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湖堡,寬闊的星輝庭院——俗稱伐木場——裡,士兵,衛士,工人,農戶,不少人湊在一塊,圍出一片空地,氣氛熱烈。
“上,上,上!兜頭給她一下狠的,對,就這樣,漂——哇啊,這下摔得夠勁兒!沒事,相信自己小夥子,爬起來接著揍她!啊喲你這一劍軟得,平時都這樣嗎,是日子過得太美還是盼望老婆出軌?”
空地中央,米蘭達·亞倫德的身影在兩個戰士之間靈活轉圜——她正跟星湖衛隊的衛士,涅希和巴斯提亞進行著一場以一敵二的不公對決。年輕的見習先鋒官一如既往地攻勢如潮且越戰越勇,鐵塔般的護衛官則站位穩固,滴水不漏。
“還有那個誰,鐵桶還是鐵塔啥的,”木製瞭望塔上,要塞之花索尼婭倚著欄杆探出半個身子,狂熱地搖著手臂,為下方的戰鬥呐喊助威,“彆愣著啊,把錘子掄起來,照著她的頭死命懟!誒,對咯——啥,就這準頭?尿尿時滋得進坑不?”
二層的庫房裡,泰爾斯坐在窗邊,一邊給古劍“警示者”上油保養,一邊饒有興致地觀戰。
他很快意識到,雖以一敵二,但主導戰鬥的人是米蘭達。
亞倫德家的女劍士刻意慫恿涅希持續進攻,消耗他的體力,同時用走位逼迫著巴斯提亞給她當盾牌,阻遏涅希的熾烈攻勢,偏偏涅希和巴斯提亞兩人配合生澀,束手束腳,絲毫看不出雙人夾擊的優勢。
就這樣,米蘭達遊刃有餘地控製著整場對決的節奏,隨著戰局進展,越發得心應手。
她不一樣了——從地獄感官反饋來的信息讓泰爾斯作出判斷:比起七年前,她的動作步伐顯得淩亂隨意,不再體現出明顯的節奏與風格,但是無論涅希還是巴斯提亞,他們在主動進擊的瞬間,都會發現自己處在最劣的時機和位置,給了米蘭達最大的機會。
這感覺,就仿佛不是米蘭達主動,而是對手爭先恐後地襲來,塑造出戰鬥的環境和局勢,將一堆原本淩亂毫無意義的音符刺激成一段生動有序的樂章,等待著米蘭達下場彈奏。
“她精進了,”泰爾斯停下手裡的工作,略有出神,“七年前,她的動作裡還能明顯看出北方攻防派的風格,攻守轉換就像無可忽視的重音,瞬間扭轉戰局,但是現在……”
“不,雖然終結塔‘天馬‘一係的風格影響頗大,但她北方派的底子還在,”馬略斯坐在泰爾斯身旁,頭也不抬地研磨著一把短刀,“隻是從表麵的戰術風格,隱沒進了更深層的戰略風格裡,您看多了,就知道了。”
又來了,星辰王語嫣。
泰爾斯諷刺地扯扯嘴:“這麼說,你看得挺多的?”
“還好,”馬略斯淡然回話,“我還是個毛頭小子見習官的時候,做的是記錄工作。”
“那麼,哪一場戰鬥讓你印象最深?”
“這兒。”
泰爾斯抬起頭。
馬略斯動作不停,隻是換了一麵,繼續打磨刀鋒:
“很久以前,星湖堡裡的一位高手與王室衛隊的某位前輩切磋試手。我奉命為掌旗官作助手,一邊聽他講解,一邊觀察記錄。”
星湖堡的高手,王室衛隊的前輩。
泰爾斯眯起眼。
“受條件所限,他們並不動手,隻在平地上移步挪位,以代攻防,終結之力更如曇花一現蜻蜓點水,意猶未儘便戛然而止,因此未能儘興。”
馬略斯眼神微滯:
“但那短短十二秒裡,兩人一進一退,一來一回,每一個細節都達到極境中的巔峰甚至更高水準,足夠我回味一輩子。”
泰爾斯正待追問,就聽見人群中炸開一片噓聲:
米蘭達利落收劍,瀟灑轉身,人群自覺地分開一條通路,供她離開。
而她的身後,涅希和巴斯提亞頹然倒地,一個精疲力竭,一個鼻青臉腫。
“勝負已分,殿下,”馬略斯頭也不回,“現在,按照我教您的要領,專心保養您的武器。”
訓練場上重新恢複了秩序,大家各回其位,練習的練習,執勤的執勤,唯獨一個小角落裡,幾位星湖衛士還湊在一塊激烈討論,對這場精彩紛呈的不對稱戰鬥意猶未儘。
“快快快快,勝負已分,願賭服輸,”多伊爾一臉正氣地擠過眾人,卻在手肘下方亮出一個錢袋,“在馬略斯下來之前——彆耍詐,誰下了多少,我都記著呢。”
“該死,二打一還能輸,衰到家了。”符拉騰心痛地數出幾枚錢幣,扔進的錢袋裡。
其他賭輸了的人——包括不滿哼聲的羅爾夫——也不情不願地掏錢,把錢幣塞進錢袋。
“我知道她身在斷龍要塞,隸屬要塞之花,”黑獅伯爵之子,保羅·博茲多夫從容地遞出一個金幣,“但我沒想到——不用找了——她以一敵二,居然能不落下風。”
“你們幾個混蛋,怎麼知道要押她的?”庫斯塔不爽地問道。
“很明顯,她殺過人,劍上沾過不少血,”隊伍前方,哥洛佛拒絕了遞來的錢幣,他望著米蘭達遠去的背影,目光鋒利,躍躍欲試,“不少。”
“米蘭達首席的劍術造詣相當深厚,我此前早有領教——但是,賭錢依舊是不對的。”懷亞緊張地左右張望。
“我不了解亞倫德家的姑娘,但是我看見老孔押了她,所以……”後勤官皮洛加聳聳肩。
“額,其實我也不認識亞倫德小姐,但是,當要塞之花讓他們以二敵一的時候,我就知道涅希會輸了,彆問為什麼——”贏家一方的孔穆托咳嗽一聲,他看見灰頭土臉的涅希悶悶不樂地走來,立刻上前安慰:“嗨,涅希!打得不錯,就是運氣差了一點而已,再接再厲啊!對了今晚我請客!”
腰以上佯裝淡然,腰以下快樂數錢的最是簡短:
“泰爾斯殿下在上麵,一直盯著那姑娘不放。”
眾人齊齊看向他。
“怎麼了?”
多伊爾挑挑眉毛,忙不迭地把錢袋收好,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這很能說明問題,好吧——殿下終於開始注意起女人了!”
眾人發出一陣不屑的噓聲。
“你這話最好彆讓殿下,更彆讓米蘭達小姐聽見,”懷亞歎息搖頭,“這是經驗之談。”
“那是當然。”瀟灑地掂掂錢袋,意氣風發。
二樓庫房裡,已經通過地獄感官聽見這話的泰爾斯淡然回頭:
“托爾,你說現在的星湖衛隊裡,有多少人能戰勝米蘭達?”
“不知道——為什麼是托爾?”
“托蒙德的昵稱——你猜猜看嘛。”
“昵稱也得經過本人同意吧——星湖衛隊的人畢竟沒有與亞倫德小姐直接交過手,而戰鬥也很受環境影響,”馬略斯磨刀的動作一絲不苟,“要論在競技場上一對一,以招拆招公平比劍,我敢說,受過嚴格騎士訓練的哥洛佛和多伊爾都可堪與亞倫德小姐一戰。”
泰爾斯挑挑眉毛:
“?他這麼猛的嗎?”
馬略斯沒有回答,隻是輕瞥嘴角。
”但要是讓在荒郊野外,在生死之戰裡遭遇亞倫德小姐,”守望人放下磨好的刀鋒,清理桌上的碎屑,“但願她能仁慈點,給他個痛快。”
“這麼誇張?”
泰爾斯皺起眉頭,但他眼珠一轉:
“那你呢?你,對上米蘭達?”
馬略斯拿出護刀油,聞言一笑:
“我跟亞倫德小姐……嗯,五五開吧。”
“哇哦,托爾,你臉真長。”
“請原諒?”
“哦,臉長,我是說,字麵意義上的。”
“殿下您這麼說,我就更好奇字麵外是什麼意思了。”
“千萬彆,須知’好奇害死托爾‘。”
“多謝殿下教誨,不敢稍忘。”
泰爾斯發出嘲諷的哼聲,但下一秒,他突然開口:
“你事先知道他要來嗎?”
問題猝不及防,馬略斯給刀上油的手頓了一下。
“知道什麼?誰要來?來做什麼?”馬略斯繼續他的工作,語氣平穩,毫無波瀾。
托蒙德·馬略斯。
泰爾斯望著眼前最令他捉摸不透的守望人,回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刻,思考著這位親衛隊長的身份立場。
他是凱瑟爾王指定給自己的親衛,是王室衛隊任命的衛隊守望人,是自己身邊身份職位最高的人。
但是,馬略斯,他在自己和國王之間,最終扮演的,會是什麼樣的角色呢?侍奉者?保護者?教導者?監視者?抑或是——
背叛者?
泰爾斯凝望了馬略斯很久,最後搖了搖頭:“沒什麼。那你知道,我現在要乾什麼嗎?”
馬略斯麵色不變,波瀾不驚:
“磨刀——你得學會保養自己的武器。”
看著他的樣子,聽著他意有所指模棱兩可的回答,泰爾斯不得不歎了一口氣,將上好油的警示者遞給馬略檢查。
“好吧,托爾,我這麼問吧:現在的星湖衛隊裡,你能相信的人有哪些?”
聽見這個昵稱,馬略斯同樣歎了口氣,接過帝國劍,他無奈檢查泰爾斯的保養工作:
“能相信的人……您為什麼問我這個?”
泰爾斯眉毛一挑:
“因為是我付的你薪資?”
麵對泰爾斯轉移重點的回答,馬略斯顯然還想就“付薪資的究竟是你還是你爸爸”的問題多做探討,但公爵虎視眈眈的眼神讓他打消了這個想法。
守望人抬起頭,歎了口氣。
“我能相信的人?殿下,您是說,相信他們會點頭哈腰任勞任怨,還是相信他們能赴湯蹈火義無反顧?”
“如果是前者?”
馬略斯長劍一揮,麵色一肅:“星湖衛隊乃王室衛隊裡精挑細選的精英,大部分人都有禦封騎士的頭銜,都是個頂個兒的英雄好漢。”
點頭哈腰任勞任怨,個頂個兒的英雄好漢……
就靠你手下衛隊這群防禦形同虛設,連王子在陽台上被人揍都發現不了的家夥?
泰爾斯點點頭,表情頗有些耐人尋味:
“那後者呢?”
“哦,”馬略斯瞬間恢複冷漠:“指揮翼的托萊多、唐辛、崔法諾夫,他們是我的老部下。先鋒翼的哥洛佛還可以,也許還有摩根……”
“摩根,就是那個一天到晚臉臭臭的老兵?他以前在哪兒服役來著?”
“刀鋒領的割喉衛。對,他不生氣的時候確實不多,但幸好他也不負責給您暖床。”
“暖床,真的?”
“護衛翼裡,我可以挑出巴斯提亞和庫斯塔,也能勉強算個添頭……”
“也算?”
“恕我駑鈍,分不清您是驚恐還是驚喜。除此之外,後勤翼的文森佐·伊塔裡亞諾可堪一用,還有刑罰翼的弗朗西斯科·卡朋。”
念叨著這幾個名字,泰爾斯撓了撓下巴。
“您手下的舊人裡,卡索侍從官和啞巴——謝謝,我知道他叫羅爾夫——都不錯,那個威羅也可以,就是彆讓他辦需要用腦的差使,嗯,事實上除了送死,彆托給他任何差使。”
就這麼幾個人。
卻要去拿下翡翠城。
真是讓人放心呢!
泰爾斯掰著手指數了數,笑容滿麵:
“嗯,聽上去很棒哦。那有沒有那種,假如,假如啊,那種為了主子舉旗造反,不怕掉腦袋的人?”
馬略斯檢視著帝國古劍,頭也不抬:
“您昨晚喝了多少?”
泰爾斯裝作沒有聽見,拿起抹布開始擦手:
“很好,那就把上述人手全帶上,再挑幾個‘個頂個兒的好漢’,留下看守的人手,做好準備,我們出趟遠門。”
馬略斯對“出遠門”的字眼毫不意外,言語波瀾不驚:
“如您所願。不帶其他人?侍女?廚師?馬夫?璨星的私兵?還有巴倫西亞嬤嬤?”
“倒不是我不想帶,”想起嬤嬤的趕貓棒,泰爾斯吐出一口氣:“這麼說吧,如果……我希望身邊的人都是能乾,能打,能動腦還有能跑的家夥。”
馬略斯點點頭:“那我建議把先鋒翼的奧斯卡森帶上,他是南方人,更加熟悉氣候和地形。”
泰爾斯皺起眉頭:“我沒說我們要去南方。”
“是嘛,那一定是我記錯了,”馬略斯掂了掂手裡的警示者:“那就不帶他了。”
泰爾斯死死盯著他,好幾秒之後還是頹然歎息:
“算了,你……還是帶上吧。”
“遵命,殿下。”
馬略斯耍了一個劍花,將警示者收入劍鞘:“那麼,這節武藝課到此為止——您的保養工作做得不錯,我是說,厚薄還是有些不均,但起碼開始上手了。”
泰爾斯站起身來接他的寶劍,卻在手掌按上劍鞘的一刻頓住了。
“我發現我少問了一個問題,托蒙德。”
謝天謝地,馬略斯心中慶幸,他沒喊托爾。
“我很樂意解答,殿下。“
泰爾斯抬起頭,直視馬略斯:
“這劍鞘好用嗎?”
馬略斯微微蹙眉。
泰爾斯指了指裝著警示者的劍鞘,意有所指:“畢竟,古來刀劍,難逃其鞘。”
馬略斯沉默了,他的手指在劍鞘上摩挲著。
“看上去是上好的皮革,但您用了就知道了。”
但泰爾斯死死地盯著他:
“那我就直說了,衛隊的這麼多人裡,托蒙德·馬略斯,我能相信你嗎?”
馬略斯目光一厲。
那一刻,庫房裡的兩人相對而立,雙雙伸出右手,托舉著橫亙其中的古劍“警示者”。
馬略斯麵無表情,沉默了很久。
終於,他輕輕鬆開劍鞘:
“也許您該反過來問——您能不相信我嗎?”
泰爾斯盯了他很久,長長歎出一口氣,接過警示者。
“但願你使劍的本領趕得上你諷刺挖苦的本事,我親愛的親衛頭頭。”
“那您可低估我了。”
“哦?莫非你其實劍術不弱,隻是深藏不露?”
“不,我是說,挖苦您的本事,我才使了不到一半呢。”
泰爾斯扁起嘴,一陣無語。
“正巧,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您。”
馬略斯轉過身,收起桌上磨好的短刀,插進胸前的刀鞘裡:
“您與人深夜幽會時,都不喜歡走正門,而寧願翻窗爬頂?”
那個瞬間,舉著警示者的泰爾斯渾身一僵。
隻見馬略斯眯著眼睛抱起手臂:
“我記得我告訴過你,那條‘空中走廊’總有一天會讓你變成肉餅?”
泰爾斯瞪著眼,用儘全身力氣眨了眨眼皮:
“你,你,我,我沒聽太懂……”
“奧斯卡森和隻是明哨,”馬略斯一臉淡定,“就在您和要塞之花,也就是薩瑟雷女勳爵碰麵的時候,指揮翼的伊塔裡亞諾在更深的地方當值暗哨,他在望遠鏡裡把你們看得清清楚楚,當即一五一十地彙報給我。”
操。
他真的知道,不是詐我!
泰爾斯在心中氣急敗壞。
馬略斯輕哼一聲:
“等等,殿下,您不會真的蠢到那份兒上,以為星湖堡的守禦形同虛設吧?”
那誰知道呢。
對吧,小笨笨?
泰爾斯反應過來,咳嗽一聲。
“當,當然不會。那個嘛,我知道你們就在左近,所以很是放心。”
但泰爾斯想起了什麼,表情一變:
“等等,所以你們肯定也看到索尼婭對我動手了,但是無動於衷?”
“動手?”馬略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抱歉,您聲名在外,我們都以為那是您的新花樣。”
這個筆好討厭啊。
泰爾斯強忍住咆哮的欲望:
“為什麼我有這樣的預感:總有一天我會被你害死?”
“事實上,殿下,我覺得這該是我的台詞。”
如果是那就太棒了。
泰爾斯諷刺一笑,揮手轉身。
好吧,這邊就這樣安排了。
接下來,他要前往南岸……
“所以,殿下您以後——”
“好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以後不會再爬牆了,我發誓,下次我要搞女人,就正大光明從正門敲鑼打鼓走出去……”
“我讓唐辛在窗外拉了安全繩。”
馬略斯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下次要爬牆前,記得先綁上。”
安全繩。
泰爾斯揮起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愣愣地回過頭:
”安全繩?托蒙德,你……“
馬略斯輕歎一口氣,無可奈何。
“我們在一起有一陣子了,殿下,我知道我無法阻止您犯傻、犯蠢、犯病、犯災星……“
泰爾斯表情一黑。
好吧,這個筆果然很討厭。
”……就像那天沒法阻止你從馬車裡出來,或者不顧一切衝出去找人決鬥。”
“但我又不想為您訂做棺材,殿下,或者為我,為這座城堡裡的任何人。”
泰爾斯皺起眉頭。
“所以,在出這趟遠門之前,如果您能大發慈悲可憐可憐我們的話,”馬略斯抱起手臂,拇指向窗外指了指,“安全繩?”
馬略斯言罷輕點下巴,轉身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泰爾斯一時心情複雜,不知作何反應。
泰爾斯低下頭,看著手上的警示者。
劍鞘的大小正好,正適合握在手中。
想必掣劍出鞘時,也是一樣?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嘿。”
泰爾斯叫住了馬略斯。
“從複興宮回來之後,我一直沒機會說,但是……謝謝,托爾。”
該死。
馬略斯心中歎息:稱呼怎麼又換回來了?
泰爾斯走向前去,扁扁嘴巴:
“我知道,我是個不好伺候的老板,衝動,幼稚,自以為是,總是做些愚蠢的決定讓你難堪,幾乎可以說很糟糕了。”
“您可以去掉’幾乎‘。”馬略斯表情不變。
這個筆……
泰爾斯用力撫平狠狠擠在一塊的眉毛,深呼吸著開口:
“但是,謝謝你一直以來的幫助,你替我……兜底。”
泰爾斯咽了口唾沫。
還好沒脫口而出“擦屁屁”。
該死的秘科。
馬略斯望著他,目光裡泛出疑惑。
泰爾斯努力開口:“尤其是我強闖複興宮那天,謝謝你為我留下的人手和預案,謝謝你入宮前對我的提醒,還有……之後的事務,所有這些,諸如此類。”
馬略斯皺起眉頭,看他的樣子——就像在看神經病。
泰爾斯用力地憋出一個笑容。
好吧,他不太適合說這些煽情的話。
公爵掛著僵硬的笑容,攤了攤手,機械地轉身離開:
“總之,謝謝。”
“還有之前的王室宴會。”馬略斯突然開口。
泰爾斯轉了一半的身子頓住了:
“什麼?”
隻見馬略斯從鼻子裡呼出一口氣:“你該謝謝我的事情,還得加上這一件。”
泰爾斯反應過來,尷尬地咳嗽一聲:
“噢,對,還有這件,額,謝謝你。”
“還有閔迪思廳裡的日子。”
泰爾斯隻得點頭同意:“還有閔迪思廳裡的日子。”
“還有從西荒回來那天。”
泰爾斯閉眼歎息:“還有西荒回來那天。”
“還有星湖堡的管理事務。”
泰爾斯木然重複:“還有星湖堡的管理事務。”
“還有——”
“你夠了哇,”泰爾斯終於忍無可忍,“還要數出多遠?”
馬略斯笑了。
“不客氣,殿下,此乃我份內之責。”
他這一刻的笑,很像他平時帶著禮貌和淡淡諷刺的職業性笑容。
很像。
“不敢承您如此重謝。”守望人淡淡道,轉身離去。
謝你麻痹。
泰爾斯對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把“那這次就拜托你了”吞進肚子裡,順便將對守望人的那一丁丁丁點感激和一小小小撮愧疚,一股腦丟進獄河河底,祈禱它們永不超生。
馬略斯十分高效,僅僅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了泰爾斯殿下即將出發,前往南岸領拜訪的事情。整座星湖堡就此運作起來,每個人都在忙碌,為公爵出遠門的事務做準備,也有很多人開始好奇公爵此行的目標和事務——可惜此等絕密,隻有埋藏在星湖堡最深處的消息線人,方能知曉一二。
但泰爾斯卻沒想到,公爵出行的消息傳出去後,第一個來找他的,居然會是這個人。
“要塞之花就罷了,她倒也自視甚高,一如傳聞般生人難近。”
公爵房間的門口,巡邏路過的黑獅伯爵之子,保羅·博茲多夫看著走進房間的清冷背影,歎了一口氣:“我還想著寒暄兩句呢。”
在一邊咬著香腸的一邊關上房門,一邊搖頭否認:
“不不不,不是高傲,也不是生人勿近,相信我,沒有人生下來就喜歡擺臭臉。”
用力咽下一口肉腸:
“這個年紀的姑娘,不假辭色和冷若冰霜都是迫不得已的選擇,也是最好最直接的保護——尤其是那些必須和男人一塊兒工作的女人,相比起平易近人笑臉相迎,這麼做可以省下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保羅皺起眉頭
“你怎麼知道?”
多伊爾捋了捋頭發,甩了個瀟灑的姿勢:“我倒是希望我不知道,但是沒辦法,天賦異稟啊。”
保羅嗤笑著搖頭。
“你這麼了解姑娘家的心思,本該更容易投其所好,廣受歡迎才是,”保羅盯著他,“但為什麼我到了王都,圈子裡都說你為人浮誇花心浪蕩,以致聲名狼藉,好人家的未婚姑娘,都對你敬而遠之?”
聞言,笑容一僵。
但僅僅兩秒鐘,他就表情一變,轉過身來擠眉弄眼:
“嘿,那是你不懂熟女的好。”
保羅一陣無語。
“但是,她畢竟還未成婚,“保羅陷入深思,”這個時候私下來找泰爾斯殿下,未免有些……”
麵色一肅。
“噢,這你不必擔心。哈,我問過懷亞——嗯,是’真懷亞‘,哦你不知道什麼是真懷亞,沒關係,反正是懷亞——首先,殿下他們是舊識,曾一同並肩作戰。”
“其次,相信你也看出來了,她不是那些腦子裡隻有情情愛愛的千金小姐。”
多伊爾眨了眨眼,嚼吧嚼吧吞下最後一口肉腸,胸有成竹,斬釘截鐵:
“所以我敢肯定一點:她和殿下,在這個點見麵,絕對不會談什麼蘇裡蘇氣的兒女之私,婚姻愛情!”
房間內。
“米蘭達?”
正在抄寫落日經文(課前補作業)的泰爾斯見到來人,又驚又喜。
他麵前,清冷的女劍士毫不避諱地端起書桌上他還沒來得及喝的那杯茶:
“女士。”
“什麼?”
“是亞倫德女士,”米蘭達冷冷道,“你是王子,稱呼要得體。”
泰爾斯小臉一黑。
真的?又來一次?
你藍盆友整了我還不夠,你也要?
“好吧,尊敬的米蘭達·亞倫德女士,北境公爵之女,雪鷹家族的榮耀後裔,終結塔驕傲的天馬首席,寒堡的無冬利劍,斷龍要塞的長空飛隼,”泰爾斯不得不推開經文,向後一靠,把木匠新做的椅子翹起兩隻腳,無奈又無聊地賠笑道:
“您大駕光臨,我可有效勞之處?”
米蘭達麵無表情地放下茶杯,立在他書桌之前,如一柄雪中利刃,凜冽又鋒利。
“有的。”
米蘭達死死地盯著他,眼中意蘊不明。
幾秒後,她深吸一口氣,目光堅定:
“你想娶我嗎?”
砰地一聲,椅腳破碎,泰爾斯一屁股結結實實地摔上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