏國之民,那也比出海強。
朱據聞言,默然不語。
畢竟他總不能告訴全琮,海外就算是沒有仙山,那也肯定有能培養出馮明文這等子弟的隱世山門。
甲士萬人算什麼?
君不見,漢國得到馮明文後,疆土愈廣,精兵愈多,民間愈富,丁口愈多?
隻要能尋到馮明文那個神秘莫測的師門,那就不是冀萬一之利,而是一本萬利。
全琮看到朱據不接他這個話,隻道是自己話說得太過,所以對方不敢輕易開口。
於是他放緩了語氣:
“子範,大吳生死之敵,在北而不在南,更兼魏強而吳弱,專心向北尚嫌不足,何來餘力用兵海外?”
“即便是用兵如諸葛亮與馮明文者,在早些年的時候,亦是閉關殖民,隔絕北方,用兵南中,不敢分兵。”
“這些年來,漢國越盛,而我大吳,卻是屢屢被阻於合肥城下,不得寸進。”
“陛下派子範前去漢國,不惜拿我大吳的舟師之術換取漢國鐵騎之法,想必子範比我更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子範,天下局勢對於大吳來說,已經是時不我待啊!”
全琮越說,就越是激動起來:
“所以我這一次,不為彆的,就是想讓子範能與我一起,勸一勸陛下,讓陛下熄了派人出海的心思。”
朱據聽到這些話,亦是長歎了一口氣。
子璜啊,正是因為時不我待,所以大吳才更應該出海,尋那一份機遇,而不是阻止陛下派人出海啊!
在漢國呆得越久,對漢國越是了解,朱據就越是明白,漢國與大吳之間,其實已經在悄然間拉開了差距。
隻是這種話,他自然不敢明說出口。
再想起眾臣對此事的激烈反對,也讓他有些不安。
而且在朱據看來,馮明文的師門,肯定不可能輕易被人尋到。
若不然,十年前陛下派人出海,又如何會無功而返?
想到這裡,朱據終於開口道:
“子璜,陛下心誌堅定,若是當真認準了一件事,恐怕非你我所能勸動。”
“十年前派人出海,當時不知有多少人反對,陛下聽進去了麼?如今陛下權威愈盛,恐怕更是難勸。”
“故而我以為,與其反對,還不如把這件事拖到大吳的局勢好轉,到時候若是我們再勸不住陛下,也比現在就讓陛下派人出海強。”
全琮這麼多年來,又豈會不知孫權的性情?
往日裡陛下尚還能聽得進諫言,但在很多時候,卻又是喜歡獨斷專行。
特彆是一旦下定了決心認定一件事情,更是極少有人能勸得住。
不過他聽到朱據這麼說了,眉頭反是一皺,有些古怪地看向對方。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覺得朱據現在的言行舉止,有些不大對勁。
原因很簡單。
朱據的表現,太不符合他的性子。
雖說是世家子弟,但朱據性情豪爽,頗有任俠之氣,喜歡與他人結交。
若不然,當年也不會因為看好隱蕃之才,與之深交,受到牽連。
眼下的他,卻是言語閃爍,麵有猶豫之色,似乎不想深談這個事。
隻是事關國家大事,全琮還是把這些疑惑強行按捺下來,沉住氣,問道:
“子範所謂的局勢好轉,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子璜,自陛下登基以來,幾乎年年都要向北邊用兵。但這兩年,卻是安靜了下來,你可知為何?”
“自然是要籌備騎軍。”
這不是朝中臣子皆知的事情嗎?
“沒錯,就是為了籌備騎軍。”朱據點頭,然後繼續問道,“那子璜可知,組建騎軍,需要幾年?”
全琮不明其意:
“就算吾不了解騎軍,但也知道,欲建一支可戰騎軍,非旦夕可得,十年不嫌長,數十年不嫌短。”
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一個事,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朱據:
“子範的意思是……”
朱據會意點頭,笑道:
“沒錯,若是換作一般情況下,就算是有馬,十年二十年,都未必能建起一支騎軍。”
就拿前漢來說,數代人的努力,不但攢下了無數的錢糧,更是開辟馬場,養了數不清的戰馬,才有了漢武皇帝的赫赫武功。
“但現在不一樣。漢國願意幫我們組建騎軍,馬匹、盔甲、武器,一應不缺。”
“我們隻需要出人,”朱據豎起一根手指頭,“不得不說,馮明文確實是世間少見的名將。”
“他改變了古已有之的騎兵,讓漢國在短短數年之內,就擁有了能與魏國精騎一戰的騎軍。”
“即便是從未騎過馬的將士,隻要訓練上一年時間,也能變得馬術嫻熟。”
“現在,他把這些方法都教給了我們,我們大吳,也一樣能用數年的時間組建起一支騎軍。”
一口氣說了那麼多,朱據在心裡卻是更加堅定了支持陛下派人出海的決心。
若是說諸葛亮是讓漢國轉危為安的人,那麼馮明文,就是那個能把漢國繼續推向興盛的人。
這種興盛,大吳也想要。
全琮不了解騎軍,但他知道,組建一支騎軍不可能像朱據所說的那般簡單。
他看向麵有激動之色的朱據,仍是不敢相信對方的話,甚至覺得對方有些魔怔了。
“子範,你確定嗎?這等事情,開不得玩笑。”
“子璜,今年漢國會把所有的東西都運送過來。而今年,現在才剛剛開始。”
朱據深吸了一口氣,“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漢國為什麼能屢屢打敗魏賊。”
“明年,最遲後年,我們揮師北上,就不用再苦於陸戰無騎軍與魏賊一爭長短。”
“到時候大吳從南邊向北,而漢國,則從西麵向東,一齊夾擊魏賊,何愁大功不成?”
“所以,我們不必一定要勸阻陛下,卻可以用這個事情來勸說陛下推遲派人出海的時間。”
“隻要明後年的北上大計能成,便是兩國平分天下之勢,到那個時候,就算陛下想要派人出海,又有何妨?”
滅了魏賊之後,想要與漢國爭奪天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上大將軍或許能在步戰水戰上勝過馮明文。
但大吳的騎軍之法乃是學自漢國。
在漢國呆得越久,朱據就越是明白,漢國騎軍,特彆是鐵甲騎軍,真的當得起天下精銳之最這一說。
放眼整個大吳,有沒有人能與馮明文在騎軍上一較高下,朱據沒有一點信心。
可是若打不過漢國的騎兵,大吳又如何守住中原,乃至跨取河北?
所以說,最好還是能得到那個神秘山門的幫助。
隻要大吳能把神秘山門一直在尋找的兩本冊子送回去。
再加上他們又把馮明文視為棄徒,想來肯定也會對馮明文有所不滿。
朱據深信,真要到了那個時候,隻要大吳請求他們出手對付馮明文,應該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隻是這些想法,注定隻能是極少數人才能知曉的秘密。
聽完朱據的話,全琮心裡的違和感卻是更強烈了。
隻是看到朱據如此信誓旦旦,全琮就算再怎麼不同意朱據的看法,但最後也隻能是歎了一口氣:
“若是當真不能勸阻陛下派兵出海,那麼確實隻能把此事往後拖一拖,再另想辦法了。”
雖然沒有達成自己最想要達成的目的,但隻要朱據不是在說大話,當真能拖延陛下派兵出海,那也算是一個可能接受的結果。
以後的事,走一步看一步。
走出朱府的大門以後,全琮回過頭,深深地看了一眼朱府的大門,這才低頭上了牛車。
回到府上後,全琮的妻子孫魯班,看到全琮的神色不太好,於是問道:
“阿郎何以如此?莫不成此行出門,行事不順?”
孫權稱帝後,也不知是懷了什麼樣的心思。
不但在皇後的人選上與眾臣僵持不下,而且連自己的女兒,也沒有封公主號。
這就讓吳國臣子有點尷尬,有時候提起公主的時候,都不知道怎麼稱呼公主。
最後孫魯班嫁給了全琮,臣子隻好稱她為全公主,而孫魯育嫁給了朱據,所以又把孫魯育叫作朱公主。
受到皇帝寵愛卻沒有封號,隻好以夫家姓為號,這種現象,也算得上是三國諸多不合常理事情中的一樁奇事。
雖然全公主與朱公主是同胞姐妹,但兩人的性子卻是大不相同。
妹妹朱公主性子較為溫和,安守內院,而姐姐全公主,卻是有著強烈的權勢欲。
她不但經常參聞朝中之事,而且平日裡還積極給全琮出謀劃策。
就像這一回,全公主不但知道全琮此次出門是為了什麼,同時在全琮回來後,還主動地問起此事。
全琮與全公主之間,也算是恩愛,這些年來,兩人生有兩個兒子。
沒有外人的情況下,全琮在自己的妻子麵前,臉色已經變得有些不好看。
他搖了搖頭:
“朱子範不願勸阻陛下,隻說願意勸陛下把這個事情往後拖一拖。”
全公主與全琮已經做了十二年的夫妻,她在全琮回府時,就敏銳地察覺到自家阿郎的情緒有些不對。
此時聽到全琮的話,印證了她原先的想法。
但見她陪著全琮坐下,有些猶豫地開口道:
“朱子範這等做法,似乎不太符合他往日的作風?”
全琮一聽,精神也是一振:
“細君也覺得是這樣嗎?其實我在他家的府上,與他相談,就覺得有些古怪。”
這就是他為什麼願意與全公主商議事情的原因。
在很多時候,全公主可以提出不少有用的建議。
再加上她又深得陛下喜愛,被陛下冊封為長公主。
在後宮之主沒有確立的情況下,全公主甚至可以影響到宮裡。
可以說,全公主對於全琮來說,是一大助力。
夫妻倆說話間,目光相對,仿佛是心有靈犀。
有些話,全琮不方便說,但全公主卻是沒有壓力:
“阿郎你說,朱子範在去年年末突然趕回來,又與陛下在宮裡談了一天一夜,會不會……”
全琮點了點頭,接口道:
“朱子範與陛下談過之後,陛下就突然說想派兵出海,細細想起來,未必……”
兩人話不言儘,但心中已是生了疑雲。
全公主身為女子,心眼更是小一些。
但見她麵有惱色:
“朱子範這算什麼?是在戲耍阿郎嗎?他怎麼敢!”
全琮搖頭:
“事情未明之前,倒不能說一定就是朱子範所為。”
“那妾這幾日就回宮看望一下陛下,看看能不能打探到什麼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