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例外。
所以特恩布爾也隨之進化——或者說,畸化了
“無論利益、局勢、衝突,在權力的傾軋中,特恩布爾每每都能看透關鍵的節點,”洛桑二世神情惘然,“麵對不同的對手,他都在利用、依附和背棄之間轉圜自如,進退有據,手段之高深,行事之熟練,我望塵莫及,好像他生來就該在權力中撥浪弄潮,甚至我有時候想過:如果當初在那個小侍從位置上人的是他,想必能走得更高,更穩,更順遂。”
至少不會這麼……失敗”
“你真這麼認為”泰爾斯表示懷疑。
洛桑二世瞥了他一眼,表情玩味。
“至少,特恩布爾用他的態度和手段,幫我明白了某些道理。”
血族殺手冷笑道:
“虛偽也好,真誠也罷,仁厚也好,陰險也罷,我的遭遇,跟頂頭上司,跟米迪爾是什麼樣的人壓根無關。
“哪怕他真的是個大好人,大聖人,哪怕他不是個會用一臉抱歉的笑容,用溫和寬厚的語調,擺弄壓死人的道德準則去逼人送死的家夥……
“難道我的遭遇就會更好,就會得到救贖和保護嗎我的命運,就會有所改變嗎
“難道朝野內外,那幫圍著他和他的家族,圍著王座嗡嗡響的蒼蠅們,他們不會一如既往地蹲在肮臟的陰溝裡謀算,隻等著像我這樣的人在靠近他之後受傷倒下,就撲上來食腐分屍嗎”
洛桑二世一連串的反問,讓泰爾斯和希萊雙雙皺眉。
“想通了這一點,我就再也不需要那位人人稱頌,恨不得為之效死的完人米迪爾王儲來可憐我,來拯救我了。”
“而我也想起了那一天,”洛桑二世冷冷道,“在選將會上的賽場上,賀拉斯對我說過的話。”
泰爾斯和希萊一愣,茫然對視。
唯有血族殺手表情陰翳,死死盯著天花板上的無儘漆黑。
【用儘全力……證明……證明自己能成為我們家族的劍……我們王國的棋子……成為有資格向我,向我們,向王國儘忠效死的……騎士……】
“那一場決鬥,我輸了。”
洛桑二世輕聲道:
“但不知從何時開始,類似米迪爾那樣的話術和姿態,無論說話的人有多麼情真意切,多麼禮賢下士,多麼魅力非凡,都無法再讓我甘心下拜,而隻能令我反胃作嘔。”
泰爾斯默不作聲。
“甚至……米迪爾他越是聖人,越是完人,越是好人,越是……那他在那個位子上,就會吸引更多的人——無論是撲火的飛蛾還是食腐的蒼蠅,帶來更多更糟的悲慘劇。”
他停頓了一會兒,閉上眼睛。
地牢裡安靜下來。
“所以這才是你不再回去的理由,”泰爾斯緩聲道,“不再回去王儲身邊,甚至不再回去華金身邊。”
不再回到騎士的世界。
不再回到過去的生活。
“你知道,我一度很羨慕特恩布爾,認為像他那樣的蔑視態度,和他那樣的靈活手段,才是麵對權力的最佳方式。”洛桑二世突然道。
“一度”希萊挑挑眉。
“直到看見他的下場——連同我的下場。”
洛桑二世幽幽道。
“於是我現在更明白了:哪怕離開了高處,哪怕藏在最底層的角落,哪怕最聰明的人,在權力的浪潮中得心應手的人,”洛桑二世冷笑著,“也逃不過權力的詛咒。”
也不免被卷入其中,被磋磨得麵目全非。
泰爾斯不禁心生感慨。
“或者更糟。”
“泳者溺於水,”凱文迪爾大小姐歎息道,“特恩布爾逃不過權力的詛咒,在權力的浪潮中翻覆,不為彆的,也許正因他在權力的浪潮中得心應手。”
也許,無論是得心應手,抑或狼狽翻覆,都是權力的詛咒。
泰爾斯心中的聲音默默響起:
不過一體兩麵罷了。
“還因為那不隻是權力,不隻是一根根控偶的弦線或囚困的鎖鏈……”
泰爾斯緩緩開口,把心底的聲音說出口:
“更是體係,係統,結構,環境,脈絡,場,域……無論你想怎麼叫它。”
希萊和洛桑二世雙雙沉默。
泰爾斯歎息道:
“因為它無所不在,哪怕無人知曉。”
不因你是國王還是乞丐而稍歇。
不因你是智者還是愚者而豁免。
“泰爾斯”
希萊的呼喚把泰爾斯從思緒中拉回。
該死,走神了。
王子看向眼前神色懨懨的血族俘虜,連忙收攏思緒。
“所以,在離開閔迪思廳之後,你心灰意冷,加入了特恩布爾麾下,但早在翡翠城易主之前,你和特恩布爾就敗亡了,”泰爾斯理了理時間線索,“那我猜,老公爵倫斯特遇刺的真相內情,無論你還是特恩布爾,都與之無關,至少所知寥寥”
洛桑二世目光灰暗,一動不動。
“這還用問嗎”希萊抱起手臂,但話語不再如之前咄咄逼人,反倒多了幾絲無奈可憐,“你看他這一問三不知的……”
“那個凶手。”
出乎意料,洛桑二世突然出聲,打斷了希萊。
“那個被索納子爵收買,刺殺老公爵,結果落網招供的凶手,波爾溫,”血族殺手緩聲道,“我認識他——生前認識。”
生前……
你生前還是他生前
泰爾斯把這句不合時宜的話掐斷在嗓子裡。
“就是你這趟回來,乾掉的那個黑幫拳手,小波爾溫的父親”泰爾斯回憶線索。
“看在過去的份上,我本想饒他兒子一命的,”洛桑二世承認道,“但似乎費德裡科不這麼想。”
泰爾斯和希萊對視一眼。
“很好,你認識殺害老公爵的凶手,所以”
“老波爾溫,他最早是特恩布爾從外麵聯係來的雇傭殺手,”洛桑二世道,“目的是為了分擔業務壓力——或者用人話說:牽製我。”
“血瓶幫曾是索納叔叔在管理……所以他有路子收買這個凶手咯”希萊問道。
“一個能用來牽製你的雇傭殺手,想必他很厲害”泰爾斯問道。
洛桑二世看看王子,再看看大小姐,麵對兩個側重點不同的問題,他最終隻回答了他知曉答案的那個:
“還可以吧。”
泰爾斯和希萊對視一眼。
他們來不及疑惑對方回答的是哪個問題,血族殺手就再度開口。
“但以那時的空明宮,尤其是以公爵起居室看似鬆散實則森嚴的守備而言……”他冷哼一聲,“就老波爾溫的身手,彆說突破防衛了,連潛入靠近都難。”
“你怎麼知道”
“我試過。”
泰爾斯和希萊齊齊點頭,但旋即一驚。
“你……”
“放心,”麵對希萊的驚訝,洛桑二世麵無波瀾,“我不是去你家殺人的。”
至少不是殺你家的人。
希萊麵色稍霽。
“所以你是說,那個老波爾溫,官方定論的凶手,他沒有殺害我父親”
洛桑二世冷笑一聲。
“除非是老公爵自己雇他來殺自己,否則就算索納給他再多錢,老波爾溫也做不到,”他不屑道,“他不可能是凶手。”
泰爾斯和希萊都沉默了。
所以,當年公爵遇刺一案裡,至少關於真凶的結論,是錯的。
那老波爾溫的供詞也就……
很好。
泰爾斯默默道:
也算是個收獲。
“你們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洛桑二世神情萎靡:
“趁著我還有體力說話的時候。”
希萊皺起眉頭苦思冥想。
倒是泰爾斯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口道:
“你,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嗎”
洛桑二世微微蹙眉:
“怎麼此間事了,終於要送我上路了”
王子搖搖頭:
“或者用希萊的話說:你這趟回來,究竟達成所願,找到源頭,見到那位‘鑄劍’的工匠,追問出劍的材質了嗎”
洛桑二世聞言沉默。
希萊終於從苦思中回過神來,追問道:“那麼,如果索納叔叔真要通過血瓶幫雇凶,那你還記得實際流程……”
但洛桑二世用冷笑打斷了她。
“找到了,殿下,但那不是工匠,”洛桑二世幽幽道,“而是囚籠。”
泰爾斯和希萊雙雙蹙眉。
“至於劍的材質……”
隻見洛桑二世目光淩厲:
“告訴我,泰爾斯殿下,當你麵對整個囚籠,當你無論掙脫它打破它還是摸索它了解它,都隻是在加固它的時候……”
殺手眯起眼:
“你該怎麼辦呢”
這下輪到泰爾斯沉默了。
他抬起目光,看向這位一生都在被命運所愚弄的不世劍手,欲言又止。
“我不相信。”
兩人齊齊看向一邊:隻見希萊向前一步,挑挑眉毛。
“雖然你們說得很悲慘很絕望的樣子……但我才不相信這個囚籠有那麼萬能,那麼無解。”
泰爾斯依舊蹙眉,洛桑二世則麵露冷笑。
“我也絕不相信我們能做的隻有加固它。”
希萊輕聲道,她煞有介事地環顧地牢一圈。
“而且,如果這個囚籠還需要加固,或者說,還有加固的餘地……”
凱文迪爾大小姐眯起眼睛:
“那它就一定有被削弱,乃至破損的可能。”
“不是麼”最後一句反問,希萊捅了捅沉思的泰爾斯。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他向藏著骨戒“廓爾塔克薩”的口袋看了一眼,對同伴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
“是啊,也許吧。”
大小姐對泰爾斯模棱兩可的回答不是很滿意,但正當她豎起眉毛的時候,洛桑二世發話了。
“你是個好人,殿下,至少表現得像是。”
血族殺手眼神複雜:
“就像米迪爾一樣。”
泰爾斯歎了口氣。
他聽過類似的話,不少。
在以前,泰爾斯會認為這是褒揚。
但在今天,在這裡,在聽完這位血族殺手那令人唏噓的經曆之後被這樣形容,這讓他心情複雜。
“謝謝。”泰爾斯滿懷心事地敷衍道。
洛桑二世收起了笑容,麵無表情:
“所以你會跌倒的,殿下,狠狠地跌倒。”
泰爾斯微微蹙眉。
“那我就再爬起來。”
他看向對方,不願示弱。
希萊也對他挑了挑眉。
血族殺手不屑冷哼。
“當然,我毫不懷疑你能爬起來,但是看看現在的我吧。”
拖著殘軀,身負枷鎖的洛桑二世眯起眼睛:
“你要以什麼樣的姿態爬起來爬起來又要做什麼複仇出氣證明自己讓敵人悔不當初繼續未完之業還是邁過絆倒你的坎抑或打破這個打不破的囚籠”
“隻要彆像某人一樣,去找鑄劍的工匠就行。”泰爾斯言不由衷地反諷。
洛桑二世沒有生氣,他冷笑一聲。
“但有一件事是確鑿無疑的。”
“當你再爬起來的時候,殿下,”他眼神一變,“你將不再是過去的樣子。”
對方的表情和話中意蘊讓泰爾斯很不是滋味兒,他突然想離開這個地方。
“當然不是過去的樣子。”
少年收起表情,冷冷回答:
“我會變得更好。”
更強。
更堅強。
“哪一種‘好’‘好’成什麼樣”洛桑二世冷笑追問。
“我們走吧,”希萊突然開口,道出泰爾斯的心聲,“這兒沒什麼好問的了。”
泰爾斯感激地點了點頭,他最後看了一眼洛桑二世,轉身離開。
希萊深深地看了俘虜一眼,跟上泰爾斯的腳步。
“而你,姑娘,你真的打定主意,要做他的王後”洛桑二世冷笑道。
希萊和泰爾斯都不由一愣。
“哼,”大小姐反應過來,她回過身,一臉不屑,“就這個笨蛋你未免也太高看他……”
“那就做好準備。”
洛桑二世收起笑容。
“因為有朝一日,你可能不得不對變得陌生的枕邊人,揮刀相向。”
他的話在地牢裡回蕩,冷酷又殘忍,讓希萊和泰爾斯雙雙蹙眉:
“或者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