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上)(1 / 1)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2625 字 2個月前

早在六年前,尚未成為王子的泰爾斯,就在閔迪思廳被基爾伯特告知:

星辰的曆史,從來不乏血色。

血色。

這就是,真正的血色?

泰爾斯定定地望著情緒激動的塞米爾。

對方讓他想起了很久以前,曾經的北境公爵在複興宮裡近乎無望發泄的咆哮。

同樣的恨意。

同樣的痛苦。

同樣的淒涼。

以及同樣的……孤注一擲。

貯藏室裡的氣氛到達了壓抑的頂點,就連攔在泰爾斯身前的貝萊蒂,也恍惚著放下了武器。

塞米爾的喘息帶著久未平息的憤恨,納基緊緊咬住自己的下唇,小巴尼像是墜入霧中的迷途旅人,惘然抬首。

而薩克埃爾,他隻是緊捂額側,深深地垂下頭顱。

不言不語。

就連儘力表現得事不關己的快繩,也無意露出了一介底層雇傭兵所沒有的深思與驚異,看向泰爾斯。

你想做什麼?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隻是牢牢地盯著場中的焦點。

終於,繼極端的喧囂與極度的寂靜之後,一度消失的聲音顫巍巍地再現:

“他們在說什麼,薩克埃爾?”

心情複雜,說不出滋味的泰爾斯轉過視線。

隻見跪在地上的小巴尼,瞪著一雙如同被風暴摧殘過的眼睛,茫然質問:

“父親?璨星?他們……”

薩克埃爾沒有說話。

騎士一顫,輕輕扭頭。

他在那一瞬裡掩蓋藏好自己的臉色,不讓同僚瞥見。

這不是他想要的。

不是。

從來不是。

但從薩克埃爾的沉默裡,小巴尼已經感知到了什麼。

“他們效忠的……是另一位璨星?另一位……殿下?”

小巴尼神情恍惚地重複著,忽視了納基臉上的失落與塞米爾眼中的不忿。

“回答我!”

對方不一般的沉默刺激了小巴尼,他的語氣越來越急。

納基哼笑一聲。

小巴尼求助也似地轉向他。

“問你父親去吧,問我們尊敬的副衛隊長,”納基輕聲道,語氣裡的諷刺和責難依舊揮之不去:“他才是那個暗中出麵,對上奉命、對下承諾的煽動者。”

“真可惜他沒告訴你。”

小巴尼渙散的眼神聚焦了起來。

另一邊,奈認命般地歎了一口氣。

“夠了。”

終於,薩克埃爾那枯燥而機械的聲音空洞地響起,他鬆開緊摁的額頭,讓麵容重新暴露在火光之下,瞳孔幽幽,無神地倒映著地上燃燒的火把。

麻木不仁。

就像一個死人。

“為什麼你們就不能放手呢,”刑罰騎士出神地道,“放開過去的一切。”

“把一切保持在原來的狀態,不增不減,不多不少。”

最後,他平穩而空洞的語氣依舊出現了一絲波動:“讓它們就此終結。”

“為什麼不呢。”

這話讓許多同僚們都麵色微變。

納基的肩膀抖動著,他看了看小巴尼,露出一個諷刺的苦笑:

“是啊,為什麼不呢?”

嘩啦!

小巴尼猛地從地上爬起來!

飽受煉金球摧殘的感官讓他趔趄了一秒,才堪堪站穩。

“因為……薩克埃爾,因為如果那是真的……”

那一瞬間,狼狽的小巴尼從麻木的雙眼裡泛出少有的激動:

“如果血色之年真的是一場……那就意味著……意味著……”

他急切而渴望地看向自己的其他同僚:啜泣的坎農,嗚咽的布裡,蒼涼的塔爾丁,交換眼神的貝萊蒂和奈。

似乎想要取得什麼支持。

但是同僚們都沒有回應,隻有塞米爾不屑地冷笑一聲。

泰爾斯輕聲歎息。

他清了清嗓子,在難忍的寂靜昏暗裡開口:

“那就意味著,巴尼,當年發誓效忠璨星王室的人們,包括你的父親,也許他們沒有叛國。”

王子的話飄蕩在地牢裡,讓小巴尼眼中的光芒越來越盛。

泰爾斯感受著滿身的疲憊和傷痛,儘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穩而親和,能稍許撫慰眼前這個創傷累累的可憐人:

“至少沒有那麼絕對和徹底。”

王子的聲音讓衛隊成員們反應不一,有的低頭不語,有的張口欲言,有的閉眼歎息。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們,他隻是緩聲開口,帶著少年平素不曾有的落寞和悲哀:

“他們依舊效忠璨星,隻是聽命行事……”

“在王室的內鬥中,選邊站隊。”

“各擇其主。”

然後廝殺至死。

泰爾斯把這句話埋葬在心裡。

小巴尼的表情微微一鬆,仿佛得到了某種解脫。

衛隊成員們都沉默了下來,無論知不知情,無論職銜高低。

地牢再次陷入了沉默,但旁觀著的快繩覺得,這一次的寂靜,不再那麼令人難受。

“是麼,是麼,”小巴尼幽幽地點頭,盲目地重複著:

“他們隻是……他們隻是……”

另一邊,薩克埃爾釋放出長長的歎息。

“彆怪他們,巴尼,”刑罰騎士的眼神裡隱藏著哀傷:

“尤其是你的父親。”

“在那個混亂的年代裡,家族,誓言,大義,忠誠,傳統,王權,親人,王國,陛下,殿下……他們隻是,他們隻是不知道在那麼多對象裡……”

薩克埃爾頓了一下,仿佛在組織自己的語言:

“該效忠什麼。”

說完這句話,刑罰騎士落寞地閉眼,鬆開了緊握的拳頭。

小巴尼呆呆地望著地磚,被矛盾和恍然充斥的他,似乎再也說不出話來。

但就在此時,納基重新發出不屑的冷笑。

“哼哼哼哼哈……”

眾人抬起目光。

“你太樂觀了,薩克埃爾。”

納基搖了搖頭,眼裡閃現著灰暗:

“你還漏掉了一部分沒說。”

“對我們而言,最糟糕的那部分。”

小巴尼一愣。

泰爾斯表情一緊。

什麼?

納基的聲音帶著令人窒息的痛苦:

“如果這是血色之年的真相,那就意味著……”

“意味著我們……”

納基頓住了,仿佛再也說不下去。

薩克埃爾沒有說話,但他麻木的臉肌開始顫抖。

塞米爾似乎也明白了,他接過話頭。

“我懂了。”

塞米爾的憤恨無影無蹤,隨之而來的,是鬱鬱寡歡:

“如果血色之年是一場家族裡的血腥內鬥,血親相殺……”

“巴尼,哪怕我千方百計逃脫了囚困,孜孜不倦地尋求援助和複仇,哪怕你嘔心瀝血將功贖罪,把這位姓璨星的王子送回王都……”

幾秒後,巴尼想通了什麼。

他原本稍有血色的臉再次凝固。

麵容上的鬆懈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揮之不散的恐懼。

衛隊成員的反應不一,有的表情呈現釋然的解脫,有的麻木搖頭,有的緊皺眉頭。

“哪怕我們找到了誰是政變的主謀和內應……”

“哪怕我們證明了自己和其餘同僚們的無辜和忠誠……”

“哪怕我們……”

說到這裡,塞米爾哽咽了一下,垂下頭顱,言語落寞:

“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小巴尼的身軀像是遭到重重一錘,狠狠搖晃了一下。

“為了統治的安定,為了王室的名望,更為了複興宮的權威,無論是凱瑟爾王還是他的繼任者,抑或是整個星辰王國,都永遠不會允許血色之年的醜陋真相被揭開,遑論公之於眾,大白天下。”

塞米爾遠遠地瞥了泰爾斯一眼。

那一眼裡包含了太多東西:痛恨、不忿、淒涼、絕望……

讓泰爾斯愈感沉重。

“相反,我們曾經發誓效忠的對象們,他們會窮儘一切手段,埋藏真相,掩蓋事實,扭曲公道。”

“因為人們印象中,那個高貴而英明的璨星家族,不能成為血色之年的負責者。”

“當年的‘真凶’,永遠隻會也隻能是那個傳聞中璨星王室的神秘‘死敵’,‘它’隻會深藏帷幕,永不現身。”

小巴尼如行屍走肉一般,呆怔地聽著塞米爾的話。

“而我們……陣亡的同僚們永遠不會等來正義,瘐死的三十七人不可能得到昭雪,幸存者們更隻能在餘生背負不白的汙名。”

“身為星辰王國的王室衛隊,我們隻能是、必須是通敵的叛徒!”

薩克埃爾猛地抖了一下,如同被一道閃電擊中。

他的同僚們無不麵色發白,眼神淒苦,仿佛在接受最後的審判。

塞米爾的話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冷酷無情:

“我們隻能是失職的罪人,無能的懦夫!”

“永不翻案,至死不休。”

除了塞米爾的聲音,地牢裡死寂得可怕。

塞米爾喘息了一陣,慢慢恢複平穩,但語氣裡的蒼涼和絕望卻無以複加:

“無論那些不知情者有多麼清白可憐,無論像巴尼這樣的孤臣有多麼純粹忠誠,無論像我這樣的不甘者是多麼冤屈難訴。”

“無論你父親那樣的棋子,是多麼淒苦悲涼,身不由己。”

“無論這對我們而言,有多不公平。”

小巴尼的雙手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因為……”

塞米爾目光癡癡:

“因為身為王室衛隊,我們注定是九芒星徽之下的犧牲品……和替罪羊。”

泰爾斯默默地聽著。

他想起了璨星墓室裡,凱瑟爾五世立在璨星家族的一眾石甕前時,麻木而凝固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對我們了解多少,也不知道你對於璨星之名,究竟是何種想象。】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隻覺得,肺裡的空氣越發寒冷稠密。

薩克埃爾扭過頭,仿佛不忍再聽。

沒人看得到他的臉色。

塞米爾抬起頭:

“這就是為什麼薩克埃爾寧願緘口不言受過替罪,為什麼納基不想討還公道隻想默默離開,為什麼今天囚牢已破事到臨頭的時候,大家都在裝聾作啞,麻木不堪。”

塞米爾淒淒地道:

“因為他們知道,這根本沒有意義。”

小巴尼難以置信地望向其他同僚們,麵對他的目光,許多人羞愧地低頭。

薩克埃爾還是沒有說話。

“巴尼,十八年裡,那些支撐我們活下去的東西——洗雪冤屈也好,還以公義也罷,甚至可笑的所謂複仇,都是虛妄。”

“我們所做的一切掙紮,懷抱的一切希望,寄托的一切心願,尋求的一切答案:正義,公道,真相,清白,自由……”

塞米爾的話語伴隨著氣喘,斷斷續續,裡頭含著化解不開的痛苦:

“全是徒勞。”

小巴尼機械地轉過頭,眼中的神情越來越僵硬麻木。

塞米爾深吸一口氣,望著深不見底的黑暗走廊,慘笑著結束他的話:

“在曆史的角落,我們,昔日的王室衛隊注定埋骨封塵,不見天日。”

撲通!

輕飄飄的幾個詞,卻仿佛帶著前所未見的巨大力度,將才站起來的小巴尼再次擊倒在地。

奈輕聲地吐出一口氣,貝萊蒂一動不動。

塔爾丁與布裡、坎農仿佛陷入了永恒的僵直與沉寂。

地牢裡重歸沉默。

納基似笑非笑地盯著他身旁的一支火把,在它的火光中不習慣地偏過臉頰,從喉嚨裡悶了一聲。

“你知道我最嫉妒,也最憎恨你什麼嗎,巴尼?”

納基低沉地道。

“十八年來,雖然你愚蠢地活在謊言裡。”

“但至少,你仍活在自己編織的希望之中。”

“在這個黑暗籠罩深不見底的地牢裡,你活在唯一一個……光芒照得到的地方。”

隨著一聲輕輕的悶響,地上的火把隨之熄滅。

納基的身影,再次被納入可怕的黑暗裡。

泰爾斯輕輕閉上眼睛,不去看巴尼殊無血色的表情。

【星辰的曆史,從來不乏血色。】

曾經,泰爾斯對“血色”的理解還停留在表麵,他所能想到的最匹配這一詞的場景,是下城區廢屋的乞兒生態和地下世界的黑幫鬥爭。

隨著身份變換,旅途跋涉,見聞增廣(無論他想要與否),泰爾斯漸漸從不同的角度觸摸到血色之年的脈搏:

璨星墓室中的沉沉死寂,北境公爵在複興宮裡的絕望咆哮,萊曼隘口的無言憑吊,老兵傑納德眼中對舊日時光的眷念,要塞之花開朗與沉重兼具的眼神,小兵威羅談及亡妹的失魂落魄,殘陽下王國之怒的孤寂背影,鬼王子塔的清冷孤幽,瑪麗娜陳情時的蒼白顫抖。

太多太多的人,身陷其中,無法自拔。

泰爾斯以為,自己開始了解血色之年的殘忍一麵了。

直到現在。

直到眼前的、再次相會在白骨之牢裡的王室衛隊成員們,他們之間殘酷無情的猜疑與對質。

這才是血色之年。

一場永恒的,籠罩所有的、仿佛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哈哈哈哈……”

小巴尼淒涼的笑聲打破了泰爾斯沉重的思緒。

出乎意料,小巴尼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灰暗和悲傷。

隻餘下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

麻木、靜滯、虛假而冷漠的笑容。

就像馬戲團裡的小醜。

就像他們用顏料畫上去的笑臉。

讓人隱隱不安的笑臉。

沒人知道,那笑容的弧度下,究竟隱藏著什麼。

看得泰爾斯的心臟一陣刺痛。

“原來如此!”

小巴尼一邊笑,蒼涼地大聲道。

“艾倫、沃克、博比、莫利安、拉雷、金、‘骷髏’、羅戈……”

他神經質地喃喃著讓泰爾斯感到陌生的名字,看也不看身邊的人一眼,隻是向黑漆漆的天花板伸出雙臂,瘋笑道:

“十八年的監禁,那麼多的流血,那麼久的堅持……原來,原來什麼意義都沒有。”

小巴尼笑得臉上的烙印都蜷曲了一些:

“我們,我們到底為了什麼而戰?為了什麼而活?為了什麼而死?”

沒人能回答他。

納基冷冷地盯著他,塞米爾則在鼻子裡輕輕嗤聲。

薩克埃爾仿佛變成了一尊雕塑,在納基的指責、塞米爾的剖白和小巴尼的質問中都默不作聲。

塔爾丁等人表情渙散,失卻希望。

泰爾斯搖了搖頭,對快繩詢問的眼神予以否定的答複。

小巴尼的笑聲慢慢變得滯澀難通,整個人重新趴倒。

“為了什麼?”

貝萊蒂愣愣地看著前首席先鋒官的樣子。

“巴尼……”

他為難地開口,似乎想要去勸慰看上去完全失態的小巴尼,卻話到嘴邊,終難開口。

但下一刻,小巴尼的動作就讓他心神劇震!

嗒啦!

隻見笑夠了的小巴尼收起弧度,一把抓起了他掉落地麵的長劍!

眾人齊齊一驚。

就連薩克埃爾也抬起頭來。

隻見小巴尼雙眼通紅,渾身顫抖。

他把劍刃放到了手掌上。

他定定地盯著經曆數場大戰,帶著卷口和缺刃的劍鋒。

然後把劍刃轉向了……

自己的脖頸。

那一刻,意識到他要做什麼的泰爾斯勃然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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