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五個黑漆漆的牢房,與其他空牢房彆無二致,唯有柵欄嶄新一片,襯托出其後的黑暗。
臭味濃重。
沒有聲音。
沒有動靜。
沒有……人?
眾人們麵麵相覷,目光裡透出疑惑。
瑞奇拍了拍神思不屬的塞米爾肩膀,後者像是進入了夢中一般,慢慢地才回過神來。
就在此時。
“啊——”
一聲厚重而悠長的歎息,從其中一道牢房的黑暗裡傳出,帶著點懶洋洋的意味。
“布裡,又是你在打鼾嗎?”
那個懶洋洋的聲音咀嚼了幾下,像是剛剛睡醒:“他媽的比打雷還大聲……”
聽見這個聲音,塞米爾整個人都震了一下。
黑暗裡傳來一道人體翻身的聲音。
眾人麵麵相覷,紛紛屏住了呼吸。
是人。
活人。
塞米爾抬起的腳步停了下來,似乎在前進和駐足之間猶豫了許久。
他怔怔地看著前方的那道黑暗,手上的火把微微晃動。
看見塞米爾的異狀,瑞奇和克雷對視一眼。
釺子緊緊蹙眉,拉塞爾則迷惑不解。
很快,另一個牢房裡傳出一道悶響,像是有人重重捶了牆壁一下。
眾人不由得轉過視線,望向另一個牢房裡的黑暗。
隻聽一個蒼涼的男性嗓音響了起來:
“哈哈哈哈,說得好像這兒聽得見打雷似的……”
聽見這把有些漫不經心的嗓音,塞米爾又是一震,渾身都開始顫抖。
黑暗與惡臭裡的囚徒們沉默了一陣。
第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再次響起:
“話說,打雷的聲音是怎麼樣的,你們誰還記得?”
那個蒼涼的嗓音哼了一句,拖出長長的鼻音,似乎在沉吟。
“當然,聽好了,納基,打雷的聲音是這樣的,”蒼涼的嗓音開始吞聲吐氣,繪聲繪色地模仿起來:
“啪!啪!啪!啪嘰!啪嘰!噗……”
兩個牢房之外,其他三個牢房的黑暗裡也傳來了好幾道不同的笑聲。
泰爾斯感覺得到,那裡大概有五到六個人。
這些笑聲裡,有的淒清,有的沉悶,有的厚重,但無一例外,都讓人覺得心情壓抑。
“去你的,塔爾丁,”懶洋洋的聲音笑了起來,這個名為納基的囚犯諷刺道:
“這明明是你跟布裡在晚上偷偷摸摸操牆的聲音……”
蒼涼的聲音似乎也被自己逗樂了,狂笑出聲:
“操牆,哈哈哈,操牆,哈哈哈哈哈哈啊啊——”
塔爾丁的笑聲很長,很怪,但泰爾斯卻從裡麵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狂躁。
和淒涼。
就在此時,第三個聲音,從第三個牢房裡響了起來。
“啊呀呀……你們很得意是麼,納基,塔爾丁?”
泰爾斯眉頭一皺:這像是野獸不滿的低鳴。
納基和塔爾丁的笑聲慢慢消失。
相比起第一個聲音的懶惰,第二個聲音的蒼涼,這第三個嗓音尖利而刻薄,頗有些陰森。
讓人想起潛伏暗處、磨牙擦爪的捕獵者。
“但我知道,你們瞞不過我的,我知道……”說話的人咬牙切齒,像是瞧見了難以忍受的事情。
沉默。
“啊,”剛剛狂笑不已的塔爾丁輕哼一聲,似乎頗為不屑:
“噢,又來了,奈,我們的後勤官。”
下一秒,那個陰森的聲音突然爆發高音:
“對!我知道的,納基,塔爾丁,你們兩個話癆,天天說些無聊的對白,其實都是暗號,對不對?”
“你們在陰謀計劃著什麼!”
咚!
黑暗裡傳來拳頭捶牆的聲音。
泰爾斯不無訝異地挑起眉頭:這個人……怎麼了?
隻聽這個名喚“奈”的男人一邊捶著牆壁,一邊歇斯底裡地道:
“你們一定在暗中計劃,你們想殺了我……對,一定是這樣,你們,你們,對,你們隔著牢房,想用無窮無儘的垃圾話來煩死我,然後你們就能獨占補給,你們就能活下去,活到那一天……”
“一定是這樣!一定是!”
咚,咚,咚!
奈捶牆的聲音越來越大,頗有些不惜一切的勢頭。
“我告訴你們,你們這是妄想!誰都不能剝奪我的權利,誰都不能!妄想啊啊!我要殺了你們,我要在你們動手之前殺了你們啊啊啊——”
奈瘋狂的吼聲回蕩在大廳裡,充斥著悲苦和痛恨。
牢房外,克雷尷尬地撓撓耳朵。
眾人緊張地彼此對視,但瑞奇舉手遏止了他們的行動,注視著塞米爾的背影。
而塞米爾隻是靜靜地聽著,一動不動
來來回回的咒罵聲中,那個懶洋洋的納基笑了起來,吹起一陣頗有韻律的口哨。
奈的咒罵微微一滯。
緊接著,一段悠揚的歌聲在黑暗裡響起:
“少年騎馬,姑娘提籃,路邊偶遇,一見生情。彼時夜星璀璨,彼時微風輕鳴,少年低聲囈語:待我富有四海,應汝一往深情……”
不知不覺地,咒罵聲小了下去。
納基的節奏感很好,這段小曲在昏暗的牢房裡幽幽傳出,混雜在奈的咒罵裡,聲音清脆,堪稱清流。
“國王年老,婦人攜杖,他年再見,歲月無情。彼時枯葉紛落,彼時夕陽已臨,老婦一聲歎息:汝今富有四海,何容一往深情?”
慢慢地,隨著納基的歌聲漸弱,奈的咒罵聲也消失了。
隻餘下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奈怒哼一聲,隨後傳來重物頓地的聲音。
五個牢房裡的黑暗再次回歸了寂靜。
但塞米爾依舊一動不動,默默注視著眼前的黑暗。
唯有手上的火光輕輕顫動。
很快,另一個怯生生的嗓音,在空中瑟瑟發抖地響起:
“納基,不是……”
這個人要麼天生聲線細密,要麼實在是有些膽小,隻聽他用斷斷續續的聲音,顫巍巍地道:
“不是,不是……”
納基在黑暗裡歎了一口氣,用哄小孩的語氣,懶洋洋地道:“怎麼了,坎農?”
“那不是,不是……”
“不是什麼?”
隻聽坎農顫抖道:“那不是打雷的聲音,更不是布裡的呼嚕聲,我知道的,那不是……”
他聽上去極為懼怕:
“那是……那是鐵幕打開的聲音……”
包括泰爾斯在內的人齊齊一凜:牢房裡的人注意到他們了。
坎農的聲音在繼續,卻漸漸變了味道:
“他們,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他們要來把我們拖出去斬首了,為了我們的罪過,為了我們的失職,為了我們的不知悔改,為了我們的自私自利……啊!他們來了,來了……我知道的……”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聽上去像是嗓音的主人趴到了地麵,蜷縮起來,恐慌地嗚聲哀嚎:
“他們來了啊啊啊——”
“啊,坎農又在說胡話了,”嗓音蒼涼的塔爾丁幽幽開口:
“跟上次一樣,記得嗎,納基?他說眼前出現了一個女孩……你跟坎農是一個房間的,幫幫忙,打暈他……”
就在此時。
“納基,坎農,塔爾丁。”
一個沉穩的嗓音慢慢地響起,似乎在黑暗裡也帶著莫名的力量:
“你們三個,安靜。”
說話的人節奏很慢,但他話一出口,就讓三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我好像確實看見了什麼。”
聽見這道穩重的嗓音,大廳裡的塞米爾輕輕地低下頭,似乎陷入了迷惘。
克雷就要伸手提醒他,卻被瑞奇按住了肩膀,後者對他搖了搖頭。
一直關注著牢房的瑞奇神色一凜:一個腳步聲,慢慢地從第四個牢房後響起。
一眾緊張的目光轉向那個牢房。
一個漆黑的、看不真切的清瘦身影,出現在金屬柵欄之後。
泰爾斯隱約看見,這個身影披著亂蓬蓬的長發,遮擋住了樣貌,身上的衣物一塊黑一塊灰,依稀可見狼狽的形容和臟汙的外貌。
“光。”
“我看到了光。”
那個沉穩的嗓音平靜地道。
一直在冷嘲熱諷的塔爾丁不屑輕哼:
“幻覺罷了,就像奈總覺得有人要害他,坎農總是看見女鬼,實話跟你說,有時候我也會夢見艾迪陛下……”
“安靜。”沉穩的嗓音再次開口。
這是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泰爾斯注意到,其他牢房都沒有出聲,似乎在等待著他的判斷。
清瘦的身影慢慢地靠近柵欄。
牢房外,塞米爾深吸一口氣,舉起火把,照向這個人。
“啊!”
一聲痛呼。
下一秒,明亮的火光中,那個清瘦的身形猛地舉起雙臂擋在眼前,跌跌撞撞地退後好幾步:“太刺眼了!”
“這道光……光……到底怎麼回事!”
塞米爾略一猶豫,火把後撤了一些。
這一次,泰爾斯看清楚了:牢房的柵欄後,一個身影在黑暗中顯現出來。
那是一個頂著披頭長發,胡子長到胸口的落魄男人,站在柵欄之前,慢慢地放下自己的雙臂。
塞米爾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看著他的麵黃肌瘦,雙目無神,看著他顯得蒼老而頹廢的臉——單從外貌上看,足足有五六十歲。
塞米爾的內心一陣悶痛:他記得,眼前的這個人曾是那樣的英姿勃發,體格健壯。
但現在……
泰爾斯則看到了另外的東西。
王子注視著這個人撥開長發,露出消瘦的、滿布皺紋的麵孔,以及從右臉到下巴的——烙印。
泰爾斯怔住了。
那個跟塞米爾一樣的,鐫刻著古帝國字母“S”的……
罪人烙印。
塞米爾的嘴唇動了動,顫聲道:“小巴尼?”
牢裡的囚犯生生一震!
“首席先鋒官,”塞米爾看著眼前的狼狽囚犯,艱難地道:
“小奎爾·巴尼?”
他的對麵,小巴尼瞪著通紅的雙目,牢牢注視著一門之隔、牢外的塞米爾。
一動不動,就像石化了一樣。
牢房裡的其他聲音也沉默了下來,唯有喘氣聲慢慢加劇。
另一邊的黑暗裡,那個名叫坎農的,顫巍巍的嗓音再度開口:“等等,這聲音,像是,倒像是……”
一陣從地上爬起來的雜音之後,第二個身影出現在了另一個牢房裡。
塞米爾輕輕地轉向,照亮了另一個人:
“坎農?”
泰爾斯看見了這個囚犯:他佝僂著身子,斜倚在牆上,一點一點地向柵欄挪過來,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臉,隻露出一雙眼睛,像是生怕被什麼東西傷害了似的。
很快,坎農慢慢放下雙手,露出汙穢不堪的臉龐。
“你,你是……不,不……”這個囚犯呆呆地看著外麵的火光,滿麵驚恐,抖得越來越厲害了。
而他的臉上,在右邊臉頰的部位,同樣烙著一個古帝國文的“S”。
泰爾斯突然明白了什麼。
塞米爾看著眼前的人,話語裡蘊藏不為人知的苦澀。
約拿·坎農,他曾經是,曾經是最勇敢的人,敢與野獸力敵……
但是。
“有些不對頭……”
同一間牢房裡,懶洋洋的嗓音從坎農的背後響起:“我好像……我好像也出現幻覺了,我居然……居然看到鐵幕真的開了,還,還看到了塞米爾?”
搖曳的火光裡,一個同樣一身汙垢的人出現在坎農身邊。
他頭發不齊,胡子邋遢,雙眼無神,麵貌蒼老,還帶著難聞的惡臭,就像個毛發旺盛的野人。
塞米爾深吸一口氣,難掩苦澀地轉過目光:“納基。”
“確實是我。”
納基汙穢的臉頰僵住了。
另外三個牢房也騷動起來,好幾個身影,先後從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出現。
塞米爾緩緩地轉身,看向第三個間牢房的另外兩人,慢慢叫出他們的名字。
“古蒂·塔爾丁。”這個囚犯歪著頭盯著塞米爾,瞪圓了眼睛,嘴角慢慢地咧開,露出一個驚悚的笑容。
“索爾·布裡。”這個男人頗為健壯,沉默不語。
而剩下的兩人待在單獨的牢房裡,塞米爾叫他們的名字時,格外不同。
“次席後勤官,薩斯·奈。”這是一個渾身緊繃的‘野人’,用滿是懷疑的眼神盯著柵欄外的火把。
“還有你,首席刑罰官,盧頓·貝萊蒂。”
塞米爾看向最後一個人,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好久不見。”
而對方隻是冷冷地盯著他。
泰爾斯驚訝地看著這幾個形容邋遢,臉色不佳,年紀不輕,一看就受苦多時的囚犯,發現他們無一例外,都在臉上的不同部位留有“S”的烙印。
這麼說,他們都是……
然而,五個牢房裡的人們卻做出了讓人意外的反應。
“搞什麼?”
最後的貝萊蒂無所謂地低下頭,自顧自地念念有詞:
“這次是誰瘋了?也許是補給不夠?或者真的見鬼了?”
“什麼都不是。”
小巴尼冷冷地打斷了他,目光穿過塞米爾,像是看到了一團空氣。
“他不可能是真的。”
他汙穢不堪的臉上露出嫌惡,背過身子:“所有人回去睡覺,睡醒就好了。”
“不過是……又一次幻覺罷了。”
小巴尼的身影淹沒在黑暗裡。