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允和廖化是真想不通興漢會為什麼要對自己人這麼狠。
但從皇宮裡出來的內侍黃同看了看這些屍體,再看了看門口的那一排大箱子。
目光閃了閃,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看向趙廣的眼神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興漢會處理這些人的方式,在有的人看來,可能手段有些粗糙。
甚至有會規先於國法之的嫌疑。
朝廷諸公,可能是這麼看的。
但是……天子未必這麼看。
這就是個自由心證的事情。
因為興漢會,有可能是以這種方式向天子表達忠心。
這說明了什麼?
在興漢會眼裡,天子大於朝廷?
想到這裡,黃同的眼神就是微微一亮。
一直跟在帝後身邊的他,自然對帝後——重點是皇後——的心理,還是能一點猜測的。
想到這裡,黃同心裡就不由地感歎:
馮君侯果然是從來不會辜負帝後的信任啊!
就算朝廷諸公與馮君侯有死仇,在這個事情上,非要揪著國法與會規不放,那也根本不算什麼大事。
以眼下的敏感時刻,向天子表忠心,就算是一時吃虧,但以後肯定是要占大便宜。
而阻止興漢會向天子表忠心的人,以後會怎麼樣,那就不好說了。
除非朝堂再出一個丞相。
但是,可能嗎?
再說了,做這個事情的人,又是趙二郎。
真要有人死咬著不放,趙二郎把事情全擔下來又如何?
隻要馮君侯不倒,他能有什麼事?
再丟一次將軍號?
再罰點俸祿?
這個事情,誰說做得粗糙來著?
這根本就是做得妙啊!
黃同差點就要讚歎出聲來。
趙廣沒有心思去管黃同心裡想什麼。
因為他自己都沒能明白,兄長吩咐自己做這些事,究竟圖個什麼。
擺上箱子以後,他又拿出一張紙條,說道:
“諸君,這是會裡的人,在自儘以前,說出了與此事相關的所有人員名單。”
其實張小四前期在處理這個事情的時候,也有一份類似的名單。
但趙廣拿出來的這一份,明顯要比張小四交給廖化董允幾人手裡的名單要長不少。
這一回,是輪到董允還不覺得有什麼,反而是廖化忍不住地輕“嘶”了一聲。
董允見此,有些奇怪地輕聲問道:
“廖刺史,怎麼了?”
興漢會,這是明顯要把事情往大裡搞啊!
“名單上的人,涉及了不少……涼州大族。”
廖化苦笑,對著董允解釋道。
董允“哦”了一聲,下意識地看向趙廣。
興漢會這是打算公報私仇了?
不過轉念一想,興漢會從來都是朝廷打擊世家豪族的打手。
他們這麼搞,本來就是本職工作。
意識到這一點,再看看滿地的屍體,董允悚然一驚,他猛然間明白過來,這些人為什麼一定要死了。
興漢會參與這件事情的人都死了,而與這件事有關的世家豪族,不死人就想脫身?
馮鬼王……根本就是有預謀的!
他這是打算以興漢會十數條人命,換來打擊涼州豪族的機會!
或者說,他根本就是借勢而為之。
如此一來,朝廷可以進一步加強對涼州的掌控,彌補了馮鬼王離開涼州後對涼州豪族壓製的缺失。
甚至這一做法,還可以讓天子產生好感:
這樣有能力的臣子,這樣忠義的興漢會,到哪去找?
這個事情,本是對馮鬼王和興漢會不利,沒想到居然能被此人生生絕地反擊。
果然不愧是深謀遠慮馮鬼王麼?
本來心裡就有些顧忌的董允,此時已經變成了對馮鬼王的深深忌憚。
此時的董允,終於徹底明白過來,為什麼朝廷與宮裡,要一齊派人來涼州了。
巡視巡視,既然是代表朝廷和皇家前來涼州巡視,那發現了問題,你要不要處理?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原本他還想著,自己三人一起前來處理興漢會這個事情,是不是太過興師動眾了。
入他阿母的!
原來這根本就是一個驚天大案!
現在董允想著的,就是自己這個小身板,究竟能不能扛得起這個事情?
哪個地方的世家豪族,不是連氣同枝?
自己參與到這個事情,可能當時沒人敢吭聲,但身後保不齊就被人惦記上了。
馮鬼王深謀遠慮,身後又有興漢會和皇家,他當然不怕。
而自己呢?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侍中。
董允舔了舔自己有些乾裂的嘴唇,他感覺到,自己的內襯已經濕了。
馮鬼王……果真是入他阿母的儘不乾人事啊!
他又暗地裡咬牙,斜視了一眼黃同。
這個閹奴,什麼都知道,就是什麼都不說!
黃同有些莫名地看了一眼董允。
咱家什麼也沒做啊,怎麼就得罪你了?
“這個事情,一個處理不好,隻怕會引起涼州動蕩啊。”
董允有些澀聲地說道,眼睛看向廖化。
馮君侯把涼州大軍帶走了,留守涼州的軍隊,也不知道夠不夠?
要是馮刺史仍在任上,董允肯定不會有任何顧忌。
光是名頭,馮刺史就足以鎮住涼州大多數人——無論是胡人還是漢人。
但馮刺史不在啊……
廖化眉頭一皺。
看到他的這個表情,董允心裡就是“咯噔”一下。
廖化把目光轉向趙廣。
趙廣咧嘴一笑:
“三千鐵甲騎軍,如今已經過了隴右,不日將至涼州。”
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兄長怎麼可能什麼也沒準備,就讓自己獨身前來涼州?
廖化等人麵麵相視。
果然!
怪不得!
馮鬼王把趙三千派回來,是有深意的。
董允心頭大定。
然後又瞪了一眼黃同,天子定是與馮鬼王有過吩咐,不然他如何敢調動那支最強的騎軍回涼州?
你居然一個字也沒跟我提!
若是黃同知道董允此時的想法,估計會大喊冤枉:
天子和皇後跟馮君侯有什麼交代,怎麼可能告訴我一個家奴?
再說了,你一個侍中,又無他權,還想知道前方大軍某個部營的具體調動情況?
你以為你是丞相嗎?
而廖化,則是有些感慨。
他現在隻是暫領涼州刺史事,涼州的許多事情,還沒有交割清楚。
馮刺史,這是想在離任前,把一個容易治理的涼州交給自己啊!
廖化嘴唇動了動,最終隻是感激地看了一眼趙廣。
這等事情,還是當麵道謝,才顯誠意吧。
“若有鐵甲騎軍在,這個事情,倒是不用太擔心。”
廖化沉吟了片刻,終是把這個事情應了下來。
若是連這個事情都不敢應下,那自己這個暫領的頭銜,估計是去不掉了。
“隻是此事牽連甚多,真要把這些人都捉拿起來,如何處理倒是個難題。”
涼州已經是邊州了。
就算是流放邊郡,但現在的邊郡,把這些人放到那裡,是受罪是享福還很難說。
“這個倒不用擔心。興漢會在涼州有一個礦山,是專門用來煉硫磺的。”
“說起來,這個礦場與涼州軍還有些關係呢。若是刺史府沒有地方關押,廖叔可以把他們放到那裡,服勞役贖罪。”
趙廣俊美的臉上儘是燦爛的笑容:
“咱們按南鄉的行市來,每個罪人按年給刺史府勞工費。判幾年,我們就給幾年,總比一直關著他們強。”
南鄉和越巂兩地,當初是丞相特意留出來的試驗區。
現在大漢很多地方的治理,都是吸取了南鄉和越巂經驗,最多也就是根據的本地實際情況加以改進。
所以讓犯人服勞役贖罪,倒也不是沒有成例。
至少看起來,也比流放邊地或者肉刑要寬容。
至於去哪裡服,那還不是官府一句話的事情?
但南鄉的群鬼亂舞之名豈是浪得虛名?
聽說南鄉的礦場,就是惡鬼出沒之地。
鐵打的精壯漢子進去,三年以後出來,皮包骨頭一陣風就能吹倒。
殺人不眨眼的遊俠兒,從那裡出來後,成了最守分守己的良民,說話都不敢大聲。
董允看著趙廣的笑容,身上就是有些寒意。
馮鬼王,這是打算把人往死裡整啊!
心狠手辣,心狠手辣,果然隻有取錯的名字,沒有取錯的名號。
董允在心裡默默叮囑自己,以後若非不得已,千萬不要得罪馮鬼王。
廖化本人沒有親自去過南鄉。
他雖也聽過相關傳言,但他此時對馮君侯本就有濾鏡心理。
再加上蜀地關於馮君侯的傳言,有哪一個不是誇張?
所以他隻道彆人中傷,根本沒有多想。
所以按他的想法,名單上的人,這般處理倒也無不可。
同時還能賣興漢會和馮君侯一個麵子。
至於那些人在礦場會有什麼遭遇,重要嗎?
你們是犯人,不想著贖罪,還想有好吃好喝供著?
他略一作想,立刻就點頭:
“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不知兩位有沒有其他想法?”
董允正是滿腹心事,沒有說話。
黃同等了一會,看到他沒有開口,於是隻能自己先說:
“陛下在我臨行前,隻說讓我多看,多聽,不讓我多開口。”
意思就是怎麼辦都行。
兩人都表示了同意的意向,董允肯定不可能站出來保那些人。
在得罪涼州某些大族和得罪馮鬼王和興漢會之間,他懂得如何選擇。
於是這個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數日後,三千鐵騎翻過洪池嶺,進入涼州。
與此同時,涼州刺史府下發數十份文書,增捕私通塞外案相關人員。
有豪族反,趙廣親領鐵騎平滅,族之。
“張公,張公,請救吾等一命!”
敦煌張家,突然之間,就多了不少人。
就連張家那些旁宗長輩,都親臨宗房府上,低聲下氣地對著從西域歸來的張就說軟話:
“伯正,前番吾等是老糊塗了,不理解你的一番苦心,此時方知,你這是為了我們張家好啊。”
私通塞外,劫掠邊郡,屠殺邊民,這些事情,涼州有幾個大族是乾淨的?
當時張秘書處理張家的人時,正逢張就從西域歸來,當場表態支持張秘書。
讓張家不少人心懷怨言,隻道是張就為了坐穩自己的家主之位,居然向官府求助。
借官麵之力插手家族之事,實是犯了大夥心裡的忌諱。
特彆是那些家裡有子侄牽連其中被抓的,更是有人仗著輩分,指桑罵槐。
沒成想,這個事情竟是還沒完?
接連兩個地方大族的舉門被滅,讓不少人惶惶不安的同時,更是怒罵不休:
不講道義啊!
這劉漢怎麼這般不講道義啊!
當初你們入主涼州的時候,大夥可沒反對吧?
現在你們才剛站穩了腳跟,就來這一套?
有人想要串聯起來,卻突然發現,以前同仇敵愾的大夥,似乎有些生分了。
沒有牽連其中的,吱吱唔唔的就是不肯正麵回答。
這個啊,那個啊,國有國法嘛,大夥既然守法就能賺到大錢,又何必再去搞那些邪門歪道呢?
入你阿母的你有工坊,當然會這麼說!
罵歸罵,但罵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轉了一圈,發現還是得找涼州最大的那個姓。
張就經過幾個月的休養,總算是恢複了一些世家子弟的氣度。
發須打理得乾淨整齊,身著錦袍,往那一坐,氣度就出來了。
悠悠地拿著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對門外的吵鬨聲充耳不聞,然後又對著自己的一眾叔伯說道:
“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我身為張家子弟,又是家主,怎麼可能會害了張家?”
入……
呸!
當初就是你們這些老東西,大聲嚷嚷想要入誰來著?
來,再說一句我聽聽。
“是是是,還是伯正看得長遠,誰想到那傳言是真的呢,那馮鬼王心狠……”
“叔父,慎言!”
張就大喝一聲。
“哎呦,糊塗了,我真是老糊塗了!”
老人連連道歉,然後又滿懷希冀地看向張就:
“伯正,你看,我們家那個四郎,該怎麼辦啊,我們那一房,就他最有出息……”
張就眼皮都沒抬:
“官府說怎麼辦,那就怎麼辦,當然,要是叔父覺得可以跟鐵甲騎軍比一比,那就儘管把他藏起來。”
最有出息?
眼下的禍,就是他闖出來的,還出息?
最鼠目寸光差不多!
張家先有大人舉大義,後有自己通西域。
隻要張家乖乖遵守與馮君侯的約定,張家子孫就算是再沒出息,也能富貴三五代。
需要耍其他手段?
需要嗎?!
這些最有出息的,死光了最好。
免得再給張家帶來災禍。
張就壓根就不去看族中叔伯那些老糊塗哀求的表情,自顧冷笑道:
“現在大漢不但收複了關中,連並州與河東也收入囊中。”
“涼州能養馬,九原與雁門能不能養?涼州能養羊開工坊織毛料,九原和雁門能不能?”
“不想著鞏固涼州眼下的地位,反而暗地裡去做一些讓朝廷反感的事情,是嫌這幾年日子過得太好了嗎?”
說到這裡,張就猛地站起來,一字一頓地說道:
“世道已經變了,諸位叔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