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泰爾斯接見的人越來越多,不過短短一個下午,海貿、市場、債務、治安、貴族事務……各種好消息接連傳來。
一度看著垂死瀕危的翡翠城各部各業,竟然開始顯現出漸漸複活的跡象,令推著餐車來犒勞大家的嘖嘖稱奇。
“翡翠城本來就沒死,確切地說,是為自保而假死。”
傍晚時分,王子送走最後一批糧商公會的客人,回到臥室小憩之後,在房門口站崗護衛的小傻獅――確切地說,是保羅博茲多夫――努力不去看餐車上蒸騰的熱氣,冷冷解釋道:
“談何複活?”
“他們要假死太久,就得變成真死了,”另一邊,守著詹恩房間大門的摩根冷冷道,目不轉睛地盯著餐車,摸了摸空空的肚子,“一有機會,可不得早點板起來複活?”
“殿下想要抓捕凶手結案,卻在希萊小姐那裡遭遇小挫,”守在費德裡克門口的孔穆托護衛官用詞比前兩者客氣,一副過來人的樣子,“人們――尤其是翡翠城的各級官吏,權貴商人們,覺得殿下一定很生氣,害怕他一怒之下,直接掀桌子砸鍋……因此當然要努力表現得好一點……”
“但真的隻是因為這樣嗎?”
靠在泰爾斯房間門口的懷亞拿著筆記,咬著筆頭,百思不得其解:
“殿下召見的這些人,從貴族到官吏,從商人到船主,其中一些甚至連話都沒說上幾句,翡翠城就迎來轉機了?無論是航路、市場、治安、債務、行政,尤其是那些大勢力……”
“轉機不是憑空而來的。”
熟悉的聲音響起――送完客人回來的馬略斯出現在衛隊麵前。
“它的出現,總有理由。”
站崗的所有人不由一緊,從百無聊賴變得威嚴肅穆。
惟有不動聲色地轉移腳步,把身後的餐車擋住。
“重點不是殿下召見了多少人,說了多少話,”馬略斯掃了一眼各人,目光所到之處,人人精神抖擻,“而在殿下先見了誰,後見了誰,又見了誰,並從中得到了什麼。”
大家麵麵相覷,依舊聽得雲裡霧裡,莫名其妙,隻能發自內心,誠心誠意地讚歎:
“原來如此,還是勳爵您了解殿下啊!”
“不愧是衛隊守望人啊……”
“不愧是殿下最喜歡的親衛隊長……”
“這裡頭果然大有門道……”
“降敵之策,果然攻心為上……”
“恐怖利刃名不虛傳……”
努力向後拱了拱屁股,把餐車藏進窗簾後麵:
“既是如此,那小屁孩兒,我是說,殿下為什麼不早點召見這些人?該敲的敲,該罵的罵,該誇的誇,該殺的殺,那不就防患未然,皆大歡喜了嗎――嘶,好燙――翡翠城也不至於淪落到……”
馬略斯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就聽見房門一響。
“如果你手裡沒有趁手的武器,小。”
星湖公爵本人打著嗬欠走出房間,很是自然地繞開,在眾目睽睽下扒開窗簾,拖出後麵的餐車,揭開其中一個蓋子,毫不留情地搶走一塊糕點。
“那就最好謹慎挑時機,遲些再麵對你的對手――嗯,味道不錯,媽呀,一天的會,腰都快坐斷了。”
馬略斯看著泰爾斯不經試毒就對糕點大快朵頤的樣子,不禁皺起眉頭。
“愣著乾什麼?你們也站了一天了,還要裝得凶神惡煞油鹽不進,怪可憐的。趕緊吃吧,彆等其他人了,也彆去餐室更彆等飯點了――哦,讓詹恩再等等,他嘛,還沒到飯點。”泰爾斯滿嘴食物,口齒不清。
顯然,麵對王子殿下理所當然且毫無愧疚的表情,守望人雖有不滿,卻也隻能遵令行事。
一邊的更是反應敏捷,正大光明地把餐車拖到走廊中央,嗖嗖嗖地為泰爾斯打開三個餐盤,動作之快,令人眼花繚亂。
於是餓了好久的一群人麵麵相覷,自動自覺,呼啦啦地圍上餐車,不顧儀態開始進食。
唯有懷亞拒絕了遞來的食物,拿著他的小本子,依舊若有所思。
“先見誰,後見誰……這麼說來,殿下,您所言的‘趁手武器’,就是之前單獨會見時,從兩位凱文迪爾那裡收繳來的?”
此言一出,滿嘴食物的眾人齊齊轉頭。
泰爾斯推拒了多伊爾殷勤送來的用餐圍巾,訝然回頭,不禁對侍從官刮目相看。
“不差嘛,懷亞。”
他驚歎著拍了拍懷亞的胸膛,把半塊麵包拍進後者手裡當作獎勵。
懷亞一驚,拿著王子咬剩下的麵包,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一臉尷尬。
“但是不止,”可泰爾斯表情一變,他吞下一口牛肉,端起一碗舀來的燕麥粥,話鋒一轉,“這武器是我在見他們之前自己打造,不,是自己搶來的。”
懷亞眨了眨眼,一頭霧水。
就跟其他人一樣。
唯有馬略斯眯起眼睛。
“那個,殿下您忙活了一天,召見了這麼多人,肯定累壞了吧?這可是我專門吩咐後廚提前做好……”見狀趕緊插入話題,一臉殷勤地把另外兩盤肉端上餐車頂部。
“是啊,挺累的。”
泰爾斯歎了一口氣,用湯匙攪動著熱粥,看著碗裡的風起雲湧,哦,不對,是湯起粥湧。
“但是相比起身體上的勞累……”
忙活一天,又累又餓,人人都在圍著餐車努力進食,大力咀嚼,沒有人王子的搭話。
隻有馬略斯不容置疑地抽走手裡的清泉飲:
“殿下?”
“為了與我博弈,每個人,每個人都不惜表現得不在乎自己的利益,顧全大局,但在言談舉止中,卻又隻看見了自己的利益,”泰爾斯看著碗裡的麥粥散開又聚攏,“就像棋盤上無數散落四方、沒頭沒腦、橫衝直撞的棋子。”
泰爾斯晃了晃手裡的粥,眼神凝固:
“而我,我手握著整個棋盤,要以晃動、傾斜、敲打、抖落等各種各樣的方式,把他們往一個方向篩。”
餐車另一頭,涅希費力地吞下一口食物:
“那您就不能……不能伸出手,一個個精準地提溜各個棋子?”
“我當然想,”泰爾斯搖搖頭,“但相比起精致微妙的棋盤,我的手指過於粗糙了。”
眾人在進食時偷偷抬眼,麵麵相覷。
隻見泰爾斯小心翼翼地勺起一匙粥,送進嘴裡,久久方才吞咽。
嗯,有點燙。
但是廚子很厲害,粥的調味恰到好處,鮮美可口。
“起先,我要抓住這個棋子,就必然會碰倒那個棋子,要把一個棋子擺到新位置,就不得不先移動上麵的舊棋子……到最後,我發現我沒法僅僅精準地移動我看中的幾個棋子,隻能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晃動整個棋盤,讓棋子們自然滑動。”
泰爾斯越說越出神:
“但很快我又發現,那不隻是自然滑動――事實上,我的手指每抖動一下,整個棋盤都會地動山搖,上麵的所有棋子都會受到牽連,以各種複雜的軌跡,搖晃跳動。”
他歎息道:
“隻有一小部分靠近我手掌的棋子,會隨著我的晃動,滑向我想要的地方,但也不多。”
這下,除了某幾個不開竅的還在死命低頭吃,所有人都意識到了王子在傾訴煩惱,感慨人生,不由肅顏聽訓。
泰爾斯停頓了一會兒,又喝了一口粥,繼續感慨道:
“至於棋盤上其他角落的、以各種姿態擺放的棋子……無論我多麼有心,多麼謹慎地晃動棋盤,它們受到的震動都是不均勻的,會朝著不同的方向滑去。可我若反向晃動棋盤,試圖把那些遠處的棋子抖回來,那原本靠近我的棋子們,又會開始向不可控的地方滑去……”
眾人沉默了一小會兒,見殿下沒有更多教導訓斥,這才小心翼翼地恢複進食。
“手握整塊棋盤,晃動無數棋子,您道出了為政一途的艱難。”
保羅姿態自若地咬著一塊糕點,展現出貴族之子的風度――如果你忽略他嘴邊的碎粒的話。
“啥棋盤啊?下個棋還得用晃的?”從他的湯碗裡回過神來,一臉疑惑。
孔穆托眼珠一轉,把餐盤分享給其他人:
“但您並不隻有一雙手,殿下:棋子們都在同一張棋盤上,它們之間也會彼此碰撞,改變方向,若能利用棋子之間的碰撞達成目的……”
“所以選定棋子尤為重要――這是我的,吃你自己的去,”保羅冷冷道,一把打掉想要幫他捋掉嘴邊碎粒的手,“正因為您無法精準控製每一顆棋子,因此必須看準那些關鍵的、方便移動的棋子,以用最小的力氣,滑動最大的距離,以裹挾最多的棋子,遺漏最少的棋子,達到最高的效率。”
“太麻煩了,要我說,把棋盤砸凹下去――不,乾脆拿去回爐,熔了重鑄,造一口大鍋,”摩根冷哼一聲,把碗裡的粥一飲而儘,再在嘴邊粗獷地一抹,“所有棋子往裡一放,不就都齊齊往底部滑,乖乖聚攏了嗎?”
泰爾斯皺起眉頭,一言不發。
另一邊,有著古銅膚色的護衛官庫斯塔不屑一笑:
“熔了重鑄?拜托,文明禮貌的摩根,你知道重造一個棋盤要多久嗎,有多貴嗎?”
“但回爐之前,也總得把棋子先拿出來吧,總不能一起回爐熔了?”孔穆托若有所思
此時,一直記著筆記的懷亞突然開口,加入對話:
“那樣的話,我們必須拿哪幾個棋子出來?哪些又不必拿出來?還有,哪些拿出來了還能放回去,哪些拿出來就要扔掉?”
他抬起目光,讓所有人不由低頭:
“把鍋造好,再把棋子放回去的時候,還能剩下多少?”
泰爾斯聽了這話,喝粥的動作頓住了。
另一邊,一直一言不發的老兵傑納德突然開口:
“一個棋子都不剩的棋盤,還是棋盤,還能下棋麼?”
“為什麼要下棋?”摩根不屑道,“棋盤換大鍋,不就是為了讓棋子攏一堆,不晃不吵嗎?誰tm稀罕下棋?”
眾人齊齊一愣,有的人沉思,有的人疑惑。
懷亞撓了撓頭,思考道:
“好吧,先不管下不下棋的……我們假設這口鍋造好了,棋子也安然無恙,但萬一,萬一這個重鑄的鍋用久了,風化腐蝕,又被無數棋子的重壓碾平,變回一個平平整整,不好晃動的棋盤,那怎麼辦?”
涅希皺起眉頭:
“再熔它一次?”
“或許,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因四方平整而受力不均的棋盤……”
保羅歎了口氣,抱起手臂,手撐下巴――他終於發現嘴邊的碎粒,努力以一種不影響形象的方式,不動聲色、自然而然地把它們抹乾淨:
“在它剛剛出爐的時候,也曾是一口質量上佳的大鍋?”
“不是,你們怎麼就這麼喜歡鍋呢,”庫斯塔莫名其妙,“棋盤不就是拿來下棋的嗎?如果不想下棋也不想聽棋子響,乾脆整個棋盤全扔了完事,還費那個事兒鑄鍋?”
“你們好奇怪哦。”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眾人回頭,發現正在跟一塊硬實的老肉排較勁:
“為,為什麼,為什麼硬要讓所有棋子往一個方向――滑動呢?”
什麼?
包括泰爾斯在內,大家齊齊一愣。
終於咬下一口肉排,心滿意足地咀嚼起來。
“棋盤上,之所以有那麼多格子,那麼多路線,不就是為了讓更多的棋子、不同的棋子,都有立足之處,都有可去之處嗎?”
多伊爾享受肉排,一臉沒心沒肺的表情:
“隻要沒有棋子掉下或者壓壞棋盤,那就任由他們自由地往各個方向滑去,響去啊,難道是很糟糕的事情嗎?”
眾人麵麵相覷,怔了一秒鐘之後才反應過來,齊齊揮手,紛紛鄙視。
“沒點棋理常識……”
“什麼亂七八糟的……”
“所以說你沒見識嘛……”
“棋子能自己走,那要下棋的人乾嘛?”
“對啊,那棋手還有什麼用?豈不是毫無價值,還不如一個棋子?”
“沒有下棋的人,那棋子掉出棋盤不是早晚的事兒嗎?”
“棋盤都會被毀掉的!”
“棋子都各有想法,往各個方向去了,那還怎麼團結起來,吃掉對手的棋子,去贏得棋局?”
不解道:
“可是,什麼對手?我們為什麼要吃掉對手的棋子?”
“下棋嘛,肯定不止一方,不止一個棋手,肯定有對手啊!”
不服氣:
“等等,像剛剛說的,如果棋手都沒用,沒價值了,那當然也就沒有所謂對手了嘛,那還說什麼吃掉對方――”
“因為必須如此,”摩根搖搖頭:“因為我們不先吃掉對手的棋子,那對手就會吃掉我們的棋子。”
可還是不明白:
“為什麼?對手又為什麼會吃我們的棋子呢?”
孔穆托一愣,硬著頭皮回答:
“因為……因為他們想要占領我們的棋盤?”
“難道我們的棋盤不是同一個,不是連在一起的嗎?”
涅希靈機一動:
“同一個棋盤沒錯,但有分界啊,這邊是我們的,那邊是他們的啊!”
“那為什麼不讓他們過來呢?”
“你瘋了!讓他們的棋子過來占了我們的地方,那我們的棋子去哪兒?”
“去他們的地方啊!每個棋子就自由地到想到的地方……”
庫斯塔聽得煩躁,一錘定音:
“哎呀,你管那麼多為什麼呢?下棋嘛,有棋手,有對手,這就是規則!你瞪我乾嘛,規則又不是我定的!”
滿嘴食物,口齒不清:
“那你乾嘛要遵守?”
庫斯塔一怔:
“我乾嘛要……我乾嘛不遵守啊?”
“好吧,誰定的規則?”
這一問讓大家都愣住了。
“誰?”
“約定俗成……”
“一向如此……”
“自古以來……”
“額,發明棋局的人?”
“下棋下得最厲害的人?”
“額……第一個下棋的人?”
“還是第一個聽話的棋子?”
“第一個刻好格線的棋盤?”
泰爾斯默默地聽著他們茶餘飯後的閒聊,不言不語。
“那,不管是誰定的,”懷亞突然出神地道,“我們能改變規則嗎?”
“我們?”
保羅終於抹淨嘴邊碎粒,他又抱了一會兒手臂,讓擦嘴的動作顯得不太突兀,這才放手冷哼道:
“反正我改不了。”
訕訕撓頭。
然而懷亞還有疑問:
“可是,如果殿下成功了,無數棋子們都朝著一個方向,聚在了一個地方,那棋盤不就不平衡了嗎?會翻倒的吧?”
孔穆托哼笑一聲:
“怎麼可能?那可是能承托每一個棋子的棋盤啊!根基肯定是最牢固的,比如說,是牢牢釘死在石桌上的,不會翻倒的!”
“等等,如果牢牢釘死了,那殿下又要怎麼晃動棋盤,聚攏棋子?”
“所以殿下力氣很大嘛……”
“不,殿下能晃動棋盤,正因為它的根基並非是牢牢固定的……”
摩根眼神一動:
“或者說,隻要有足夠的力量,就能抬起石桌,晃動棋盤――甚至重鑄一口鍋。”
“必須,”保羅斬釘截鐵,“必須有足夠的力量,才能抬起石桌,晃動棋盤。”
“那我們就小心選定一個最完美的中心,”懷亞若有所思,“當棋子們都往它聚攏時,四麵應力都是平均的,如此一來,棋盤就不會翻了。”
“那不就是我說的,重鑄個鍋嘛……”
“等等,那哪裡才是棋盤的完美中心,或者說,由誰來定棋盤的中心?”
孔穆托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隻覺得腦子裡塞滿了問號:
“我怎麼知道――喂喂,這話題你們煩不煩啊?”
“也許沒有答案。”
泰爾斯的聲音突然響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棋盤也好,棋子也罷,晃動也好,滑動也罷,聚攏也好,分散也罷,固定也好,鬆脫也罷,規則也好,混亂也罷,其實並沒有必然的終點和永恒的答案,隻有不斷前行的棋子和時動時靜的棋盤,隻有在它們的互動中形成的過程與曆史,”王子歎息道,“或許這才是棋局的本質。”
啥本質?
儘管依舊有人不懂或不服,但沒有人敢追問,遑論反駁王子殿下。
唯有久久不言的馬略斯冷哼一聲,扭頭看向窗外:
“聽上去又回到了原點,什麼也沒有解決,毫無意義。”
“在棋手,乃至超脫棋盤之上的眾神看來,這可能確實毫無意義,”泰爾斯點點頭,略略出神,“可一旦感受、覺察、醒悟這些的,是悶頭行棋的棋子本身……”
他深吸一口氣:
“其意義便超越一切。”
馬略斯皺起眉頭:
“那又有什麼用?縱然覺察到了,棋子又能做什麼?”
泰爾斯看向守望人,微微一笑:
“那就是另一個話題了。”
餐車旁,捅了捅身邊的庫斯塔:
“奇怪,我們是怎麼聊到這個無聊的話題,還能一路聊下去的?”
“你還問我?”
“殿下畢竟是文化人……”
“也許,”一直努力記筆記,都沒空吃飯的懷亞作沉思狀,“也許因為這個話題並不無聊,甚至事關每一個人。”
和庫斯塔對視一眼,雙雙翻白眼。
懷亞感覺到了什麼,突然一驚抬頭:
“殿下您去哪?”
眾人同樣抬頭,這才發現泰爾斯已經在十步開外。
“坐了一天了,頭都大了,出去散散步。”王子朝後方揮了揮手上的肉腸,留給他們一個瀟灑的背影。
懷亞呆住了,他看看筆記,又看看餐車上的半塊麵包,喃喃道:
“當,當然,殿下……”
麵色嚴肅的馬略斯長歎一口氣,放下手裡的湯。
“愣著乾嘛?”
他冷冷下令:
“跟上啊!”
――――
他在哪兒?
洛桑二世悠悠醒轉,眼前一片漆黑,鼻子裡充斥著腐爛和尿騷的惡臭味兒。
昏暗。
肮臟。
濕潤。
寂靜。
不見天日。
這幾個念頭一閃而過,疼痛如約而至。
“呃……”
洛桑二世疼得悶哼出聲。
他的斷臂處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麻癢和劇痛,胸腹各處的傷口也不甘示弱。
重傷。
瀕死。
洛桑二世咬緊牙關,身上各處傷口的肌肉和血管立刻“活了過來”,伸出細微的肉芽,如蚯蚓般奮力掙紮,想要發揮血族的能力,縫補複原,可無奈……
【血!!!】
一陣靈魂深處的顫栗傳開來,令他生生一晃!
【閉嘴!】
洛桑二世先在心底裡怒吼,旋即吃吃冷笑。
果然,體內的怪物從不缺席,也如約而來。
而他,重傷過後,他無論體力還是恢複力,都近乎枯竭。
確實需要――血。
大量的血。
優質的血。
下一秒,洛桑二世忍住反胃和不適,劇痛和血渴,深吸一口氣,想要從地上掙紮起來,卻發現躺在地上的自己渾身沉重,紋絲不動。
奇怪。
洛桑二世目光血紅,渾身肌肉收緊,再全力發動!
當啷!
血族全力掙紮,卻僅僅帶動了一片難聽的金屬摩擦聲。
殺手立刻明白了身上有什麼。
鐵鏈。
鐐銬。
枷鎖。
陪伴他大半生的,最熟悉的朋友。
“哈哈哈哈哈……”
帶著悲涼的自嘲,洛桑二世燙了回去,吃吃冷笑。
他不再大力掙紮,而是用力扭頭,在狹窄的視野裡觀察四周。
他的血族感官慢慢發揮功效:
這是一個再典型不過的地牢,四麵上下都是厚厚的石層,隻有身後一個半人高的小洞作為出入口。
地上滿是汙水,空氣裡飄滿惡臭,蟑螂在不遠處爬動。
隻有角落處的一盞小小燭火,連周圍幾尺都很難照亮。
至於他,他的身體四肢――也許隻剩三肢――被一塊無比沉重、花紋繁複的黑色機械石鎖扣緊,鎖上延申出四根粗壯的鎖鏈,固定在地牢的四個角落。
動彈不得。
“他醒了。”
一個沉穩的聲音傳來,源自四根鐵鏈其中一根的方向:
“提高警戒。”
洛桑二世竭力扭過頭,可惜視野狹窄加燈光昏暗,他看不清對方的樣貌,隻能感受到那人血氣充盈,連輪廓都發著紅光。
但是……
洛桑二世認真地接收其他感官的反饋:
此人呼吸均勻。
心跳平穩。
膝蓋上放著一把劍。
舉手投足淡然優雅。
要麼是個高手。
要麼是個裝出來的高手。
等等,這人的聲音,他好像聽過。
洛桑二世眼神一動。
是那天圍獵自己的人之一。
“要我說,就該再給他頭上來一下,省事兒――或者至少換銀質鎖具。”
另一根鎖鏈的方向,一個粗獷的聲音傳來,語氣不屑。
第二個守衛,武器在身,身上還有淡淡的血腥味兒。
最近受過傷。
“希萊小姐說了,一會兒還要審問,”第一個人的聲音傳來,“他已經身受重傷,雖然不知道吸血鬼體質好到什麼地步,但也不能毫無顧忌……”
第三個聲音插了進來,慌裡慌張:
“所以我說,究竟要守到什麼時候?雖然報酬很高但是這裡很臭啊……我說,你們不會是搞綁架的吧……彆誤會,我我我,我沒有任何意見,我很支持的……”
第三個守衛,氣短喘息,手足酸軟,是個普通人,不,甚至比普通人還要更弱。
洛桑二世默默計算著人數。
“閉嘴,不想死就給我坐好了。”另一個聲音傳來,打斷了第三個人,後者立刻噤聲。
第四個,女人。
聲音清冷,語氣謹慎,身上也有淡淡的血腥味兒。
一,二,三,四……
洛桑二世結束觀察,深吸一口氣。
四個人。
看守著他。
其中還有一個女人,一個話都說不清的膽小鬼。
洛桑二世眯起眼睛,僅剩的左手開始探索能活動的範圍,慢慢摸向身上的黑色枷鎖。
這也小覷他了。
哪怕是重傷垂死的他。
當初那幫吸血鬼,可是把他關在守衛森嚴的禁血之牢裡,由各種恐怖的老僵屍和聞所未聞的魔法詛咒守著呢。
【血!血!血!】
洛桑二世對體內的渴望充耳不聞,暗暗冷哼一聲。
他們會為自己的輕敵付出代價的。
“我傷得很重,”洛桑二世嘶啞開口,不得已順從身體裡的渴望,“沒有血,會死的。”
先逃出去……
守衛們一動不動,充耳不聞。
“我死了,你們的女主人就連最後的籌碼都沒了,”洛桑二世感受著疼痛和疲憊,“她拿什麼去要挾北極星?”
地牢裡一片沉默。
直到幾秒後,清冷的女聲開口了:
“等著。”
咚!
一聲悶響,一樣軟物被丟到洛桑二世的嘴邊。
看清目標,洛桑二世瞪大眼睛。
那是一隻死老鼠。
臭。
腥。
僵硬。
還帶著惡心腐爛的奇特味道。
什麼?
洛桑二世皺起眉頭。
“就這?”
“怎麼,老鼠的血就不是血了嗎?”女守衛冷冷道,“不能支撐你恢複傷勢?”
洛桑二世胸中湧起一股怒火。
當然能。
除非日夜不休,不動不耗,連續吃上幾百、幾千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