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絲。
艾希達。
泰爾斯麵無表情地走在地下街的肮臟道路上,一遍遍回想他所認識的氣之魔能師。
無論是紅坊街上冷酷無情的惡人反派,還是棋牌室裡優雅博學的魔能之師,抑或龍霄城中毀天滅地的非人怪物。
不,還不止這些。
泰爾斯的思緒回到白骨之牢,回到那些被埋藏到黑暗裡的秘密。
淨世之鋒,三災同盟,雙皇,芙萊蘭。
艾希達·薩克恩,你做了什麼?
還有你所謂的溫和者,你和你的同伴們,你們究竟在血色之年裡……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如果莫裡斯說的是真的,那在十八年前,你與先王合作,卻又謀殺了康斯坦絲,謀殺了璨星王室的一員,是麼?
我出身璨星王室,對於你而言又意味著什麼?
泰爾斯腦子一動,突然想起艾希達對他說過的話:
【我期待的,泰爾斯,不是你的最終成功。】
【而是你夾在魔能師與人類之間,夾在災禍與世界之間,夾在自己的本質與他人的目光之間,夾無法逃避的未來與難以割舍的過去之間……】
【最終被矛盾撕裂,被衝突毀滅,被悔恨吞噬……最終向我們妥協的那一天。】
想到這裡,泰爾斯下意識捏緊了拳頭,捏緊掌心的割痕。
“啊,又是這樣。”
科恩目光灼灼地盯著泰爾斯的背影。
他身邊的哥洛佛本來警惕地盯著莫裡斯,聽見這話不禁蹙眉:
“什麼這樣?”
科恩指了指前方麵無表情,隻是幽幽踱步的泰爾斯。
“殿下的這副模樣,我在北地,在埃克斯特見過。”
他把手掌貼在嘴邊,一臉神秘,壓低聲音:
“就在昏暗的祭壇角落,在他跟一個皓月女祭祀,兩人獨處了十幾分鐘之後……”
皓月的女祭祀?
獨處?
十幾分鐘?
哥洛佛一愣,下意識望向泰爾斯的背影。
“那時他也是這樣。”
隻見科恩目光一轉,露出王家警戒官獨有的精明睿智:
“跟女祭祀談天回來後,變得魂不守舍,腳步虛浮,萎靡不振,雙目無神,一副渾身上下的精力都被抽空見底的樣子……”
哥洛佛的目光微微變幻。
“不過殿下恢複得倒是很快,”科恩露出對過往的緬懷:
“幾分鐘之後,他就重新變得活蹦亂跳,精神抖擻地去找那個龍霄城的小女孩了,而且很快就計劃好,要狠狠大乾一場……”
下一秒,僵屍扭頭瞪視科恩!
目光如刀,殺意盎然。
科恩的話語不由得噎在了嘴裡。
“你試試看,再開一次殿下的玩笑……”
哥洛佛警告地冷哼一聲,加緊腳步,掠過科恩,趕到泰爾斯身側。
“怎麼了?”
科恩趕上他,委屈十足:
“我說的都是真的,真沒在開玩笑……好吧,就算是假的,你也犯不著這麼生氣啊……”
泰爾斯依然沉浸在複雜的思緒裡,不知不覺中拐過又一個熟稔心頭的街角。
凹凸不平的泥路,長滿苔蘚的牆角,橫七豎八的招牌……
一切都是那麼熟悉。
就像小時候,無數次穿行在這條街道上。
而唯一不同的……
隻有他自己。
舉步,抬腿,落靴。
泰爾斯機械而麻木地重複著行進的節奏,卻感覺他的腳踝如有鎖鏈勾連,每一步路都帶著十足的重量。
前方傳來嘈雜的人聲,
泰爾斯幽幽抬頭,出現在不遠處的是一家門麵氣派,與周圍格格不容的店鋪。
店鋪外圍著不少人,三三兩兩各自聚頭,或捶胸頓足唉聲歎氣,或手舞足蹈大笑狂喜。
泰爾斯停下了腳步,瞄了一眼店麵上方的豪華招牌,心中有數。
黑金賭場。
小時候,這是最考驗乞兒們眼力的地方之一:贏了錢的賭徒自然是慷慨大方,四處散財,輸了錢的賭鬼則脾氣暴躁,有時甚至對拉住他們衣服乞討的人們拳腳相加。
“彆擔心老兄,”賭場外的一個小棚子下,一個穿得光鮮整齊的瘦子正不斷地安慰另一個衣衫破舊,滿麵灰暗的男人:
“偶爾運氣不好而已,想想看,你之前贏了多少次?你知道麼,你需要的其實隻是一次翻本的機會,隻要一次,也許隻要十個銀幣,但保險起見,最好有一百……”
泰爾斯身後的科恩看到了這一幕,頓時麵色凝重:
“該死。”
哥洛佛也看懂發生了什麼,他冷哼一聲。
“我知道,兄弟,我也曾經跟你一樣,但你看看我現在,過得多好,你知道為啥麼?”
棚子下的瘦子把自己的酒瓶遞給男人,可惜地拍著他的肩膀:
“慢點兒喝,彆嗆著……我向你保證,方圓十條街,這家借款的利息是最少的,而且是賭場的外圍業務……最近還有優惠,如果第一把輸了,輸掉的部分他們不算利息,從第二把開始算……他們的兌價也是最棒的,你知道前陣子,外麵米迪爾換閔迪思甚至要到九十兌一麼,哈哈,讚美賢君!而這裡的兌價絕對公道,我當初就是靠這個翻本的……”
一臉絕望的男人喝了幾口酒,又聽了瘦子的話,臉上重新出現心動的神情。
泰爾斯看著這熟悉的一幕,默默歎息。
但他正要回頭去找莫裡斯的時候,身後黑影一閃!
隻見科恩一臉陰沉地走上前去,而哥洛佛甚至還來不及拉住他。
“對,隻要你願意,他們立刻放款子!你瞧瞧這沉甸甸的錢袋……哎呦彆擔心,他們借出去多少錢了,比你大額的多得是,還少你這點錢?頂多讓你分期還款……對對對,就在這兒,簽個名……不識字?好吧,那就按個手印,再抵押些小東西,不不不,隻是一個證明而已,又不是搶劫……什麼,房子是租的?嗯,那你有女兒嗎?你知道,她遲早要嫁出去,給彆人生娃兒……”
瘦子眉飛色舞地把男人拉到棚子下的小桌子旁,桌子後的算賬者從底下提起一個錢袋,再懶洋洋地抽出一紙契約,讓男人按手印。
“那你有老婆嗎……不不不,萬一真不巧,金主也很好說話,隻要你們來打點零工,以工換債就行……你知道嗎兄弟,婆娘們都有私房錢,而她們寧願給自己買耳環也不願意交給你,讓一家之主拿去忙正事、賺大錢,沒辦法,見識短嘛……有時候你就得擠一擠她們,才能把她們的小金庫從乃子裡擠出來,就像擠奶一樣……”
男人看著桌上的錢袋,咽了一口口水,他身旁的瘦子則加了一把勁:
“再說了,你還不一定輸呢,想想看,一家之主賺了大錢,神神氣氣地回到家,把新裙子新禮物塞到婆娘女兒的手裡,再把重重的錢袋往餐桌上一砸,嘿,看他媽的誰還敢給你臉色看……”
男人抹了一把印泥,卻在要按上契約的時候猶豫了。
瘦子跟算賬者對視了一眼,前者歎了一口氣,一把扯著男人向後走:
“算了兄弟,既然這麼猶豫,那就沒必要勉強自己……放心,他們放款都是基於自願,不會逼你,來吧,喝口酒,我們再幫你想個借口:為啥今天拉貨的工錢沒了,希望能騙過你老婆……”
但男人渾身一震,下意識地拉住一臉滿不在乎的瘦子,目光裡透露出哀求。
“我……我……”男人艱難地看向那張小小的契約。
正在此時。
“嘿!前麵的,住手!”
警戒官的大嗓門高高響起,吸引了賭場前的人們注意。
“彆簽字,彆按手印!”
科恩氣衝衝地擠開人群,一把推開瘦子,把窮困潦倒的男人拉到自己身邊:
“你想家破人亡?還是賣兒賣妻?”
“抑或被他們逼著去做販運走私的違法活計?替他們坐牢受刑?”
男人一臉錯愕,不明所以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大個子。
人群之外,哥洛佛皺眉對泰爾斯道:“殿下,他這樣……”
但泰爾斯隻是舉起一隻手,搖了搖頭:
“作為警戒官,他出麵最適合。”
人群中,被打攪了的瘦子惱羞成怒:
“他媽哪兒來的晦氣愣貨,把他……”
但他身後的算賬者扯了瘦子一把,對他耳語了幾句。
瘦子表情一變。
他看著一臉憤然的科恩,突然笑了。
“噢噢喔,原來是傻……警戒官先生啊,”瘦子搓著手,示意人群裡的幾個同夥退開,他自己來到科恩麵前:
“怎麼了,又要查我們的資質?這可是曆史悠久的黑金賭場,有執照的,一百年前,賢君頒發——您要進去看看嗎?”
這裡發生的意外動靜不小,把周圍的賭徒和路人們都吸引了過來,圍住了科恩和男人,個個麵色不善,敵意明顯。
泰爾斯聽見,周圍的人群裡,有人低聲痛呸著“死青皮”。
差點按了手印的男人看著這麼大的陣仗,頓時麵色蒼白。
但科恩麵對這麼多人,隻是冷哼一聲,他對上瘦子,將男人擋在身後:
“是啊,那個你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威逼利誘,搞來的許可執照……”
“喲喲喲,賭場可是勤懇經營,每年都有認真申報,全額上稅,”瘦子看見這麼多人圍觀,更加有恃無恐:
“至於威逼利誘,您的同僚們經常來巡視,怎麼不去問問他們?沒有證據的事兒就——”
科恩突然高聲,打斷了他:
“但非法高利貸可不是!”
科恩說著話,推開瘦子搶進棚子裡,卻發現桌上的契約早已不翼而飛。
“非法高利貸?”瘦子狡黠地笑著,對人群道:
“你有證據嗎?”
周圍的人們發出零散的哄笑和噓聲。
警戒官麵色一緊,抬頭掃了一眼人群,卻發現沒有了算賬者的身影。
他回頭問那個倒黴的男人:
“告訴我,他們借給你錢,要收多少息?”
男人顯然害怕已極,吞吐顫抖:
“我……”
“喂喂喂,我跟他可是朋友呢!傻逼青皮,哦,對不起——警戒官先生,”瘦子刻意喊著蔑稱,抱臂冷哼道:
“怎麼,朋友間互助些買酒的錢,也要跟警戒廳報備上稅了嗎?”
科恩猛地回頭,目光憤怒。
他周圍的人群嚇了一跳,散開一片小空地。
“我知道,你們的老套路了!”
科恩咬牙切齒地對瘦子道,又轉過頭,痛心疾首地斥責那個本來要按手印的男人:
“某個家夥穿得整整齊齊,斯文雅致,看上像你這樣,收入微薄愁眉苦臉的正經人家,就巧言令色勸你來賭場試試手,你一開始贏了好幾次,於是就忍不住天天來,直到今天突然輸了本金——你大概想給妻子買點首飾,給女兒掙點嫁妝是吧?我可告訴你,來錯地方了,白癡!”
男人被他數落得羞愧低頭。
“而你們!”
科恩舉手前指,死死盯著瘦子,氣勢不輸周圍的人群:
“渣滓們,先給‘肥羊’一點甜頭,引他上鉤,過幾天,等他們輸光了,你們這些人渣就等在外麵‘摸羊’,兜售你們的高利貸。”
“而他哪怕借到了錢,當然也還再會輸光的,一旦還不起錢,你們就沒這麼好聲好氣了,上門要債,威脅逼迫,乃至索人妻女……遇到硬骨頭,就找兄弟會裡專收黑賬的人……直到他家破人亡,任你們宰割!”
科恩怒不可遏:
“你明白了,白癡?還有你,瘦子,你今天跑不掉了,跟我到西城警戒廳走一趟,看我不把你操出一層皮來!”
科恩一把扣住男人的手,再走向瘦子。
無助的男人哆嗦著,看看科恩,又看看一臉陰沉的瘦子,不知所措。
但瘦子向後退了一步,冷笑一聲。
“告訴我,警戒官先生,”瘦子嘖聲道:
“既然是來巡邏執法的,那你的警戒廳徽章呢?不給我們看看嗎?”
科恩怒哼一聲:
“又是老把戲?想偷我的警徽?”
但他把手摸向腰間的時候,卻突然一愣。
警戒官吞吐起來:
“我,我,那個,警徽……”
科恩把手放回原位,麵色有些糟糕。
“豈敢,”瘦子滿不在乎地攤手:
“下城區誰不知道,偷你的東西就是找死,被你送進去的小偷都快塞滿監獄咯……”
“所以,您的警戒廳徽章呢?”
人群開始漸漸起哄,催促著科恩。
可是科恩依舊表情難看。
該死。
看著科恩的反應,泰爾斯歎了口氣。
他突然知道,為何科恩出門時要戴著兜帽隱藏身份了。
他也知道傻大個的話為何前後矛盾了:先說自己是來巡視轄區的,又說自己是請了假來的,更是對去下城區一事猶豫不決。
這家夥……
“啊,我知道了。”
瘦子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上前一步:
“上次在紅坊街,你在萊雅會所,為了頭牌姑娘跟人爭風吃醋,打傷了好幾個貴族子弟,對吧?”
科恩欲言又止。
萊雅會所,頭牌姑娘。
幾個字眼引起了哥洛佛的注意,他皺眉看向科恩。
“所以你就被警戒廳停職了,沒收了徽章,回去‘好好反省’,”黑金賭場的瘦子囂張地走到科恩麵前:
“現在的你啊,沒、有、執、法、權。”
瘦子一下一下地戳著警戒官的胸膛,無比得意。
有人吹了聲口哨,人群頓時起哄得更大聲了,其中不乏嘲諷、奚落甚至謾罵。
科恩表情僵硬:
“你——”
“我怎麼知道的?”
瘦子接過他的話,躬身向前,拿腔拿調:
“嘿嘿,傻逼青皮,當然是你們內部,有,人,告,訴,我,的,咯!”
科恩麵色一變,他下意識地揪住瘦子的衣領!
“怎麼怎麼?惱羞成怒,想動手打人?”
瘦子夷然不懼,任由對方揪住衣領。
他甚至挑釁地舉起雙手,陰陽怪氣:
“大夥給我作證啊!腐敗警戒官無故毆打良民百姓啦!”
科恩頓時一滯。
幾個托兒帶動著人群同樣向中間圍去,謾罵聲越來越大。
人群擠壓著科恩,他不得不放開那個男人,後者見機不妙,抽空溜出人群。
混亂中,瘦子冷笑著大聲道:
“我知道,你是那個很能打的傻逼警戒官嘛,幾個月前,有兄弟在落日酒吧遇到了你,結果在床上躺到現在還起不來……嘿嘿,但我們可是守法公民呢,彆嚇我們啊,遇到暴力的話,我可是會報警的呢!”
周圍的人群頓時哈哈大笑,不少人有幸災樂禍之意。
而科恩被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揪著對方衣領的手不上不下,無處安放:
“你們……我……”
瘦子一臉滑稽地看著顫抖的科恩,就像在看一個小醜。
“怎麼,你不是神氣得很嗎?來嘛,打我啊!照著臉,來,打啊!欺壓百姓,你們青皮不是最擅長這個了嗎?”
科恩緊咬牙齒,麵色掙紮,極力忍耐。
周圍的人們接連起哄,多有憤然:
“哎喲喲,這是啥,兜帽?微服私訪啊!”
“這料子真不錯,富貴人家哦,吃了多少民脂民膏才有的?”
“聽說他老爹是個大貴族咧,嘿嘿,就知道他不是好東西!”
“得了吧,大貴族會讓兒子來這裡受罪?怕不是私生子雜種哦!”
“操你媽的,我的攤子遲了一天交保證金,結果就被青皮們砸了!就是你這種人渣!”
“這算什麼,我父親就因為不肯被他們勒索,進了監獄,出來的時候兩條腿都斷了!”
“傻逼青皮!下城區好不起來,全是你這種貪官汙吏害的!”
“打他啊!害怕啥?我們這麼多人!”
“誰敢呐,他們可是國王的仆從!代表王室來統治我們的呢!是不是啊,傻逼?”
雖然沒有人敢真正動手,但不少人來回推搡著傻大個,嘲笑和罵聲不絕於耳,甚至還有人偷偷地朝他的靴子吐口水。
警戒官左支右絀伸展不開,幾度想要動手,卻又生生忍了下來。
看著這一幕,泰爾斯歎了口氣,向哥洛佛點了點頭。
但哥洛佛正要走上前去的時候,另一個聲音沉沉地響了起來:
“夠了嗎?”
這道嗓音震動空氣,如在每個人的耳邊響起,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人們齊齊轉頭。
隻見一個矮壯的胖子,踱著懶散的步伐走進人群:
“那就散了吧。”
圍觀的人們麵麵相覷。
人群中的瘦子眼見餘興節目被打擾,回過頭去氣惱道:
“你他媽又是哪根蔥——”
但人群中,一個聲音驚恐地響起:
“是,是莫,莫裡斯!那是莫裡斯!”
“兄弟會,兄弟會來了!”
那一瞬間,不用提醒,人群的隊伍爆發出低低的驚歎。
惶恐的情緒迅速傳播開去。
以莫裡斯為中心,賭場前的人們頓時轟然四散,留出好大一片空地。
也露出中央衣衫不整、狼狽不堪的科恩。
他喘著氣推開一個離他最近的賭徒,不服氣地看著周圍的人們。
但已經沒有人再關注警戒官了。
驚恐、訝異、逃避,帶著各種各樣的心情,所有人都盯著突然出現的莫裡斯,場麵一時鴉雀無聲。
泰爾斯看著噤若寒蟬的人群,再看看莫裡斯,眉頭不禁皺起。
場中,不少人偷偷轉身溜號,也有人怯生生地退縮低頭。
還有人仗著臉皮厚,熱情而討好地打招呼:
“是老大啊!”
有人起了頭,招呼頓時此起彼伏,滿布熱情:
“老大好!”
“好日子啊老大!”
“聽說你們又把紅頭巾揍了?”
“乾得好!”
“老大,改天我也想進兄弟會混口飯!你看我行嗎?”
但麵對人群的嘈雜,莫裡斯不言不語,隻是輕輕舉起手臂,在空中捏拳。
仿佛有無聲的號令般,熱鬨的人群再次安靜下來。
踏,踏,踏。
場中隻剩下莫裡斯的腳步聲。
他緩緩地走過科恩身邊,對狼狽不堪的警戒官輕哼一聲,似笑非笑。
“我想,你需要我的一點幫助?”
科恩先是不忿,想要開口,卻又生生忍住。
莫裡斯再次轉過頭,看著賭場的瘦子。
瘦子麵色煞白,連忙點頭哈腰:
“哈,莫裡斯老大!嘿嘿嘿,誤會,誤會,我沒看見您,也沒聽說您要來……您這樣的大忙人,怎麼有空來我們這裡……”
另一個生意飄然出現在莫裡斯身後——萊約克冷冷地望了一眼四周。
人群再次爆發一陣肉眼可見的瑟縮。
瘦子的表情更糟了。
他一邊努力寒暄著,眼中的恐懼清晰可見:
“嘿,萊約克老大,你也來了——噢噢,兩位老大,你們想來玩玩?歡迎歡迎,裡麵請,我們有雅座包廂……”
但莫裡斯隻是舉起一根手指,搖了搖:
“今天的生意不做了,全部滾蛋。”
瘦子愣住了。
人群也靜止下來,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萊約克冷哼一聲,他轉身四望,輕聲開口:
“有人……沒聽明白嗎?”
靜謐殺手的聲音落下。
嘩啦!
下一秒,人群仿佛炸開了鍋!
在不絕於耳的腳步聲中,所有人不敢多留,紛紛掉頭就走,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
科恩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作鳥獸散的人們,半晌回不過神來。
瘦子也想溜號,卻被萊約克從背後一把扣住肩膀。
“我記得,我跟琴察說好的。”
莫裡斯來到他身前。
胖子不慌不忙,慢條斯理,但話語裡有股子冰冷的氣息:
“這場子的收益歸他,畢竟他手下的人傷亡大,用度高,而我就照顧著點兒。”
瘦子微微一顫。
他機械地回過頭來,笑得比哭還難看:
“老大,你看——”
莫裡斯打斷他:
“但我們也說好了,隻搞那些奸商猾賈,貴族大戶。”
“而剛剛那家夥?他看上去隻是個窮車夫,啥油水都沒有。”
莫裡斯眯眼看著瘦子。
瘦子咽了一口口水,討好地看了一眼對方:
“老大,我們,抱歉啊,我們下手之前,真不知道那家夥是乾啥的……”
莫裡斯哼了一聲,瘦子頓時住口。
“這麼說,你們摸羊的時候,不探探羊毛就直接下手?比乞兒還業餘?”
莫裡斯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向後一瞥:
“要是你改天摸到了星辰王子的身上……”
泰爾斯皺起眉頭。
莫裡斯目光一寒:
“那我這一條街,豈不是都要倒大黴?”
瘦子簡直要哭出來了:
“您說笑了,王子怎麼會來我們——嘶!”
他背後的萊約克突然用力,瘦子疼得連聲求饒:
“好吧好吧好吧,這個,莫裡斯老大,你看,下城三個區,有錢人本來就不多,就算是貴族,也畏於兄弟會的威名,我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
莫裡斯隻是望著他,麵無表情。
瘦子感覺有戲,哭喪著道:
“而且我們這是在門口找生意,也不算在賭場裡賺錢,畢竟兄弟們也得吃,吃,飯,飯,飯……”
瘦子的臉色變了,聲音突然嘶啞起來。
他麵露痛苦,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
科恩一驚,下意識地摸上自己的脖頸。
莫裡斯默默地看著瘦子,眼中一點波動都欠奉。
萊約克冷冷放開了他,後者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雙手扣住自己的脖頸,一邊痛苦地呼吸,一邊涕淚俱下,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不,老大,彆,求,求,你……”
“嘿!”科恩按捺不住,向前一步:
“你要當我的麵殺……”
但他的手臂旋即被人一把扣住,阻止他靠近!
是萊約克。
“如果老大要殺人,”靜謐殺手按住科恩的手,一邊不屑嘖聲,一邊輕蔑搖頭。
“他根本用不著異能。”
科恩咬緊牙齒。
下一秒,瘦子的呼吸突然恢複通暢:
“哈——哈——”
他癱倒在地上,為重新獲得的呼吸權利痛哭不止。
泰爾斯默默看著眼前的一切,莫名想起了氣之魔能師與自己的相處。
“這次是我給琴察麵子,也是給這位警戒官麵子,”莫裡斯俯下身子,齜了齜牙齒,和藹平靜:
“下次,記得:彆反駁我。”
恐懼至極的瘦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死命地點頭。
“也彆再坑害窮人——下城區是我們的根。”莫裡斯拍了拍手,毫不在乎。
“滾。”萊約克踢了他一腳,冷冷道。
瘦子連滾帶爬地掙起身子,一邊哭泣點頭,一邊倒退著離開。
“富人也一樣!”
科恩反應過來,怒吼著加上一句:
“任何人!”
瘦子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
黑金賭場的門口頓時一片冷清。
“哇哦,警戒官。”
萊約克望了科恩一眼,不屑冷笑:
“說話真管用。”
科恩緊咬嘴唇,麵色難看。
泰爾斯和哥洛佛走上前來,科恩不敢看他們,羞愧地轉過頭去。
“你來過這裡嗎?警戒官?”
莫裡斯饒有興趣地看著被他嚇得空無一人的街道。
科恩反應過來,看見是莫裡斯,不屑扭頭。
“當然,這裡是我的轄區。”
“無論是巡邏,探查,搜捕,還有每年警戒廳統一安排的犯罪嚴打……”
“但是這裡……”科恩欲言又止,終究沒能說下去。
莫裡斯呼出一口氣,像是回家般自在。
“但這裡遠超你的想象,是吧?”
“無論是城區布局的混亂程度,還是處理起來的棘手程度,抑或是人員組成的複雜程度。”
科恩憤然扭頭,並不回答。
泰爾斯在心底默默歎息:對科恩而言,被兄弟會的老大幫了一把,這近乎天大的恥辱。
“你知道嗎,當我聽說,西城青皮窩裡來了個新的、出身不凡的愣子青皮的時候,我就知道,”莫裡斯拍打著自己的肚皮,嘖聲道:
“你要倒黴了。”
兄弟會的胖子繼續向前走去,萊約克緊緊跟隨。
“我?倒黴?”科恩一愣。
泰爾斯心事重重,他揮了揮手,也跟上胖子的腳步。
哥洛佛伸手去撈科恩的手臂,卻被不忿的警戒官一把甩開,僵硬地跟上。
“哼,”科恩嘴硬道:“我沒關係,反正向來倒黴。”
“但是你麼……”
科恩惡狠狠地瞥了莫裡斯的背影一眼。
“偷盜,敲詐,勒索,搶劫,恐嚇,暴力,謀殺,不,還不止,”警戒官嫉惡如仇地數著:
“販毒,賣淫,賭博,走私,賄賂,包括剛剛的高利貸——彆以為你阻止了那個放貸的,就是什麼仁慈之舉,要知道,那根本就是你們帶來的罪惡!”
“身為罪魁禍首,劣跡斑斑惡行累累的你,以為自己能逃得掉?”
莫裡斯似乎覺得這很有趣,哈哈一笑。
萊約克更是不屑搖頭。
科恩咬牙道:
“總有一天,你們會為罪行付出代價。”
“代價?”
莫裡斯並不回頭,隻是深吸一口氣。
“你們也好,血瓶幫也罷,都是不合這個世界的蛀蟲,”科恩冷冷開口,泰爾斯發誓,自己從未見過如此模樣的他:
“你們都注定要消亡。”
“消亡?”莫裡斯一邊踱步,一邊咀嚼著這個詞彙。
他突然一笑。
“哈哈,不得不說,”胖子嗤聲搖頭:
“很有誌氣,青——哦,警戒官先生。”
“怎麼,你以為你會是例外?”科恩冷哼道。
莫裡斯搖搖頭:
“不不不,請彆誤解了我,警戒官先生。”
“放心,我很早就有覺悟了。”
莫裡斯抬頭感歎道:
“這個行當跟雇傭兵一樣,也許某一天我就會倒下,甚至可能正好落在你的手裡……”
胖子看了一眼泰爾斯,少年冷冷回望他。
“但是……”
莫裡斯呼出一口氣:
“看看周圍。”
胖子伸展手臂,泰爾斯循著他的目光看去:
“大街上,社區裡,小巷間,不起眼的雜貨鋪和其中無所事事的學徒、簡陋粗疏的工坊和它無處可去的短工、門可羅雀的食攤與裡麵浪蕩無著的閒漢、破敗不堪的窩巢與靠它遮風避雨的流浪者、狹窄昏暗的閣樓小屋和裡頭連情人節都孤身一人的單身狗、推車叫賣的街邊行商、滿大街穿梭的邋遢孩童……”
“包括那些更底層、更悲慘、更令人皺眉的職業:乞丐、娼妓、流氓、賭徒、作者、混混,包括剛剛的格羅夫夫婦,被迫借高利貸的車夫,圍著你聲討警戒官的人群,甚至之前在大街上碰瓷你們的小女孩一家……”
莫裡斯感歎道:
“成百上千,成千上萬……”
“這些人,你覺得他們是什麼人?”
科恩皺起眉頭。
“窮人。”
科恩頓了一下,不忿地道:
“我的意思是,可憐人,全是被你們坑害、欺騙、裹挾,遭你們吸血的可憐人。”
哥洛佛想起了什麼,緊皺眉頭。
莫裡斯爆發出大笑。
泰爾斯低低歎息。
不。
科恩。
他們不止是窮人。
他們更是……
“不,”莫裡斯終於笑夠了,他轉過頭,看著不服氣的科恩:
“你不明白,警戒官先生。”
“所有這些人,他們都是我們的人。”
科恩頓時一怔。
兄弟會的胖子眯起眼睛,裡頭閃現出危險的光芒:
“他們全都屬於——黑街兄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