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利西亞冷冷道:
“但你可曾想過,為什麼隻有當年發家不久的兄弟會,隻有他們在與血瓶幫彆苗頭時,不但活過了最危險的幾年,逃過好幾次覆滅的危機,還紮根永星城發展壯大,以至於到了要你親自出手殺人的地步?”
洛桑二世微微蹙眉。
他從潮濕惡臭的地上抬起眼神,望向女人。
“你說過,我至少有兩次機會殺黑劍,但都被你提前通風報信……”
“對啊,但是為什麼呢?”
貝利西亞毫不客氣地打斷他:
“那時血瓶幫財雄勢大,特恩布爾聚集了大批身懷異能的戰士,而反觀兄弟會的那幫廢物人渣,哪怕到現在,也是既不靠譜又不入流。”
她眯起眼睛:
“我那時是個隻懂得傍男人的婊子,冒險向他們通氣,到底有什麼好處呢?”
洛桑二世怔住了。
貝利西亞語氣一轉,帶著不懷好意的引導:
“或者,我是收到了誰的命令?”
血族殺手沒有反應,他隻是呆呆地望著這位令人感情複雜的昔日舊識。
“真是的,”幾秒後,貝利西亞貌似懊悔地低頭歎息,“你還說你很了解他呢。”
他。
那一瞬間,洛桑二世呼吸一滯。
望著對方貌似狡黠,實則殘酷的目光,他明白了什麼。
“特恩布爾。”
他輕聲開口。
貝利西亞咯咯發笑,轉身踱步。
“你也說了,沒有人比他更精明,也沒有人比他更老辣,”女人的聲音依舊平穩,表情卻微妙複雜,“那你就更該知道,為了達成目的,他都能做出什麼難以置信的事。”
洛桑二世木然無言。
“顯然,那自作聰明的老壁燈相信,在空明宮的大人物眼裡,作為黑手套和獵犬的血瓶幫要活下去,還想活得滋潤,想繼續從他們手裡摳出骨頭來,那就不能一家獨大,不能一帆風順,更不能沒有競爭者。”
可預料,更可控製的競爭者。
“但你知道的,乾這一行的要麼生活所迫,要麼前科累累,全是各行各業最底層最倒黴的家夥,素質能高到哪兒去,有什麼資格跟血瓶幫,跟凱文迪爾家的黑手套競爭?入大人物的法眼?”
貝利西亞擋住光芒,她重新掏出一根煙,送到燈火處。
“所以那些年裡,那些經老幫主放任乃至是間接扶植起來的對手們,從香料幫到鐵蝙會,從刀鋒盜――你應該挺熟,有些人就是你宰的――到北佬匪幫,各色聲稱要挑戰血瓶幫的江洋大盜不法團夥,大部分都是逐利求生目光短淺,聚了散,散了聚……”
煙卷點燃,貝利西亞眼神一厲。
“而他們之中沒有一個,走得像黑劍,像兄弟會一樣遠。”
在血瓶幫一次次恰到好處的打擊和損傷中支撐下來。
洛桑二世咬緊牙關。
“沒錯,特恩布爾,他造就了黑劍,造就了兄弟會,”貝利西亞轉動手腕,優雅地吸了一口煙,“造就了你的宿命對手。”
以及他自己的墳墓。
洛桑二世久久不言。
貝利西亞也不著急,隻是立在牆邊,默默地抽著煙。
“我向他回報過。”
“嗯?”
洛桑二世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無波無瀾:
“第二次追殺失敗,我向特恩布爾回報,承認是我執行不力,才讓黑劍莫名警覺,僥幸逃脫。”
那可不,僥了大幸。
貝利西亞放聲大笑。
“那我猜,那老壁燈一定先是難以置信,麵色凝重,咬牙切齒地砸碎一個杯子,然後再深吸一口氣,冷靜息怒,最後豪情萬丈地哈哈大笑?他是不是還大度地拍拍你的肩膀,告訴你他並不介意,畢竟誰乾活兒還沒個失手的時候?興許,興許還故作大方地把說好的酬金全數給你,說他相信隻要你更用心更努力,拿下回就一定會成功的?哈哈哈哈,興許還問你要不要留下來一塊兒吃飯,順便問問你跟我處得怎麼樣?興許是心中有女人,拔劍不再神,要不要換個妞兒給你暖床?哈哈哈哈哈……”
說到最後,貝利西亞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
洛桑二世沒有出聲。
儘管看不見,但在無儘的笑聲中,血族那該死的感官讓他清楚地感知到:
淚水正從女人的眼中滲出,順著臉頰上的笑紋輕輕淌落。
“他該告知我的。”
殺手低聲道。
那以你的性子,還會配合他儘心演戲,陪他玩這種“騙騙你”的遊戲嗎?
“彆太傷感啊,”貝利西亞收起笑聲,語氣玩味卻表情冷漠,“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他一般不會對婊子說太多。”
“是公爵還是子爵?”
“什麼?”
“你既然說,特恩布爾是因為卷入鳶尾花內鬥,方才引火燒身,”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調整自己的情緒,“那麼你,或者所有出賣了特恩布爾和我的人,你們究竟是被誰收買,得到了誰的授意?”
他緊皺眉頭:
“是誰要特恩布爾死?要我死?要整個血瓶幫分崩離析?”
“是倫斯特公爵,還是索納子爵?是哥哥,還是弟弟?抑或其他我們不知道的勢力?”
腳步聲響起。
貝利西亞輕輕踱步,進入他的視線。
煙卷在她手中緩緩燃燒。
“你這麼了解特恩布爾,”眼前的美人輕啟朱唇,自有風情萬種,“你說呢?”
洛桑二世看著她似笑非笑的表情,沉默下來。
【國中無王,暴君而已。】
下一秒,洛桑二世竭力偏轉視線,看向自己胸前的金屬鎖扣。
鎖扣的接合處,鳶尾花的刻印隱約可見。
洛桑二世輕歎一聲。
“我當年深居簡出,但也還記得,倫斯特公爵和索納子爵產生齟齬,一開始隻是政見不合,偶有摩擦。”
殺手回憶著過往:
“後來,因為件件樁樁的禍事意外,他們一次次積怨愈深,以致漸行漸遠,最終鬨得滿城風雨,劍拔弩張。”
他輕輕閉眼:
“那些不是意外,對麼。”
就像現在的翡翠城。
女人沒有馬上回答。
“我不知道。”
貝利西亞輕聲道:
“我隻知道,索納凱文迪爾率先打破了默契和慣例,他利用手下見不得光的資源――包括血瓶幫――乾涉政鬥,影響城治,激得怨聲載道,在全國造謠抹黑他的哥哥,以質疑他的執政。
“作為回應,倫斯特公爵則無情反擊,他不但冷酷打壓子爵的支持者們,更一度試圖架空拱海城,將一係列特權――包括監管血瓶幫――直接收歸公爵寶座。”
就像現在的翡翠城。
一場不能掀桌拔劍,不能動武流血,卻在無儘的暗流湧動中,牽扯多方勢力,來回博弈的複雜內鬥。
洛桑二世突然笑了。
“特恩布爾一定很高興吧:公爵和子爵鬥得你死我活,卻又都在爭奪他和血瓶幫的支持效忠,以增加籌碼,”他木然道,“血色之年過去後,他已經很久沒經曆過如此激情澎湃,被如此看重的歲月了。”
貝利西亞也笑了。
“那當然,”女人不屑地吐出一口煙,“畢竟,他就站在那兒,站在舞台的最中心,手握影響天平的遊碼。”
血族殺手想起什麼,突然看向地牢的出口。
手握影響天平的遊碼。
就像……現在的翡翠城。
“但遊碼,是用來達成平衡的。”
洛桑二世幽幽道:
“而非打破它。”
但如果天平的主人發現:
遊碼壞了,鬆了,往哪邊滑都沒法停穩在平衡的點上……
貝利西亞嗬嗬一笑,她抬起頭來:
“你確實了解他。”
一理通,百理通,洛桑二世明白了什麼。
原來如此,老特恩布爾。
老大鍋。
老幫主。
老朋友。
老對手。
老恩人。
你確實一如既往,沒有選邊站隊。
然而……
“告訴我,貝利西亞。”
好幾秒後,殺手平靜開口,不再有之前的戾氣和痛苦。
“當年鳶尾花家族內訌,公爵和子爵兄弟鬩牆,整個翡翠城乃至南岸領,國計民生均受牽連。”
洛桑二世麵無表情:
“特恩布爾,血瓶幫的老幫主,他在這當中究竟是野心勃勃煽風點火,親手挑起了戰爭……”
他目光黯然:
“還是機緣巧合適逢其會,這才順勢而為,推波助瀾?”
地牢安靜了很久。
“有區彆嗎?”
好久之後,貝利西亞方才開口。
“當你的船駛入風暴……”
女人一把扔掉煙蒂:
“你覺得牧海少女,她會在乎你是好人還是惡人,是船頭掌舵的……”
貝利西亞目光冰冷:
“還是船底壓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